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元還之死

太初,五獄塔。

盤坐石臺上的人緩慢睜眼,目光垂落地面,并未第一時間擡頭。發長已過腰,淩亂披散在背,又從鬓邊滑落,掩去男人犀利的棱角,單衣松垮罩在身上,腰間束帶胡亂系着,是他沉溺于某件未解的謎團時慣有的不修邊幅。

運功一天一夜之後,元還耗損的精力恢複泰半。思及先前所發生的一切,他亦無法确認是夢還是真,靜靜盯了地面一會,他才将目光擡起——要确認是真是夢也簡單,再試一次就知道了。

穹光歲河圖下的虛像尤在,光影很淡,看不清景象,他再次凝神望去。目光剛一接觸,元神忽然又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意識被拉扯進無盡深淵,不過須臾,他意識恢複,周圍景象又改。

然這一次,他沒有出現在那個墓道之內。

高聳的石塔燈火通明,每一層都透出暖人的光,夜風輕拂,檐角垂鈴被撞出細碎的鈴聲。這景象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他怎會回到五獄塔下?元還無解,繼而發現更大的疑問。塔的确是五獄塔,然周邊的景象卻不是太初。太初建于不寧山,五獄塔四周皆是山巒,而這裏……似乎只是個園子。

他往塔裏走去,一層一層拾階而上。

這座塔不止外觀與太初五獄塔一模一樣,就連內在布局,也幾乎相同。僅管有多處被修繕翻新,陳設擺放也已調整了位置,但他仍舊肯定,這就是他的五獄塔——塔壁有他興之所致時留下的推演符文,石室裏堆放的亦是他常用的器皿……

然而五獄塔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莫非這果然是場夢?

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如此匪夷所思的情況。

走到第七層時,他停止腳步。最頂層的塔室只有一間,裏面有人在說話,聲音回蕩得十分清晰。

————

“您與仙尊是在方都結的雙修大禮,那時仙尊已是傷重之身,是您執意要結作雙修。雙修禮成之後的第三日,仙尊就殒了。城主悲痛欲絕,在這裏抱着仙尊七日不松,最後親手将仙尊入棺,設下禁陣,以五靈之氣護住仙尊肉身不滅,只說來日必當相見,重逢之時就是仙尊複蘇之刻。”何素陪着季遙歌站在五獄塔的第七層塔室正中,說起往事,她冷肅的眼眸目光悠遠。

季遙歌伸手撫過面前擺放的巨大棺椁,淡淡的木香從棺身上散出,帶着清冽的氣息,直沖入腦。

塔室內六角都立有落地燈柱,飛鳳銜珠的造型,寶珠綻放的光芒讓石室內亮如白晝,将棺椁上的花紋照得異常清晰。

“棺椁能打開嗎?”她問道,心中并無悲喜,只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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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像不出來自己再愛上一個人的模樣,更想像不出自己悲痛欲絕的模樣,沒有被奪舍之前,她就是個虛僞的人,變成季遙歌之後,她是個無情的人,到今時今日亦不曾動過心,如何愛人?又如何悲傷?

她很好奇,裏面躺的人是誰。

“可以。城主說仙尊有朝一日必會醒來,所以棺椁未封,不過外人不敢打擾仙尊,這麽多年來,只有您。”何素一邊說,一邊揚手朝棺蓋施力。

細微的磨擦聲響起,棺蓋緩緩往棺尾開啓,靈氣肆虐而出,與靈海一般無二,淡淡青華自棺中綻起,将滿室染成幽碧,棺中景象露出大半。內棺為冰,四邊鑿作蓮形,氤氲着一層經久不散的寒霧,霧內所躺之人面容不清。季遙歌行走棺前,俯身探去,心中不知為何突突跳起,袖中吹出輕柔的風,将那層寒霧暫時吹散,讓他的形容模樣顯露出來。

仿佛睡着一般。

季遙歌倏爾瞪大了眼——她已做好準備看到陌生的人,然而,這個人她認識。

呼吸陡然加重,她難以置信地看着棺中仿如睡着的屍體。

他長發齊绾,雙眸緊閉,面色蒼白如雪,身着一件繪着穹海的紫黑法袍,雙手交疊在胸下三寸處,靜靜的,一動不動地躺着。

“這不可能!”

她脫口而出,卻聽到兩個聲音。

耳畔響起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充滿驚詫愕然,與季遙歌異口同聲。

季遙歌猛地看向身側空氣,道了聲:“元還?!”

“是元仙尊。”何素以為她在說棺中之人。

季遙歌卻是既驚于棺中之人,又驚于突然出現的聲音——眼前是元還的屍身,耳邊是他的聲音,她的腦袋已有些不夠使了。

“是我。這怎麽回事?”元還集中精神在她耳畔開口,他已然發現,在這裏只要集中精神,他是可以讓她聽到自己的聲音。

季遙歌卻不能當着何素的面與空氣對話,她很快冷靜,朝何素道:“何将軍,我想……單獨在這裏呆一會,可以嗎?”

“城主喚末将阿素便好。”何素點點頭,躬身行禮,“末将到樓下等您,不過城主,此棺椁不能開啓太久,若靈氣潰散,怕影響師尊肉身。”

“我知道了,不會太久。多謝何……多謝阿素。”

季遙歌道謝,看着何素離開第七層塔室,身影消失不見,這才回身走到棺邊,盯着棺中屍身問道:“元還,你什麽時候死了?”

“……”“被死亡”的元還也盯着自己的屍身,“我沒死,我還好好活着。”

“那你為何不現身?”季遙歌順着聲音的方向望去,仍舊只看到空蕩蕩的塔室。

“我元神出竅來到這裏,不過一縷神識你當然看不到我,我的肉身正在五獄……在太初門的五獄塔內。”除了元神出竅,元還想不出什麽更讓人信服的理由。

季遙歌以指撫向棺中“元還”的臉頰,他的皮膚還保留有彈性,然而觸手卻一片冰寒,毫無暖意。

“你的意思是,五獄塔和你,都還在太初門好好的?”

“當然!”元還果斷道。

“那你有孿生兄弟嗎?”

“你是準備讓我喊你嫂子或者弟妹?荒謬。”元還覺得她的推斷委實可笑,剛才何素與她的一番對話他已全部聽到,聽到自己和她結為雙修,那是不啻于看到自己屍身的震驚。

他與季遙歌是有一過段露水姻緣,可能心裏也存有一絲好感和欣賞,但遠遠沒到愛的地步,更遑論與她結為道侶。仙途之上,他從沒想過要和誰攜手與共,這條路太漫長,誰都不能陪誰到最後,與其終将回歸孤獨,不如從開始就享受孤獨,他從未覺得孑然一身是種痛苦,而他也相信,季遙歌和他是一類人。

所以,靈海之外,他們才分別得那般灑脫。

“我沒有兄弟,也不可能和你結為道侶……”他正說着,忽然發現季遙歌坐到棺椁上,“你要幹什麽?”

季遙歌已将雙手探向棺中屍身的衣襟:“既然你沒有兄弟,我确認下他到底是不是你,還是跟你長得一樣的人。我記得你後腰好像有塊花形胎記。”

“……”元還發現在她面前沒有實體只有神識,是件極度吃虧的事,“你住手。”

季遙歌挑眼看着空氣,只聽他夾着愠怒的聲音裏有少見的情緒起伏:“把他的手打開。”季遙歌照做,将冰涼沁骨的手拉起攤開,這手毫無血色,靜靜伏在她的掌心,她不自覺張開自己的手與之相貼——和在方都城門外時幫過她的手一模一樣。元還看完這手的手背,又讓她将這手的掌心露出,仔細看過後,不得不承認:“這是我的……屍身。”

他常年浸淫/奇術,這雙手的結構肌理早就與普通人不同,他一眼就能辨出,可是自己看自己的屍體,這又是多麽匪夷所思的事,他明明就在五獄塔好端端的——莫非這真的只是個荒謬的夢?

季遙歌聞言把那雙手放回去,又替棺中之人理好衣裳,再将棺蓋緩緩和攏,那張平靜的面容随着最後一絲縫隙被掩上時,她胸口忽然鑽心一痛。很奇怪,她明明不識情愛,并沒對這屍身有什麽特殊感覺,卻在那瞬間似乎感受到當年蓋棺之人親手和攏棺椁時的悲戚。

一場沒有盡頭的分別,修仙之人若是死別,就永遠不會出現輪回再聚的可能,因為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仍在繼續往下走。

塔室中陷入沉默,二人皆疑問重重,一時間無人開口。元還不說話,季遙歌也不清楚他還在不在,只緩緩踱到琉璃窗前。天不知幾時泛白,夜幕退去,透明的琉璃讓窗外的景致一覽無餘,這是方都內最高的地方,季遙歌站在這裏,能看到遙遠的方都城牆,以及……

她忽撲到琉璃窗上,大眼眨了眨,喚道:“元還,你快看。”

元還順着她手所指的位置遙遙看去,那是他們六人在城牆之下無論如今都越不過去的高度,可站在這裏卻能清晰地看到,城牆之外,是一片幽深的扭曲黑洞,什麽都沒有,天光在城牆交界處似乎突然被截斷,內外黑白分明。季遙歌連換了四扇窗,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全部看過,所得到的景象都是一樣的。

這個城池像漂流在無盡黑洞裏的一顆微渺星塵。

“這是虛空,季遙歌,你們怎麽找到這地方的?”元還站在她身後問道。

季遙歌一轉身,從他身體穿過尤不自知,只将從花眠帶着他們尋到此處後發生的種種情況都一一說予他知,包括方都城主與她生得一般無二之事。

“所謂虛空,是三界六道夾縫內的空間,超脫輪回,不受天地桎梏,但同樣的也無人能夠駕馭虛空。方都漂流于虛空之中,難怪能不受輪回影響,但是方都怎會進入虛空?”元還腦中忽然一片亂,而在這千頭萬絮裏似乎有一根線藏在其中,只要他能找出……他再度回頭望向窗外,這回看的卻是地面。

天光已大亮,方都整個城池盡收眼中,這是個圓城,除了屋舍亦有田地,一眼望平,卻沒有山巒湖海。城中只有一條內河,窄細蜿蜒全城,元還伸指順着這條河流的走向畫了個字——那是個符箓文字。

凡間無論山川河海,皆有經絡,凡人謂之“脈”,這條河流便是方都之脈。

季遙歌只聽到他對“虛空”的疑問,卻久沒聽到他的下文,不禁問道:“元還,你還在嗎?可曾聽說過《溯世書》?”

斟酌再三,她還是打算将牆根下發現的字一并說給他聽。

這一回,博學如元還,也搖了頭:“沒有。”他回過神,道,“此書有何特別?”

季遙歌便将裴不回的留字說出,亦将高八鬥所言告訴他。

元還蹙眉,《溯世書》他沒聽過,但是《萬華奇典禁錄》他卻有所耳聞:“《禁錄》是三星挂月閣的天級禁書,除了閣中長老級別,無人可以查閱。”而三星挂月閣的長老,那都是合心圓滿至返虛的通天大能,逼近飛升的老怪物,別說季遙歌,就是元還自己都還接觸不到。

小小的疑惑眨眼便過,眼下并非追究此事之時,元還又自言自語忖道:“天地人三卷得其二,方都為脈,應該是地卷……靈海穹光為星,若有聯系,應為天卷。”這樣就說得通為何他手上的穹光歲河圖會在季遙歌六人闖入方都時有所反應,也說得通裴不回在方都所留之言——三卷得其二。

腦中靈光一閃,他忽道:“裴不回一生都在致力于尋找能夠超越時空的力量,在他的構想中,蒼穹無垠,修士除了可以通過自身修煉得到飛升更高境界的力量,亦能夠通過對蒼穹星辰的了解,築舟造寶橫渡虛空蒼穹,去超越我們所能承受的極限,所以他一直在尋找這種力量,亦或是這種規則。”

“那他找到了?”季遙歌聽得似懂非懂,只覺得那是淩駕于她現有認知之上的事件。

“他應該找到了方向。穹光歲河圖是時間,方都地脈有駕馭虛空之力,是空間,二者合一,便是時空。”他語氣中又有些遺憾,“不過可惜,三卷得其二,末卷不出,他沒有找到第三卷 ……”

《溯世書》分天、地、人三卷,若天卷是星河瀚海,地卷是川經海脈,那麽這隐而不出的第三卷 ——

人卷,又會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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