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年少不知愁（五）

許喬很是憂愁地走出廚房，走到院子裏，天上一輪彎月，就像一塊瑩白的玉石，只是這玉石沒法将她的鞋子曬幹，明天免不了就要穿這雙沒幹透的鞋子去上學了。院子南邊靠牆處有一個小木板做的簡易秋千，能坐兩個人，是住在舅舅家樓上的一個爺爺給他小孫女做的。

許喬一屁股坐上去，秋千微微地蕩了兩下，還發出嘎吱一聲響，她将身子靠向一邊的繩子，兩條腿交叉着往前，腳後跟着地，擡頭看着天上的月亮，那月亮遠沒有在家鄉看到的大，也沒有在家鄉看到的亮，月亮的周圍幾顆疏淡的星星，幾乎看也看不見。不像在家鄉時，滿滿當當的星辰布滿整個天空，又大又亮，就像一顆一顆鑽石，數一整晚也數不盡視線所及。來到這裏以後，第一次，許喬覺得有些疲憊，以前她哪怕穿着打補丁的衣服，哪怕穿着腳尖破了洞的布鞋也能晃晃悠悠地去上學，因為周圍的同學也都是這樣的。可現在，每天都必須收拾得整整齊齊，體體面面才可以出門，因為害怕吸引異樣的目光。雖然每天裝得很淡定，很冷靜，很不在乎，但心裏真的不是一點都不介意。

此刻的她無比想要快點長大，因為她覺得長大了才可以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能力保護自己，保護身邊在乎的人，才能牢牢地把自己的命運掌握在手裏，才能……不為一雙鞋子而發愁。

秋千的另一邊突然往下陷了一點，又發出嘎吱一聲響。許喬一時精神松懈下來，差點快要睡着了，陸東霖坐到旁邊她才察覺到，她往旁邊挪了一挪，又給他讓出了點位置。

“鞋子給我。”陸東霖也沒有經過許喬的同意，說完就從許喬手裏拿走了那只壞了的鞋子。

許喬正疑惑他要幹什麽，難道是想把她的鞋子扔了，她已經做好了随時撲上去跟他拼命的準備。只見陸東霖拿着鞋子，仔細地觀察了一下脫膠的地方，四周的光線不大亮，因此他看得很是專注。

很快他從校服口袋裏拿出一支很小的502膠水，往脫膠的地方慢慢地塗了一層，一點一點地将脫膠的地方貼上去，又用手按了幾秒鐘。在等待的時間裏，他又看了許喬一眼，說，“剛才不是還活蹦亂跳的，現在為一雙鞋子愁成這樣？”

“你沒聽過一毛錢難倒英雄漢嗎？”許喬又一次接受了陸東霖的幫助，心裏不是不感激，所以連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陸東霖像聽了什麽笑話似得，樂了，“‘英雄’就算了，‘漢’字用得還算貼切。好了，明天可以穿了。”

許喬像是得了什麽驚喜似的，一下子活了過來，眉開眼笑，連陸東霖的話也沒注意，從他的手上接過鞋子，一邊仔細打量着，一邊連着說了兩聲“謝謝”，跟答謝救命恩人似的。

陸東霖看着她彎彎的眉眼，嘴角往上勾了一勾，又很不在意地說了一句，“大恩不言謝。”

哎，這人，絕對是小學語文沒學好，不過無所謂了，她覺得自己又闖過了人生一大難關，一身疲憊，盡已卸去，反而比剛才更有勁兒了呢。

陸東霖看着前後情緒變化如此巨大的許喬，心裏暗想，至于嗎？不過是一雙鞋子而已。

夜漸深，老城區的萬家燈火一盞一盞地暗下去，月光反而明亮起來，素白澄澈，一片清秋氣象。秋千上，許喬和陸東霖各占一邊，就這樣靜靜地坐着，誰也沒有說話，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消散在這秋夜清輝中。

運動會一過，這個學期也沒有什麽大型的活動，無非是上課下課，吃飯考試。高中和小學，初中最大的區別就是，幾乎每個同學都卯足了勁兒，難得有那麽一兩個不太想學的也不會無端端來影響其他同學。

許喬的成績還算穩定，英語和語文也有穩步向前的趨勢，雖然幅度不是特別大。總是特別突出的數學成績讓她受到了數學老師老張的關注，課堂上遇到難題，班級裏鴉雀無聲的時候總愛叫她站起來說一說。她慣常是用最簡單的方法，最少的步驟來解題，因為思路比較清晰，所以能憑空把解題步驟給口述出來。能聽懂的幾個同學一開始用一種激賞的眼光看她，後來講的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快速地把步驟簡要記一記，聽不懂的同學則如聽天書一般，雲裏霧裏，徐佳佳就是這撥不開雲霧的其中一員。所以課餘時間裏，許喬幾乎成了徐佳佳的數學輔導老師，步驟清晰地邊寫邊講給她聽。有一次，一道大題整整講了二十分鐘，草稿紙都寫了滿滿一整頁，末了徐佳佳說，“聽是勉強聽懂了，但下次你要我自己做吧，我還真不一定能做出來。”說完又輕輕彈了一記許喬的額頭，感嘆道，“你說着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麽呢，人和人的差距怎麽能那麽大呢？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沒天理啊。”

這話讓許喬想起了上周六在徐佳佳家裏做客的情景。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區，小區裏道路平坦，整潔幹淨，設施完善，有三四個小孩子在活動架旁玩耍，歡聲笑語。徐佳佳住在五樓，毫不誇張地說，那是許喬第一次坐電梯，甚至還有些緊張，電梯上升的時候，她緊緊地握住了一旁的扶手來保持身體的平衡。

從電梯出來後，她按照徐佳佳說的方向走了幾步，校對了眼前的門牌號才敲門，來開門的是徐佳佳，徐佳佳一邊給她拿拖鞋，一邊抱怨道，“你可算是來了，我等得花兒都謝了。”

許喬換了拖鞋，往裏走了兩步，入眼便是一室窗明幾淨，幹淨的地板，潔白的牆壁，視野開闊的陽臺，客廳也不算大，但卻顯得很溫馨。徐佳佳的房間裏有一張很軟很軟的床，被單上的圖案是一個可愛的卡通小熊，它從一個綠葉掩映的樹洞裏鑽出來，憨态可掬。白色花紋的牆壁上，有幾個木板做成的小架子，上面放着徐佳佳的個人照，還有和她父母的合影。她的爸爸媽媽其實比舅舅要年長好幾歲，但是看着卻比舅舅年輕多了。南面靠窗的地方是一張書桌，一旁整整齊齊地立着一排書，筆筒裏插着幾支筆，正中間放着一本小說，風一起，呼啦啦地翻過幾頁。

徐佳佳拍拍床沿，讓許喬坐，許喬沒想到床這麽軟，一坐上去就往下陷了一截，不習慣，但很舒服。徐佳佳的媽媽很熱情，給他們送了滿滿一盆水果，蘋果和哈密瓜都切成小塊小塊的，上面插着牙簽。這是許喬第一次吃哈密瓜，真的很甜，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課本裏面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樣樣都是新鮮。以前李老師跟她說，山的外面是一個不一樣的世界，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她就體會到了李老師的話，每一天她都在體會這個全新的世界。

傍晚，徐爸爸下班回家，許喬在他們一家人的盛情挽留下，和他們一起享受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期間，徐媽媽不停地給她夾菜，那菜在碗裏都堆成了一個小小的山丘狀，她只能不斷地道謝，很規矩地說，“謝謝阿姨。”

徐媽媽對她是越看越喜歡，她覺得這個女孩穿着樸素，卻難得地有禮貌，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一種沉穩的氣質。她笑着說，“阿姨應該謝謝你才是，我聽佳佳說你在學校裏總是幫她，還教她做題目。”

“不，阿姨，是佳佳經常幫助我，她對我好。”許喬很真誠地回應。

“就是嘛，”徐佳佳補充道，“我們那是互幫互助，相親相愛。”

徐爸爸像聽了笑話似的，哼了一聲，“許喬跟你客套一句你還當真了，我還不知道你，不給人惹麻煩就不錯了。”

徐佳佳不高興了，氣沖沖道，“徐建勳同志，有你這麽損你親閨女的嗎？”

徐爸爸也不理她，還是看向許喬說，“你別看她平時大大咧咧，女中豪傑的樣子，其實一遇事就慌，就是只紙老虎。”

許喬邊聽邊把心中的徐佳佳拿出來一一對照，發現徐爸爸的評價非常中肯，所以就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還“嗯”了一聲。

“還嗯”徐佳佳那個氣呀，斜眼掃了飯桌上的另外三個人說，“你們一家人好好吃吧，我已經被你們氣飽了。”

徐媽媽沒忍住笑出來，又給徐佳佳夾了一筷子雞蛋，說，“光張個兒了，心眼還是那麽小。”

“媽，你真是夠了。”徐佳佳話語裏雖表達出極大的不滿，但筷子卻戳到了碗裏，夾起那一整塊雞蛋，放進了嘴裏，吃得無比滿足。

一頓飯，滿桌的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徐佳佳經常說羨慕她有一個能解難題，思路清晰的腦袋，其實她更羨慕徐佳佳有一個完整而溫暖的家，那裏，可以避風遮雨，可以舒解疲憊，會有人永遠拿她當長不大的小孩子對待，不用事事獨自面對，也不用故作堅強。

長大以後的許喬再回過頭來看走過的那些歲月，覺得人的一生中，其實是有兩雙手，一雙是命運之手，一雙是自己的手。人，從生到死，這數十年間，會經歷些什麽，會遭遇些什麽，會擁有什麽，會失去什麽，都靠這兩雙手翻雲覆雨。如果說命運是一塊土地，是肥沃或者是貧瘠已然注定，種子能開出什麽樣的花，就要看栽花之人如何呵護培養。當然，途中可能有陽光普照，也可能是風雨大作，熬不過夭折，熬得過只會更加茁壯，枝葉繁茂。所以脆弱也是生命，頑強也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