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暫別(蟲)
雪綿綿下着,握着傘柄的手緊了又緊,白斐被她盯得難堪,耳根發燙,撇開頭惡聲惡氣道:“我答應過要娶鈴草姐,做人不可言而無信,男子漢當一言九鼎,我承諾過照顧鈴草一輩子,怎可另娶她人?”
意料中的答案,季遙歌沒回話,他只當她不信,便又急匆匆道:“師父要是不信,我現在就去找鈴草姐過來,你替我們見證……”說着要去找鈴草,卻被季遙歌一把拉住。
“毛毛躁躁,說風就是雨,你這脾氣什麽時候能改改?”季遙歌淡道,“我沒不信你,只是你喜歡鈴草嗎?”
重要的人,未必等于愛的人。
白斐又答不上話。
她甚至都不用提愛這個字眼,他已經答不上來了,只有那雙肖似白硯的眼,懵懂地看着她。
良久,他挫敗地揉揉鼻頭:“我不知道什麽喜歡不喜歡,反正我答應過鈴草姐,況且搭夥過日子,合适最重要。”說了半天,他也有些着惱,夾着少年陌生的羞澀,他頂撞回去,“要不師父教教我,什麽是喜歡?”
季遙歌伸手接了幾朵雪花,道:“這世上,只有男女情愛之事,我沒資格教你,因為我也不懂。你的婚事,我不會逼你,只與你分析利弊罷了。世事難料,這條路不好走,也許有一天,你終為形勢所迫,不得不向自己外界妥協,放棄所堅守的東西。”
又或者,終有一日,遇上真心喜歡的人,又當如何?——這話她未出口。
白斐微怔。他的人生,十歲之前都在妥協,不過妥協的只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十歲以後,因為有她,他的日子順風順水,無需妥協,他并不明白她話中之意,也不願深思。直至多年以後面對鳳冠垂簾下如花妁顏,他方領會這日雪夜長談,她的意思,只是已無從回頭,而他亦無後悔。
不過那是後話,十五歲的少年,心如白紙,還未留下任何人的名字,亦或是淺墨淡痕,不為心知。
“行了,你對鈴草的心意我已知曉,若是真有心,你也先過問鈴草意思,待我回來,你們若要成婚,我替你們主持便是。”季遙歌擺擺手,不欲多談這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話題。
“師父又要走?”白斐聞言馬上追問。
她點頭:“我與你花師叔有些要緊事,需要離開一段比較長的時間。”這才是今夜她叫他出來的主要目的。
“多久?”他急道。
“少則一年,多則……三五年不定吧。”她道,“我有幾件事要囑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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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多說,衣袖已叫他扯住:“師父別走這麽久,我舍不得你。”
“別鬧,聽我把話說完。”她扯開他的手,無視他孩子氣的動作和神情,“這第一樁事,就是你和梁英華。你不願同梁寨結親,就小心應對此事,莫下了梁大小姐和梁寨的臉面。梁寨不止自身實力強大,同時還是雲麓七崗的老大哥,份量極重,你別結親不成反結仇,這對你沒有好處。”
“哦。”他悶悶應下。
“此其一,其二,我走後會将仲平留在你身邊。仲平雖然瘋颠,但實力強悍,要保你平安綽綽有餘。不過你記着,仲平只會在你生死存亡關頭出手,餘事,餘人,他都不會理會。”
白斐還是應下。打從兩人認識開始,季遙歌就只為他出手過,其餘人她是不管的,一開始他不甚理解,甚至覺得冷血,久了卻也習慣。
凡人壽元皆有天定,修士本就不該插手太多,她如今所行之事已是在逆天而為。況她非聖賢,亦不再是過去的白韻,救不了天下人,那是白斐該考慮的事,要想徹底解決亂世,遠非多救幾個人那樣簡單,是非對錯會被混淆,他需要熱血,也需要割舍所有的無情——那才能助他踏上君王之路。她只能指引,教導,卻無法代替他走這段意味着颠覆的道路。
颠覆他所有堅守的東西,從愛情到親情到友情,無上的權力,能夠改變太多東西。
她沒有更多解釋自己為何如此安排,只是囑咐:“其三,既然你不願成婚,那就去赤嘯軍吧。我已經與權将軍打過招呼,讓你進他麾下磨練,他會親自教導你。”
前兩條白斐都無異議,只這第三條,他跳了起來:“我在居平城發展得好好的,為何要送我去赤嘯軍?我若離開了,白龍會又該交給誰?”
“白斐,你跟着高八鬥這些年,他應該教過你識人用人之術。區區一個白龍會,若都要你事事親躬,來日你如何掌管天下?上位之人,必當明白,權力收放與制衡,才是控制人心的關鍵。白龍會應該托付給誰,如何安排,你心裏必須有數才對,況且赤嘯軍駐地離居平城并不遠,若有急情你同樣可以兼顧。”季遙歌冷肅道,“你這幾年過得太順,白龍會的小打小鬧算不得什麽,上了戰場,你才明白何為真正的生死無常。好好磨練,希望我回來的時候,能夠聽到你的響亮名號。”
白斐打從心裏排斥她的安排,可又找不出合适的話來反駁,在她眼中,他永遠是個需要成長的孩子,可他已經十五,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并不是她想得那般只圖享樂,但她從未問過他,一應安排亦從無商量。
“你不同意?”季遙歌一眼看穿他,“說說原因。”
“我說了,你會改變主意嗎?”
“不會。”季遙歌搖頭。
“那你問我做甚?”白斐氣得不行,轉身要走,想了想又把傘塞進她手裏,自己則踏入雪中。
“等等。”季遙歌叫住他。
他回頭,見她一手執傘,另一手擎起方玉印。
溫潤的玉石顏色透亮,大小已超過她的手掌,散發着無上威嚴,讓他莫名心跳加速。她踱步到他身畔,将傘舉過他頭頂,把那玉印往前一推:“此物留給你,收好它,不要叫任何人發現,包括鈴草。”
他以雙手捧起玉印,仔細查看。那玉為罕見的脂玉,無一絲雜絮,玉上紐交五龍,印底刻有“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篆字。這是……他駭然擡頭。
“白硯遺物,郅雍的傳國玉玺。”她答得簡單。
白斐只覺得手中之物沉如重鐵,又燙如烈火,想要甩手,卻已不能。人生中從未有哪一刻,讓他覺得肩頭的責任重如大山,反悔卻已沒有機會。
她指腹撫過印玺,眼中似有留戀,片刻後果斷收回手,道:“郅雍有遺臣舊部流散衍州各地,兵力不少,各有擁護。有此為證,你便是名正言順的繼位者,來日可憑它召示正統,以馭衆部。但是現在,你先将它收好,不要叫人發現。”
語畢,她今夜要交代的話已都說完,也不待他回答,便執傘離去,待白斐回神,發間肩頭已落薄雪,季遙歌身影已失,雪地上只餘兩行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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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白斐送走梁英華。離別之前,梁英華美目盼兮,似有話要傾吐,只是這三日內,白斐待她皆客氣疏離。她冰雪聰明,哪裏看不明白,心下自也有些難過,卻并不惱他,反高看他一眼。這般信守承諾,不為權勢折腰,顧念舊人的男人,在這世上可遇而不可求。為免他難為,她大方收下他贈予的數倍回禮,并不多作糾纏,回了梁寨。
只是這樁婚事,她卻另有打算。
又三日,白斐将白龍會諸事安排妥當,把鈴草囑托給宋義照料,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踏出家門。
臨行前,鈴草将趕了數日的衣裳鞋襪遞到他手上,白斐忽想起那日季遙歌所言,一把拉住鈴草的手,只道:“鈴草姐,你等我,等我回來娶你,可好?”
兩人年歲漸大,早不似兒時那般親密無間,鈴草忽叫他拉住手,正滿面通紅要掙紮,又聽他此語,不由驚呆。他拉着鈴草早已粗糙的手,急道:“好不好?”
鈴草猶豫片刻,微紅了眼低下頭:“小斐,多謝你的心意,只是我……我一介孤女,見識微薄,我,我……”她胡亂說着,其實心內通透,早看得明白,這些年他越發出色,前途不可限量,而她才貌家世全都沒有,倚仗得不過是兒時相互扶持的情分,說到底,她不止配不上他,甚至于若真成了夫妻,還可能拖累他,故那些兒時戲言她從未當真,也不敢奢望,怎料今日他卻突然提出,叫她亂成一團。
“鈴草姐,當初你沒嫌棄過我年幼,今日我又怎會棄你?我說了要照顧你,自當信守承諾,你信我一回,等我回來。”他頓了頓,将她的手握得更緊,“不過,如果你遇上心儀的男人,也不必顧忌我,但得等我回來瞧過了,确認他不會欺負于你,你才準嫁他。”
鈴草初時聽他之言,既羞喜又感動,待聽到後面,那喜悅忽然化作微不可察的嘆氣:“小斐,你喜歡我嗎?”
白斐一愕,緊接着煩躁地撓撓頭,怎麽師父問這個問題,鈴草也問這個問題?他并不想回答,只是松開她的手,道:“反正你等我回來就是。師父還在等我,我先走一步。”
說完便轉身一溜煙跑了,只留下鈴草站在門口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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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嘯軍的将軍營帳內,權佑安再次見到季遙歌。她容顏如昔,半點變化都沒有,他卻又蒼老不少,真叫人感嘆歲月不留情。兩軍暫時休戰的文書一簽,戰事減少許多,但權佑安仍舊不能回京,大淮狼子野心,休戰不過給雙方喘息時間,待到時機成熟還要猛撲過,他不能離開,仍要戍守此地。
“我這劣徒便交給将軍了,勞煩将軍教導,季某感激不盡。”季遙歌坐在上首拱手,白斐則站在她身後,臉色差得只差沒哼出聲來,眼睛都要翻到天上去。
“季仙子言重了。仙子高徒必是人中龍鳳,入我赤嘯軍可是如虎添翼,當是權某多謝仙子才對。”
自那日季遙歌出手幫過他一次後,這些年他亦見過季遙歌幾次,兩人還算熟稔,只不過每次都是季遙歌前來尋他。因白斐頂着季遙歌徒弟的名頭,這五年裏權佑安多少在暗中照顧了白斐一些,否則白龍會在居平城內發展得不會那麽順利。
對季遙歌而言,她出手幫助赤嘯軍,為的也是防止大淮的軍隊攻破居平關,若是那樣,日後白斐收複衍洲三十六城勢必難上加難,後來又幫過他幾個小忙,倒是讓權佑安認定她是蟄伏居平城內的高人。
“将軍客氣。我這頑徒脾氣毛躁頑固,不過腦子頗為靈光,身手也馬馬虎虎,将軍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但請差遣他,亦無需看在我的面上給他特權。送入軍中就是磨他筋骨,鍛他意志,将軍不必對他客氣,若有錯處,按軍法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季某無異議。”季遙歌才說完,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嗤,她亦不加理會。
二人又聊了片刻,将該交代之事一一交代妥當,季遙歌才起身告辭。
“将軍留步,季某告辭。”季遙歌行到營帳口,微微一笑,拔足而起,騰到半空,須臾便消失在二人眼前。
白斐氣得跳腳,他這師父當真無情,連臨別都不留只言片語給他,說走便走,真是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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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之上,早有人在等季遙歌。
長寬十數尺的錦毯橫展雲上,毯上織就的百花圖樣足以亂真,花眠半倚在錦繡之中,似寐非寐地閉着眼,當真應了他的名字——眠花。
稍頃,錦毯微震,有人落下,花眠睜眼,瞧着季遙歌軟軟倚到毯上,滿眼滿身松懈憊懶,不由笑她:“孩子不好教?”
季遙歌長籲口氣,沒有否認,只道:“有酒沒有?”
花眠哈哈大笑,扔了個葫蘆過去:“誰讓你自找罪受,好好的仙不修,跑到人間帶孩子。”帶個孩子把人都帶得像個老太婆,披了身師父的皮,老持成重得都不像她了。
季遙歌“咕嘟”灌了兩口酒,酒液順着唇角滑過脖頸,流入襟口,看得花眠喉頭微動。離了白斐,她便灑脫自在多了,妖嬈得像個看不透的妖精。
“你不也一樣,放着花家公子不當,跑到人間。”
“我可不一樣。我修仙是為了有更長的壽命來享樂,而花花世界,哪有比人間更有趣的地方?”花眠起身湊近她。
季遙歌聽他聲音近在咫尺,睜眼果見他含笑的臉幾要貼到她面前,仍是人畜無害的模樣,酒窩深得膩人,她一骨碌坐起,只道:“你要找的幫手已經安排妥當了?”
“妥了。”花眠不以為意地坐直來。這便是五年前他請季遙歌幫忙的那件事。
“都有誰?”
“過幾天就能見着了,按你的要求,我把長岚宗的人找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