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故人之女
春日裏的暖風陣陣,拂過繁花枝葉搖動,清香萦繞間,鐘意只覺得沒臉再回過頭去面對那姑娘了。
鐘意很想問那姑娘一句能不能賒賬,但又不是街市上的讨價還價開門做生意,哪裏有憑臉賒賬的道理?再者,她也沒臉拿寧祁的臉去賒賬。
鐘意想了想,轉過身去把手上的香粉盒子遞還回去,道:“今日身上沒有帶銀子,還給你吧……”轉眼間卻又瞧見了自己手指上帶的一枚銀戒指,是今日出門的時候寧祁随手挑了給她帶上的,比起府裏那堆首飾來說丁點兒說不上貴重,只是掐絲出來的花樣特別精致。
“我拿這個戒指跟你換吧。”鐘意将指上的戒指退了出來,遞到那姑娘的面前,“她雖然不是什麽貴重的首飾,但是拿去賣的話還是值幾兩銀子的。”
那姑娘見鐘意退下來的那枚戒指,擺了擺手,笑道:“一盒香粉而已,既然夫人喜歡,拿去就是,便當是我送于夫人的。”
鐘意正了正面色,道:“這怎麽能行,你開門做生意,豈能随意白送于不認識的人,豈非是要做賠本的買賣,這個戒指你還是收着吧,否則我這樣從你這裏拿了東西,且非是巧取豪奪了。”
鐘意說着,便要把戒指往那姑娘的手裏塞,那姑娘卻是忙伸手擋開了去。
“夫人這戒指貴重,可是能抵得上我做一輩子的胭脂水粉了,區區一小盒子的香粉,我豈能收夫人這樣貴重的戒指來做抵押,豈非太過貪得無厭。”
诶?
鐘意叫那姑娘說的心中一懵,好歹也是市井裏頭出來很識得人間煙火的前生意人士,這一枚銀戒指的價鐘意還是估得出來的,沒鑲金也沒鑲寶石的,放京裏最好的首飾樓裏頭去黑了心漲價也就撐死十幾二十兩銀子的,哪裏就能抵她一輩子做的胭脂水粉了?
那姑娘看着鐘意一臉懵懵然的模樣,也知鐘意并不曉得這戒指的來路,便解釋道:“夫人手上的這一枚銀戒指雖是其貌不揚,不曾鑲嵌寶石,可戒指上的掐絲花樣乃是南翎國皇室的重明之花,乃是南翎皇室貴胄方能持有的。”
南翎國的東西。
鐘意不由低頭細看那銀戒指上做工精細的掐絲,南翎皇室歷來崇武,一軍主帥大多是皇室宗親勝任,這南翎皇室的東西,恐怕是寧祁在戰場上得來的。
“你怎麽看出來的?”鐘意擡眸反問。如她這般真正在靠近南翎的邊境軍營裏頭混過的人都看不出來的事,這個姑娘不簡單吶。
那姑娘聞言,唇角勾起笑了笑,“因為家母的妝奁之中也有一枚。”
鐘意的眉梢微挑了一下,開口就接着問,“令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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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是宣威大将軍的夫人吧。”鐘意尚未出口,那姑娘已是先點出了鐘意的身份,“這枚戒指定是大将軍大敗南翎之時從主帥身上得來的戰利品,乃是用鮮血換來的東西,是為無價之寶,我怎麽能因為一個小小的香粉,而收了夫人這樣貴重的東西。”
“姑娘是當年神威大将軍的女兒。”鐘意的話不是詢問,而是肯定,“即便不是,也至少同神威大将軍沾親帶故。”
百年來同南翎的戰事有敗有勝,但能大敗南翎到能弄到主帥帳中才會有的皇室之物,除了如今的寧祁,再往上數便是當年的神威大将軍蘇铮了。
那姑娘笑了笑,眸光微微垂着,半掩了眼中那種隐約而又壓抑的苦澀與自嘲。
“神威大将軍,正是家父呢。”
鐘意看得懂她眼中散發的那種東西,父輩為國立下汗馬功勞榮耀光芒無數,可戰死沙場之後,英雄的後輩又到底是如何一番處境呢?
鐘意跟着鐘文窮困潦倒,街邊擺攤的時候,一點都不想記得自己的父親曾是朝中大将,為國捐軀的這件事情。
“家父昭武将軍鐘武,當年乃是神威大将軍手下左翼将軍。”
在那好像谥號一樣的追封下來之前,鐘武戰死沙場的時候是負責神威軍左翼的将軍,昭武将軍。
鐘意輕輕笑了一下,唇角勾起的弧度淺淺,帶着輕微的自嘲,“姑娘大約沒有聽說過。”
神威大将軍戰死,但當年已是名将,生時光榮死時悲壯,乃是名垂青史的英雄,而當年一道戰死平關的那麽多人裏頭,俱是無名白骨罷了,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
“我聽說過。”那姑娘的眼睛清亮如水,“左翼昭武将軍鐘武,右翼昭毅将軍寧子峰,乃是當年軍中的虎将,家母曾同我提起過。”
“令堂可還好。”鐘意順着問了一句。
那姑娘的神色卻是微微凝了一下,然後淡笑着避開了鐘意的眼睛,答道:“還好……”
鐘意自覺大約是有失言的,這姑娘如今都不管不顧地在公主府裏賣起了胭脂水粉,看着就應該知道,怎麽是能好的樣子呢。
鐘意捏了捏手中的香粉,遞給了綠媛收好,“這香粉的銀子我便先賒着,等改日再将銀子送到姑娘府上。”
那姑娘點了點頭,“好。”
天上的日頭漸高,一旁綠媛見事情終于了了,便上前一步,出言提醒道:“少奶奶,天色已經不早,前頭的宴快要開始了,咱們過去吧。”
鐘意看向那姑娘,唇邊的笑意淡柔,“一起?”
那姑娘的黑眸盈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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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園中往外走去,身邊多了一個姑娘,鐘意的心中有了一種“終于不再是一個人的感覺”。
“姑娘叫什麽?說了這麽久,還未請教姑娘芳名。”鐘意道。
“單名一個旋字,凱旋的旋,是我父親當年取的,聽說當年為了名字的事情,母親還和父親争過。”
凱旋的旋,這還真是武将會起出來的名字。
鐘意聞此事,也不禁笑了笑,“我也是一樣呢,聽說當年我出生起名之時,我父親想也沒想便起了一個鐘大力的名兒,希望我能力大無窮,将來也能上戰場殺敵,可我母親卻想叫我巾帼,取的是巾帼英雄的意思,聽說兩人為此險些大打出手,後來還是找了軍中的軍師,方定下了鐘意這個名字。”
蘇旋問道:“夫人的父母,都是為國征戰的将軍?”
“是啊,我母親和父親正是在軍營裏頭由我祖父做的拉郎配。”
鐘家除了鐘文手無縛雞之力,大部分族親都在軍營裏頭,戰事頻起的時候,能殺敵就好,軍中出些個女巾帼,也是常有的事情。
“那令堂呢?如今好嗎?”
“家母比家父早幾年戰死沙場。”
她尚在襁褓之中的時候,父母親抱着她一道領了朝廷下發給祖父戰死的撫恤金;她三歲的時候,讓父親牽着,領了母親戰死的撫恤金;她九歲的時候,親手領了父親戰死的撫恤金……
為的當年她多問了一句,她險些又親手幫忙多領了一份她最好朋友的撫恤金。
她人生的前十年之間,總是不斷地領着一份又一份的撫恤金。
“對不起,我不知道……”蘇旋的面露歉色,在這種時局之下,鐘意的父母都在軍營,她就應該猜到的……
鐘意的唇角輕淺地彎了一下,“沒事。”
一時無話,已是快臨近出園,清風拂樹之間,耳邊傳來前頭的議論聲聲。
“不過是個破落戶制的香粉罷了,再好又能比得過禦貢的香粉麽?我不過是瞧着她可憐,施舍則個罷了。”
“姐姐說的是,蘇旋那個破落戶可真是丢光了武英伯府的臉面,他們府裏是不給飯吃麽?竟到這公主府來要飯了,難怪在武英伯府裏頭不受寵。”
“怎麽說也是堂堂伯府裏頭養大的,竟操起商賈的營生來,說出去可是丢盡了人了。”
……
堂堂伯府出來的貴女售販香粉,和鐘意一介市井商販嫁入高門一般,永遠都是格格不入。
鐘意大約能夠清楚明白那些人的心裏,明明就是用了蘇旋制的香粉,卻又看不起香粉是蘇旋所制。
鐘意不禁看向一旁蘇旋的神色,只是見她面上的神色平平,不見羞憤,也不見狼狽難堪,眸中依舊是那種娴靜的淡然,仿佛于此一事上早有預料。
當事人不說話開口,鐘意自也不會替她強出那個頭。
面前的本就是極可笑愚昧的一件事情,若是上去較個真,才是和她們一般的可笑。
前頭的議論尚未停止,鐘意便想換一條路去,轉身尋路之間,寬大的衣袂拂過身旁的假山之上,一塊松動了的石頭應聲一身拂落,“咕嚕嚕”地從鐘意的腳下滾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