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當初盛萬石婉言謝絕的時候,褚慎并沒在意。
直到聽了那兩個婦人的閑語才有茅塞頓開之感,琢磨清楚了盛員外的搪塞之語的真意。
不過他雖然郁氣,大多氣得還是自己。若不是他為商賈,哪裏會連累女兒被人這等小看?
是以胡氏小心問他這是怎麽了,他也只說無事。
在床榻上郁郁躺了一會,他便起身出去繼續迎客去了。
此時笑娘和喬伊正領着一衆手帕之交回府中自己的閨房來玩。
一路之上,姑娘們有說有笑,卻遇到了辭別父親,準備去家塾溫書的盛軒公子。
十五六歲也正是少年盲長的光景。
有些天不見,少年似乎又長高了一頭,一身淡青色的長衫寬袖翩然,被一根白色的寬帶束着腰肢,行走間自是帶着一股子別樣的風流。
這般的謙謙美少年,自然惹得一幹小姑娘們團扇半掩,有意無意地瞟看着他。
此時他見與小姐們正走在對面,連忙拘禮後退,禮讓姑娘們先過。
因為有喬伊在前引路,笑娘身為主人家,自然也是謙讓着嬌客們先行。待得她最後走時,盛軒突然将手裏的一卷書遞給她道:“先前在聽聞兩位小姐想要臨摹亭翁碑帖,卻苦無範本。我趕巧在父親的書房裏發現了一卷,便與二位小姐臨摹把玩吧。”
說完也不待笑娘回答,他已經疾步快行,急沖沖而去了。
笑娘有些啞然,看着手裏的字帖有些莫名其妙。好半天才回憶起來,自己先前在書塾裏似乎無意中跟妹妹說了一嘴,聽女學的同窗道,亭翁的字帖入門比較好上手。
這麽輕飄飄的一句,她自己都忘了,沒想到居然被隔得老遠的盛軒少爺聽到,還特意給自己送了一卷。
吳笑笑又不是沒有青春的人,此時此情,竟然讓她恍惚有種來到那年盛夏校園中來的錯覺。
記得自己那年畢業時,也是有許多小男生圍着她,借口給畢業手冊簽名的光景,拼命往她的書包裏塞紙折的玫瑰、彩緞紮的紅心一類的。
那一年,正年少,窗外草茵茵花兒笑,桌前的題海測試還沒了,若是敢早戀,老師的電話找……
收起對青蔥美好的回憶,笑娘看前面的小姐妹們已經走遠,她手裏突然多了一卷字帖也不妥當,便交給身後的寒煙,讓她藏在拎提的衣袋子裏。
待到了晚上,她才得空展開那字帖。
嶄新字帖被素色的緞帶捆紮着,展開時,一股子新鮮的墨香味道迎面撲來。
再細細端詳那字帖後面開版的年號月日,哪裏是書齋裏找到的落灰字帖?分明是前一天剛從書局子裏拓印出來的。
笑娘來到這個時代也有一段時間了,自然知道這類孤本不輕易開印,可也有舍得銀子的,可以給書局下高昂的定金,買版拓印一份。
她手裏的這本顯然便是這般來的,也不知盛軒學兄花費了多少月錢。
一時間手裏沒有幾頁的字帖頓時沉甸甸的。
自從她從父母那聽聞,要給自己相看人家以後,她的心裏便一直高懸忐忑着。
褚慎是個見過世面的,周遭的商賈人家的孩子,只怕褚慎自己都看不上眼。
笑娘也察覺出了繼父對盛軒的另眼相待,那等子的眼神,分明是岳父大人在相看女婿。
而且今日褚慎待盛家父子的熱忱,她在酒樓上也看得一清二楚,繼父的打算,簡直是不言自明。
若是給喬伊相看,二人的年齡相差太多,而且喬伊還小,顯然不必這般急匆匆。
如此一來,便是要給自己的了。
想到這,笑娘微微嘆了一口氣,只怕岳父的打算要就此落空了。
那盛軒的顏很好,從老阿姨的眼光看來,也是心神蕩漾,荷爾蒙飙高。難怪原書裏的笑娘會蹂躏了他的身與心。
從終身伴侶的角度來說,這麽纖拔挺秀,脾性純良的少年任誰都是要說好的,家世更是無可挑剔,母親和妹妹也是随和好相處的。
如果可以,笑娘覺得自己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
但是自從那次茶會後,研雪爽約,不再來找自己,笑娘便琢磨出其中的微妙了。今日褚家設宴,這麽大場合,也不見劉氏和盛小姐前來,便是有些有意疏遠的意味在裏面。
這種人情的遠淡拿捏,本來也是她的職場必修課。細細一想,再結合平日裏小姐們對盛家背景的言語,便能揣摩出來了。
想到這,笑娘倒是嘆了一口氣。古代的職業排序,本來就是士農工商。
商人甚至排在了手工業者的後面,屬于讓人輕賤的職業。若是書香門第,或者是像盛家這樣準備讓兒子考公務員的,還真看不上商戶人家。
她經歷過一場失敗的婚姻。門不當戶不對,對于男女雙方來說其實都是一場災難。只不過有人能在愛情的感召下,咬着牙挺過一輩子。有的人走到半路卻後悔了而已。
既然如此,為何不看清楚,一開始便不要走在一起。
再說笑娘并不覺得自己家輕賤。來這個世界挨過餓,受過窮的她,渴望肉食遠超過找個公務員男朋友。
自己的繼父經商能賺錢,她也可以繼續在純玩團厮混,有何不好?
只是看來原書劇情的引力強大,讓盛軒見了她依舊情不能自抑,甘心踏入情劫。
可她亦非原書女魔頭,怎能辣手摧草?
盛公子這輩子有幸,不會讓她再糟蹋一遭了。
這般想定,笑娘便将那字帖原樣合上,預備第二日交還給盛軒,斷了他的念想便是。
可是第二日恰好趕上了孫先生休沐,書塾停課一天。
笑娘見不到盛軒,卻被繼父叫到了書齋。
昨日也是趕巧,盛軒将那卷字帖交給笑娘時,恰好被從胡氏房裏出來的褚慎從院牆軒窗裏探看到了。
若是在早先,褚慎倒是樂見其成——小兒女自己有意,做父母的成全就是了。他一個軍營裏出來的漢子,壓根就不拘小節。
可現在他知了盛家父母的意思,怎麽容忍那盛公子與自己的女兒私相授受?
他雖然撞見,卻不好直接撞破,畢竟笑娘是個小姑子,還要臉面,若是她對盛公子也有意,自己說得太過,她以淚洗面,郁郁寡歡該如何是好?
胡氏不是個能裝事的,又在喂奶。褚慎不想告知她,讓她心煩生火。
這麽一來,褚慎一個昂揚七尺的男兒,竟然難得輾轉了一夜。
但這事兒又不能遲疑,要盡早止損。
于是褚慎斟酌了一個早上,命寒煙将笑娘喚過來。可面對笑娘這麽個沉沉靜靜的小姑娘,他對付喬伊的那一套瞪眼睛喝罵,又是不好用得……
笑娘從來沒有見過繼父如此雲山霧罩地閑扯,待褚慎一邊翻書現看,一邊說了第三個男女私相授受沒得好下場的典故後,實在忍不住了,幹脆替繼父點破。
“爹爹,你可是看到了女兒有何不妥,想要指正女兒的不是?”
褚慎長舒了一口氣,終于可以暢快說道:“那倒是沒有……只不過我昨日無意中見盛家公子似乎給了你什麽……”
笑娘倒是淡然一笑道:“盛學兄送了一套他家的字帖,給我和妹妹臨摹。只是那字帖裏的字形太深澀,恐怕我和喬伊都臨得吃力。是以我本預備今日要還的,可是正趕上先生休沐,原還在發愁,如此一來,便請父親代勞了。
說着,她命寒煙将那字帖拿來,遞呈給了褚慎。
褚慎壓根沒想到繼女竟然是掰黃瓜蘸醬,這麽嘎嘣脆。一時間醞釀了許久的人生格言都沒法施展,噎在了嗓子眼處。
他沉默了一會,道:“說起來,也是為父耽誤了你,我若非商賈,你該有個大好的姻緣的。”
笑娘覺得母親胡氏這輩子當真是走運,從破廟裏救出了個磊落的君子。
褚慎先是怕自己私相授受,如今又自責,顯然是在盛家父子那碰壁了,便将錯處歸結到自己的身上。
若是不知他的背景,笑娘自然也無從勸起。不過這位原書英年早逝的将軍,馳騁漠北塞外榮光,豈是那幾個關內迂腐的讀書人能比的?
是以她起身福禮。對着父親笑道:“大丈夫當蓋棺定論,豈可而立之年論成敗?父親您的前程還遠着呢,何必因為一樁原本就沒影兒的婚事,而妄自菲薄?”
笑娘說完這話後,便告辭退出去了。
她卻不知,自己這番話,卻是激起了褚慎心中的千尺激浪。
當年,邊疆藩國争端不斷,聖武皇帝親封自己的骁勇善戰的幼子霍裴平定禍亂。
而後霍裴娶西域公主為妻入贅,獲先帝爺冊封漠北王立藩鎮,定屬國,用以牽制邊疆諸多勢力的互相傾軋,老漠北王連年征戰,卻換來大秦的邊境和平。
“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但凡立志從軍的男兒都知道,亂世生枭雄。是以當時的風氣便是前往漠北從軍,憑本事,為自己掙下一份家業。
他當年也是如此,去漠北投靠了繼任的新王霍岩霆,得漠北新王的賞識,才可掙得一份家業。
可惜大秦新帝對漠北頗多忌憚,更是惱火漠北王霍岩霆賢名遠播。
新帝蓄意消耗漠北的實力,于是對于漠北王室內的同室操戈,也聽之任之。更是對弑兄繼位的霍岩雷交出僻壤三個藩鎮的行為大加贊賞,默認了他的名不正言不順。
漠北如今奸王當道,再不是君子立身之地。
他也是心灰意冷,加上要保全漠北正統王室的最後一點骨血,才返鄉經商。
可如今,笑娘的那一句“蓋棺定論”讓他有些醍醐灌頂,自己尚是壯年,為何要甘心與算盤為伴?
想到這次去京城時的一段際遇,一直游移不定的褚慎終于痛下決心——他要應下白虎營将軍卓有良的邀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