第78章 五年
運送鈴草的馬車還沒到妓寨就被截停,車夫和押送的人都被浴血的白斐吓跑。白斐一腳踹開馬車門,車內響起一片驚吓聲,他展眼望去,只瞧見陰暗的車廂中好幾張驚惶失措的臉。這車裏關着一車的姑娘,有些是被家人賣給賭坊抵債的,有些卻是被馮興看上後搶來玩膩的良家女,總歸都是苦命人。
“別怕,這是我弟弟,來救咱們的。”車廂最裏頭傳來鈴草沙啞的聲音。
“姐。”白斐聞聲大喜,一步躍上馬車,外頭的姑娘都紛紛讓出空處,他擠到最裏面,一把歪倒在車壁上的鈴草,雙手忙着解縛在她手上的繩,“姐,你有沒受傷?那些人可對你……”
“我沒事。”鈴草虛弱地挨在白斐胸前,瘦弱的孩子不知幾時起已能撐起一小片天地,卻是讓人心疼的成長,“可能暗中有高人相助,那些人碰不到我,我就吃了點皮肉苦,不礙事。你別擔心。”
“姐。”白斐看着鈴草手腕上一圈紅印,衣襟下頭還透出幾道淤痕,那起人得不到鈴草,也不知如何虐打于她。如此一想,他又蓄了滿心的急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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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道友。”花眠見季遙歌有些怔,便喚了她一聲。
季遙歌耳邊正響着白斐那一疊聲的“姐”,恍惚像聽到百年前白硯的聲音。
師姐,叫你一聲師姐,這一輩子就都是師姐。
話猶在耳,人已離逝。那兩百年的情分,似乎重逾千斤。
“花道友,此番多謝你出手相助。”季遙歌回神朝花眠拱手致謝。一早料到青龍會的人會向鈴草下手,故她請花眠暗中跟随看顧,免叫鈴草遭逢大劫,只受些驚吓與皮肉苦。
“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花眠一笑,眼眸彎彎,很是和善讨喜,“我家裏人都叫我阿眠,若是道友不嫌棄,也叫我阿眠吧,咱們交個朋友。”
“阿眠。”季遙歌點頭微笑,“你也喚我遙歌吧。”
花眠那兩酒窩便笑得都要溢出蜜來,道了聲“遙歌”又問她:“裏頭那孩子,就是你此番來人間的原因?”
季遙歌正待回答,卻見白斐從車裏跳下來,回身把車廂門重重掩上,怒氣沖沖地朝她走來,質問道:“你既然知道鈴草姐被抓了,為什麽不直接救她?還要讓她遭那些罪?”
秀雅的眉微微一攏,季遙歌看着眼前滿身戾氣的孩子,淡道:“白斐,我可以不救她的。她是我何人?你又是我何人?我救她,不指望你們知恩圖報,同樣的,我如何救人,也輪不到你來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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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分明是在利用我!”白斐指着她的鼻子,想着白天那場搏殺,他漸漸回過味來。
“你應該慶幸你還有利用價值,否則你與你姐姐已經死了。”季遙歌不再是語笑晏晏的模樣,冷冽的目光讓白斐一顫,猶如刀刃加身,“你自己不思進取,卻來怨恨我不曾多施援手?你可知我救得了你們一時,也救不了你們一世,身處亂世不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渾噩度日,遇事無力自保,又怨旁人不全力相助,可旁人又憑何要幫你?”
她眉梢挂霜,眼刀淩厲,震得白斐戾氣全散,嗫嚅着唇答不上話來,支吾半天才勉強道:“我沒要你幫我!”
“也罷,我多此一舉。你我無緣,強扭的瓜不甜,我不勉強你。”語畢她甩袖飛離,沒有絲毫留戀。
白斐沒料到她說走便走,心中又是一急,伸手去抓,哪能夠到她半片衣袂。再看花眠,花眠不過抛給他一個“好自為知”的眼神便也跟着離去。官道上只剩下他和一輛馬車,空落落地叫人發慌,他回頭坐上馬車,拿着馬鞭驅車趕回城中,心裏卻只想着才剛季遙歌臨走時說的話,不由将那馬鞭越攥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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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城中,白斐與鈴草商量着,待要将那些苦命女子送回家中,不料卻無一人願意。那些姑娘半數是被濫賭的家人賣到賭坊的,再送回去怕也難逃被賣的結局,另一部分卻是因為被馮興諸人玷污,失了貞節無顏歸家,便也不肯離去。白斐無奈,還是鈴草想了個轍,只讓把人先安置在城北廢棄的廟宇裏,再圖後續。白斐照做,将人帶去小廟,又與鄰舍打了招呼,只道是些被青龍會欺淩的苦命人,讓幫襯照看着。
白斐先有白龍異兆,後獨挑青龍會懲治惡霸,如今又救回這些苦命女人,在衆人眼中可謂有勇有義,如今又逢亂世,最是英雄輩出的年代,白斐年歲尚淺,城中人便猜度他乃潛龍在淵,他日必有大成,故四鄰看他目光再不同從前,有敬有畏也有憐。他行事沉穩,說話老辣,鄰人也不再将其視作孩童,倒是有商有量地将這些女人安頓妥當,及至入夜,他方帶着鈴草回家。
鈴草受了些皮外傷,在白斐安頓其她人時已先行叫大夫來診過,開了些安神定驚、活血去淤的草藥,白斐帶回來煎與她服下後又照顧她睡妥,這才松松筋骨,出了屋。
屋外已是滿天星鬥,夜風沁骨。他掩好房門,走到屋前空地上。未整平的泥地石棱尖銳,他“撲通”一聲跪下,仰頭朝天空喊道:“師父,徒弟知錯,再不敢了,請師父責罰。”
說話間,他連磕三個響頭,直磕得額頭泛青沁血。
天星如棋,無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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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斐這一跪,便從天黑跪至天明,又從天明跪到天黑,期間粒米滴水未進,白日熾陽,夜裏冷風,又是曬又是吹,将那臉烤得通紅,唇皮皲裂。連着上一日算起,他也有兩日未進食,畢竟不是成人,十歲的身體虛得搖搖欲墜,偏他咬牙苦撐,連鈴草來勸也不頂用。
也不知哪來的自信,他就覺得季遙歌一定還在附近。
“我瞧他快撐不住了,不下去看看?”天際的對話隐秘而低沉,地上的人看不見。
季遙歌沉默不語,花眠倒是不甘寂寞,又道:“這孩子與你有什麽淵源?能叫你另眼相看?”
她嘆口氣,眉間幾分無奈:“故人之事。”臉上卻是霜雪融化,目光悠遠,冰雕般的人似乎又成了愁緒綿長的女子,叫人摸不着路數,不過那話裏話外透着故事,花眠剛要問,季遙歌身影卻是一閃,人已消失在天際。
原是那叫白斐的孩子果然要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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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斐眼前發黑,身體一個趔趄就往地上栽,卻沒倒在地上,只撲到一人腿上。金星亂冒的眼前出現熟稔的火紅毛皮,他心中一喜,抱着那人的腿就不撒手,擡頭只道:“師父,你回來了?”
“你叫我什麽?”季遙歌任他抱着腿,低頭問他。
“師父。”白斐巴着她的腿,攥着鬥篷,生怕她再跑,“師父,我錯了。你幫了我,我不該怨你。你別走,我以後會好好孝敬你。”
白日裏被曬得通紅的臉又經風沙打磨,再好的底子也架不住這麽折磨,他兩眼佝偻,疲憊脫形,幾乎沒有一點孩子的精神頭。季遙歌看着他,并無一絲憐憫:“你想清楚了?誠如你所言,我并非無故收你為徒。你若拜我為師,日後當遵我所言,不得有違。你想要的,我自會給你,榮華富貴,天下至尊,我都會扶你登上,但從此你便不是居平城自由自在的混混白斐,你只是我季遙歌的徒弟!”
“清楚,我想清楚了,不後悔。”白斐忙不疊點頭,其實頭暈眼花,耳中嗡嗡作響,他也聽不細致,只是回想起昨日那場厮殺,他覺得自己需要力量,也需要她。
“磕頭吧。”她冷道。
白斐一愣,很快便會意,松手朝她磕了三個響頭,又道:“沒有茶……”戲文裏說了,拜師要敬茶。
“無妨,不必拘此小節。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季某人的大弟子,牢記你剛答應過的事。”季遙歌臉色稍霁,俯身扶道,“起來吧。”
旁邊傳來花眠的笑聲:“恭喜二位,名師高徒得遇,可喜可賀。”
白斐攀着季遙歌的手,虛弱地笑着,勉強站起,可腿腳早麻得沒有知覺,他又暈眩,眼前一暗,人便軟軟倒下,叫季遙歌接進懷裏。
十歲的孩子,瘦得沒有分量,抱在懷中似乎也感受不到存在,季遙歌難得露些許溫柔神色,将人抱起,往屋裏行去。白斐迷迷糊糊地感受到按在自己背心上的手掌溫暖有力,似乎灌入一脈溫泉舒潤了他的筋骨,他眼皮勉強睜了睜,發現自己被剛拜的師父抱着。她衣襟裏透出的香味嗅來清冽舒服,身體軟軟熱熱倚着極舒坦,像久違的溫柔,源自記憶最初。
他伸展手臂,輕輕摟住她的脖頸,呓語兩聲,看着她冷然無情的側顏,心中依舊存着懼怕敬畏,卻又添了莫名的依賴,安穩睡去。
睡着的白斐,方才像個十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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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眼時,白斐已經身處他處。
精美的三層樓闕是他從未見過的奢華,層層富貴雅致,扶欄之外小園清幽,青天雲闊,有白鶴飛過,自成一派天地,仙氣缭繞,不是凡間俗景。白斐只覺得處處皆美,眼睛已經看不過來。
“白斐,你身體感覺如何?”季遙歌自缦帳後走出,身後還跟着兩個人。
“感覺可舒坦了。”白斐這才發現自己睡過一覺,不止不餓,還生龍活虎,他握拳試圖擠出肌肉,忽想起自己已經拜師,便又垂手恭立,道了聲“師父”,只拿眼珠子偷觑跟在季遙歌身後二人。
季遙歌無視他的小動作,只向他引見身後兩人:“從今天起,會有專人為你授課。這位是高先生,負責教你治世之文;這位是任先生,負責傳你自保之武。”
她話沒說完,高八鬥就已經翻了個大白眼,任仲平只是“嘿嘿”笑着。白斐倒是指着這兩人道:“他跟我都沒差多少歲,就能做我先生了?還有他……”看着像瘋子,這話他沒敢說。
“啪——”高八鬥不由分說上前拍了他一腦瓜子:“老夫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縱觀天下萬年史書經學,你敢質疑老夫?”
白斐跳起來:“你小子打我?!”
“定。”季遙歌輕輕松松施了個定身咒,将白斐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只道,“這兩位老師教你,已綽綽有餘了。”白斐不是修仙,沒必要學修仙的法門,只要學些凡間武功,內功修到煉氣也就差不多了,這個交給任仲平足夠應付,任仲平雖然瘋颠,但粗淺的功法也是齊全的,而對白斐來說,最重要的可不是武藝,而是治世之學,這一點季遙歌自問教不了他,也只有高八鬥才有資格做他老師。
白斐掙紮扭動得滿頭大汗,卻動彈不得,身邊的高八鬥笑嘻嘻地有一下沒一下地敲他腦袋,把他氣得倒卯,那廂季遙歌仍繼續說話:“普通世家子弟,六歲啓蒙已算晚的,你如今十歲,比別人落後太多,大字不識,文墨不通。所以從今日你,你每天都要在這裏習滿八個時辰。”
“八個時辰?那豈非我只剩下睡覺的時間?”白斐吓得連高八鬥的欺負也顧不上了。
“不,你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另外那四個時辰,是白天給你外出歷練積累人脈,拓展勢力所用。餘下的那八個時辰,則通通要用來學習。”
“……”白斐大驚,“那除了吃喝拉撒,我連體息時間都沒有?喂,我是人不是神仙,不睡覺我會死。”
“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季遙歌笑起,夾着幾分狡詐。凡人不睡覺當然會死,但她是個修士,自然有辦法讓他無需睡眠也能保持最清醒的狀态。
白斐突然間感覺生無可戀:“跟着你不是只學武功嗎?為什麽還要學……學什麽狗屁文墨?”
季遙歌那笑便斂起,換上肅容,行至他面前,低眼看着他:“因為你姓白,而我收你為徒,是為完成我故人心願。”
“你故人是誰?與我姓白又有何相幹?”白斐心頭突緊。
“我故人……名叫白硯。你可能沒聽過這個名字,但你一定聽過,擁有衍州三十六城的白氏郅雍國哀帝宣和王。我應承過自己,要替這位故人完成遺願,他希望能夠複辟白氏江山,再現衍州輝煌,而你,恰是他的曾,曾曾……侄孫。”有幾個曾,季遙歌也數不清了。
“……”白斐聽得下巴都要驚掉——所以,她說的天下至尊,不是在用來哄騙他的話?
“為君為王,你要學的豈止是普通文墨?帝王心術、謀略縱橫、禦心識人、治世經樂乃至用兵布陣,你都要會。”季遙歌吐字如珠,一顆一顆墜入白斐心底,甸甸累起。
“現在明白了?”她問他。
白斐久未能言,只覺得她的目光穿透自己,落向遙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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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照季遙歌說得那般安排下來,白斐縱有異議,也不被季遙歌理會,每日暮降都被季遙歌拘到這三層闕樓內修文習武,白日裏便到居平城四處走動,按着季遙歌的要求,從當初的青龍會開始,一點一點收伏這城中所有混亂勢力。
春去冬盡,桃歇雪融,足有五年。
昔日稚童,長至束發之年,已是城中交口皆贊的少年英雄,白龍會唯一的當家。
英俊,飛揚,眉舒目展意氣風發,不知迷煞城中多少情窦初開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