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城主(修)
季遙歌只是被人奪舍後以元神進了如今這具身軀,她沒有失憶,關于白韻的記憶是完整的,所以她可以非常肯定,自己沒有來過方都,而進方都的人也不會是從前的季遙歌,因為眼前這行小字分明出自如今的她之手,除非這世上有個與她字跡相同也姓季的人,否則她想不通為何這裏會留下這樣一行字。
這比發現裴不回的留字還讓她驚訝,看那字跡刻痕的模糊程度,似乎姓“季”之人的那行小字,還要早于裴不回的字跡,裴不回已是萬年之前的人,那麽此人至少也是萬年前的人,所以,這個與她字跡相同的人,是位古修?
匪夷所思。
“有什麽發現嗎?”花眠見她蹲在牆根良久,只當她有所發現。
季遙歌見其他人似都無所獲,已朝她望來,指尖一點,在那兩行字上再度覆上青苔,起身搖頭:“我原想牆下可能暗藏機關,不過仔細探過,下方并沒異常。”
“我飛上去看看。”薛湛忖道。
“你小心些。”袁牧青叮囑他。
他點點頭,縱身飛起,打算越過城牆看看外面情況,豈料才飛自與城牆齊高處,城牆便似有靈性般,他飛一寸,牆便長高一尺,不過片刻,這城牆已高聳如雲,看得幾人目瞪口呆,薛湛從空中落下,臉色不太好,只道:“看不到外面。”
“出路被封,可如何是好?”于海宛如看到怪物般看着又已恢複原樣的城牆,滿眼不可思議。
“花兄,是你帶我們進來的,想必一定有出去之法。”孫不離亦道。
花眠聳聳肩:“我只知道進來之法,出去的辦法,書上沒說。不過再高明的法陣也總有破解之法,現在又不是讓你們去死,你們怕什麽?不想要這裏頭的寶貝了?”
“先進去看看吧。”薛湛牽緊袁牧青之手,二話不說便朝城中走去。
袁牧青回頭沖季遙歌招招手,季遙歌兩步跟上。花眠道了句:“既來之則安之。”便不再理會于孫二人,追着季遙歌的步子走到她身邊,與她一同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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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的城門下是條筆直的敞道,直通城中,六人沿着敞道快步入城。不多時,二人便行到人煙聚集處。道路變窄,兩側都是屋舍與商肆,俨然是個平靜安詳的城鎮,未受戰火侵擾,只是看建築物的外形風格,古樸厚實,與時下衍州常見的屋舍并不相同,街上行人不少,觀其衣着發飾,也皆不同當下,極具古意。
季遙歌仔細看去,路遇的方都居民各個臉色紅潤、精神飽滿,氣息勻淨,不是妖邪之物,都是普通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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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古怪的地方。”花眠挨到她身邊小聲說。
季遙歌斜他一眼,這人好意思說這話?明明就是他诓着大家陪他進來找寶物,結果連他自己也沒弄明白這地方?
“你是從哪裏得到方都消息的?”
花眠看懂她嫌棄的眼神,摸摸鼻子更加小聲道:“不瞞你說,方都的存在,是我在我們家的傳世秘典裏看到的。典中記載方都的建成,有我花家一位前輩出過力,他在這裏修了條劍池,用以蓄無靈之水,便是幻池,又言此地收有古修重寶,所以我才千辛萬苦尋到此地。”
季遙歌狠狠剜他一眼,不再多說。
花眠卻仍舊湊來:“你說這方都百姓也挺奇怪,我們幾人突然闖入,他們怎麽也不驚訝?”一邊說話,他一邊看周邊擦肩而過的人。
确實有些古怪。按說方都避世多年,宛如世外桃源,眼下有外人擅闖,他們卻毫無驚恐,每每探來的目光,皆是好奇多過訝異恐懼。
“這位老先生,請問……”袁牧青耐不住性子,尋了位坐在牆根下的老人家問話。
那老人年近六旬,兩鬓斑白,正閉着眼曬太陽,聽到聲音半睜了眼,見到陌生人也不慌,只是擺擺手打斷袁牧青的聲音,朝着城中方向一指,只道:“新來的人,去那裏問。”
“老先生,那是哪裏?”袁牧青柔聲又問。
“五獄塔。”老人家眼睛又閉上。
其他人尚無反應,來自萬華的花眠和季遙歌卻俱是一驚。萬華之上,沒有幾人沒聽過大蜘蛛的五獄塔,尤其花眠出身鑄劍世家,對太初五獄塔自然不陌生,可這地方怎會與五獄塔有關?
“老先生,你剛才說的可是五獄塔?”季遙歌兩步上前,矮身問道。
“你們年紀輕輕難道都耳背?我說的就是五獄塔,在城中央的那座,你們……”老人家被問得心煩,一邊叨念着一邊睜開眼,不期看見眼前的人,忽然閉嘴,使勁眨了幾下眼又狠狠搓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老先生?”花眠見他錯愕的神情,不由奇道。
誰知這老人家非但沒有回答,反正一骨碌從石板凳上雙膝跪地。這一下驚得六人都往後退開,那老人卻異常激動地五體俯地,蒼老的聲音顫抖不歇:“城……城主大人。”
“……”六人互相對視幾眼,也不知老者在跪拜何人。
随着老人一句話,周圍行人都聚攏過來,無數目光落在六人身上,竊竊私語聲響起,都圍繞着“城主”一語。剛才六人走在一起,四周的的人即使對他們有些好奇,也不及一一細看,因而并未發現異常,此時經這老者一呼,城中百姓方才仔仔細細打量這六人形容樣貌,目光逐一掠過後,盡皆色變。
一個跟着一個都随老者跪在地上,直呼:“城主大人。”
此番驚變鬧得衆人措手不及,各自愕然。花眠捅捅季遙歌的手:“他們好像在拜你。”
季遙歌腦中卻浮現适才在牆根下看到的那一小行字——方都活城,再進為主。
“去五獄塔看看。”思及此,季遙歌不再猶豫,縱身掠起直往剛才老者所言方向飛去,也不管身後跪了滿地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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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遙歌對五獄塔向來只聞其名,未見其身,只知這座招攬了許多異士的塔位于不寧山太初門內,原只是座塔高五層的普通石塔,一千多年前被元還看中做了他的洞府,後經由其手又招來數名志趣相投的修士,共同落駐此塔,在往後漫長的一千多年裏,慢慢顯山露水,讓五獄塔揚名萬華,塔也由五層擴建到七層,成為萬華無人不曉的存在。
遙觀方都城中這座六角塔,同樣塔高七層,塔身通體皆黑,檐角飛獸垂鈴,塔頂直聳入雲,龐大靈氣盤旋于此塔四周,似乎将這座塔與四周區隔開來。那樣充郁的靈氣,季遙歌只在靈海內感受到過。其餘幾人均感受到這股靈氣,情不自禁深深吸了口氣,莫說于孫二人,就連薛湛與袁牧青也不禁露出驚喜目光——若能在這裏修行上一段時間,那得敵過多少法寶靈丹?
然而此塔卻被圈在一座法觀之後,觀園占地廣大,将這座塔四周圍起,除了塔外,隐約可見觀內草木繁盛成園,亭臺樓閣遍布,仙鶴靈獸漫見,是個華美雅致的園子。六人的步伐被這法觀所擋,只能暫落法觀之外。法觀之外人跡稀少,先前遇見的城民并沒跟上他們的速度,因而沒能糾纏過來。
“這是太初的五獄塔嗎?”季遙歌不禁問花眠。
“我也沒見過五獄塔。”花眠小聲回她,“可能只是湊巧撞名?”
季遙歌并不相信,自踏進方都以來,湊巧的事也太多了,這世上哪來這麽多巧合?
“那老頭讓我們來這裏問問,要不咱們進去瞧瞧?”孫不離見衆人只在法觀外徘徊,遂催促道,又遞了個眼神給于海。
這地方靈氣充足,想必就是藏寶所在,他們早已蠢蠢欲動,可又擔心危險,是以想着讓薛湛先行一步。
“是啊,來都來了,不妨一探究竟。”于海自然附和,“薛兄意下如何?”
薛湛思忖片刻,還未有所言,卻見“老實木讷”的季遙歌已甩下衆人先一步往裏走去。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牽引着她,如同系在心上的絲線,将她往裏拉去。她不知道自己一會會遇見什麽,只覺得這華美的殿宇,敞開的殿門,好似在召喚她。
“花道友,你與你這位朋友和這個地方,可有聯系?”薛湛一把攔住要跟過去的花眠。
“沒有聯系,我們這也是初次進方都。”花眠急道。
“那為何他們拜她為主?”雖然沒有具體指認,但薛湛仍舊看出,剛才跪拜的衆人目光,最終都聚集在季遙歌身上,這由不得他不懷疑他們此行目的。
“想知道答案,也得跟着她啊。”花眠眼見季遙歌身體沒入法觀殿門之內,情急之下打開薛湛的手,往內沖去。
薛湛目光一冷,拉緊袁牧青的手,也不理于孫二人,縱身進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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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穹頂高約三層,中間并無立木,寬曠威嚴,四角燃着長明燈,正中是一方供桌,桌上鮮花果品齊備,桌前一字排開幾個蒲團,蒲團已被跪舊,殿中設有香鼎焚爐,爐內香灰厚積,想是常有人來此祭拜,可祭拜的又是誰?
花眠進來之後,一眼就瞧見季遙歌仰頭呆呆地看着供桌之後的九重雲臺。
雲臺之上便是這殿宇裏所供奉的主人,那并非畫像,也不是泥塑,而是個半透明的虛影。虛影盤膝坐在雲臺之上,烏發高绾,着天青色衣袍,指尖拈一方晶紗,似笑非笑地俯望衆生,眉目平和,欲語還休,慈悲之間又夾三分妩媚,仿如雲臺盤仙,威儀比天。
花眠的眼越瞪越大,只将目光在虛影和季遙歌之間來回掃視——這虛影不是別人,正是季遙歌。
只是那氣勢威壓,卻又截然不同。
即便季遙歌如今不隐瞞實力,氣勢全開,也及不上虛影半分,縱是她自己而對這道虛影,也不禁心生惶惑,似乎在她的目光之下無所遁形——這很奇怪,她竟被自己看得心虛。
她攥了攥拳,想要弄清這一切的沖動壓過所有念頭,也不顧後來四人震驚的目光,拔步又向殿旁偏門沖去,朝法觀內園探去。
腳才踏出偏門的門檻,她動作便是一滞。
園內不知幾時,已站了一排身着胄甲、頭戴戰盔的士兵,正舉着手中長矛,尖銳矛頭對準從偏門闖進的季遙歌。季遙歌看這些士兵的打扮,皆與城外遇到的陶俑一般無二,不同之處就在于,他們不僅是活的,還是修士。
境界竟全在結丹之上。
“遙歌!”花眠跟着沖出,然而看到眼前的景象,也是驚在原地。
很快地,薛湛幾人也趕到,具是滿面愕然。一路過來,衆人都只瞧見普通百姓,沒有發現一個修士,不想竟全都藏身于此,還都是結丹期的修為。
“諸位,在下與幾位朋友初入方都,适才街口老先生出言提醒,新入城者可至此地詢問,故我等才冒昧前來,不知此間規矩,如有冒犯,還請諸位恕罪。”花眠忙抱拳道。實力委實懸殊,打起來他們毫無勝算可言,他可不想死在這裏。
對方的士兵并未放下長矛,仍舊肅殺地看着幾人,直至天空中一道聲音響起。
“退開吧。”
一人自園中飛出,淩空浮于衆人之前。衆人只聞得整齊的收矛之聲,眼前這排士兵已動作齊整地将長矛收持身側,退立兩立,留出一條空道來。那人方緩緩落下,身着烏青戰甲,長發高束,革帶在腰間勒出一點弧度,胸脯微聳,只露些許女子特征,竟是個眉目冷肅的女人,一身铿锵氣勢,猶勝男兒。
“在下花眠,不知閣下是……”花眠臉上挂起招牌笑容,沖她抱拳問道。
她卻視而不見,冷厲的目光在衆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凝在季遙歌臉上,定定看了片刻,忽道:“我是何素,方都守将。奉城主之命鎮守此地,保一方安泰。”
“何将軍,在下季遙歌,乃衍州凡修。”季遙歌與衆人逐一自報名號。
何素仍只看着季遙歌一人,對其他人視而不見,季遙歌問道:“何将軍,在下有一惑求解,正殿供奉之人,不知是……”
“那是方都城主。”何素打斷她的話,“不是你。”
一句話打消諸人疑問,這世間相似之人常有,并不稀奇,只是季遙歌心中仍有疑惑,但見何素不欲多談,她也不願當着外人問出,便不再多言。
“街口老人家所言非虛,新入城者确要來此登記,入我方都,便是我方都子民,理當遵我方都規矩。”何素公事公辦道。
“不知方都有何規矩?”薛湛問道。
何素卻擺擺手:“天色已晚,幾位遠道而來,想必一路辛苦,本将命人備下廂房供諸位暫憩,方都規矩稍後會有人替諸位詳解。”說話間她拍手,身後立時便有數名粉衣女侍前來,“帶幾位朋友下去休息,明日再言其他。只一件事需各位謹記,夜宿城主觀期間,如無召喚,不可擅自外出,否則生死自負。”
她語氣不容置喙,沒給他們置疑的餘地,話雖客氣,卻是命令。薛湛幾人并無他法,只能遵從,一時間便都随女侍前往廂房。薛袁夫妻二人共住一間,其餘四人則一人一間,五間廂房位置各不相同,六人被拆散。
季遙歌被帶到南面廂房暫歇。
廂房頗大,陳設雅致,女侍們進進出出,奉酒奉菜服侍周全,直至清月高懸,夜色深沉,女侍們方撤去酒菜依次退下,四野俱寂。
靈氣充郁,是打坐修行的好地方,可季遙歌靜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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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纖細的人影掠過草木,悄然無聲地往五獄塔方向飛去。
夜晚的城主觀不像白天那般仙氣氤氲,月色之下高聳的石塔透着詭谲,似乎布滿秘密。季遙歌少有如此沖動的時候,但似乎從踏進墓道開始,她就心神難定,一路上都遇到匪夷之事。先是元還突然出現,又離奇消失,再是牆根之下的字跡,及至方都城主與五獄塔……這本是她凡間之行無意而為的一次探險,怎知卻好像一個巨大的陷阱,專為她而設。
從南廂房到五獄塔,出人意料的平靜。她沒有遇到任何危機與阻攔,一路掠至五獄塔下。五獄塔內本漆黑一片,卻在她落地之時,燈亮七層,有人站在塔下等她。
季遙歌毫無意外——她能這麽順利抵至五獄塔,顯而易見,有人故意放行。
“末将何素,參見城主。”何素單膝跪在五獄塔的燈火下,收斂肅殺恭敬道,“白日人多,末将不敢道破城主身份,故多有僭越,望城主降罪。”
“……”不是說只是模樣相似嗎?季遙歌莫名非常,“我沒來過方都,也不認識你們,為何你說我是城主?”
“末将不會認錯人的,城主名諱季遙歌,來自萬華啼魚州赤秀宮,可是閣下?”
“……”來歷被對方一語道破,季遙歌竟無言以對。
“城主為何将方都遺忘,末将不知,不過城主當年離城之時囑托過,來日必歸,故末将已在此等候多年。”何素仍跪地不起。
季遙歌回神忙将人扶起,疑問越累越多,她又望向五獄塔:“此塔何來?”
“此塔當年随城主一并降臨方都,如今……”何素欲言又止。
“怎麽了?塔裏有什麽?”季遙歌問她。
“末将奉命鎮守此地,除了保方都平安之外,也是守着此塔。”何素仰頭,眸中現出幾分憂傷,“塔內存放着的,是城主……城主道侶的棺椁屍身。”
“!”季遙歌錯愕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