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辭別

柳四公子為唐笑語贖身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幾個水蓮院。入了夜,所有的姑娘都知道了,水蓮院最鼎鼎大名的搖錢樹唐笑語就要嫁出去了。

幾個相好的姊妹都争先來湊熱鬧,左左右右,将她團了個嚴嚴實實。屋裏一片胭香脂軟、嬌聲燕語。

“媽媽竟然當真舍得放笑語姐姐走!先前那麽多人都想贖笑語姐姐,媽媽不都回拒了?”

“柳家的公子,不僅有錢,更有柳府的權勢!這是那些滿身銅臭之人可比的?”

“這柳公子文采翩翩、外貌俊朗,嫁給他,便是做個妾也值當!笑語姐姐可真是尋了個好去處。”

衆女都豔羨不已。畢竟,身為歌姬舞女,人在賤籍,總是命不由己。能被柳文軒贖買了去,在她們眼裏可真是撞了大運。唐笑語坐在一旁,聽着衆姐妹道喜之聲,并沒多說什麽。

上燈了,水蓮院最熱鬧的時候到了,諸姑娘這才紛紛散去。燕媽媽差了幾個仆役、嬷嬷過來,幫唐笑語收拾行裝,唐笑語自己則坐在走廊上,懶洋洋看着夜晚的星河。

晚上是水蓮院最熱鬧的時候,歌舞不斷、管弦妖嬈,燈火綿延不止,比天上的星子還要熱鬧。歡笑哄鬧、嬌聲軟語,無一不是銷魂。往日裏,唐笑語隔三差五便要登臺獻舞,但如今她已是柳四的人了,便不用出去抛頭露面了。

石榴從小廚蔣拿了一疊金絲豆沙卷來,一大一小二人便盤腿坐在走廊的靠椅上,有一搭沒一搭說着閑話。

“姑娘,你歡喜四公子嗎?”石榴的嘴塞的滿滿當當的,好奇地睜着眼。

“呀……這個啊……”

唐笑語素手托腮,衣袖如水似地從手肘上傾落下來。她望着屋檐外的夜幕與一天星河,喃喃道:“我歡喜與否,又有什麽重要的呢……”

她可沒的選呀。

石榴說:“可我覺得,四公子是個好人,他待姑娘你也是真心的。”

唐笑語聽着,便從袖中取出柳四所雕的那支木簪來。她用木簪迎着夜空,借着暗弱的星光,眯着眼瞧上頭雕工粗糙的蓮花。她想到白日裏在柳四的手上見到的傷口,心裏不由微微一動。

“也許吧……”唐笑語托腮,慢吞吞說。

她自小在水蓮院長大,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有肥頭大耳、粗鄙無禮的富商,亦有道貌岸然、滿口君子的文人。那些個男人,無一不是對她殷勤有加、甜言蜜語,但她卻從未對哪句愛慕之語動過心。

身為浮萍,她不敢奢想富貴權勢,也不期望能獨得寵愛。她所願所盼,不過是能攢夠銀錢,為自己贖身,然後安穩平和、無波無瀾地度過這一生。

至于柳四……

興許,他是真心的,不過誰又敢保證日後呢?在這水蓮院裏,唐笑語早見慣了情遷心變的男人,并不對衷情之事抱有希望。

唐笑語将那支柳四親手雕的木簪貼在頰邊,輕輕磨蹭了一下,喃喃說:“這木簪子也不好看,卻是溫溫潤潤的,摸起來也舒服……”

石榴吃吃地笑了起來。

夜色又深沉了些,不知為何,後院裏忽然也熱鬧起來。幾個今日本當休息的姑娘,竟都匆匆奔出了房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朝着燕媽媽的屋裏去了。

石榴遠遠瞧見了,她把最後一塊豆沙卷塞入口中,含糊問:“怎麽大家都往媽媽那裏跑?莫非是來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要是換做以往,定是叫姑娘你去……”

唐笑語說:“橫豎也不管我的事兒了。過了明日,我便是四公子的人了呀。”

“也是!”石榴笑嘻嘻地,“姑娘,等你和四公子走了,過上了好日子,可不要忘了石榴呀!媽媽還指望着我能沾沾姑娘你的福氣,日後大紅大紫,和你一樣呢!”

唐笑語聽了,噗嗤一聲笑起來:“那我有空了,一定回來瞧你。”

一大一小兩個人,嬉笑了小半夜,這才姍姍入睡。

***

次日晚晨,笑語又是被石榴喊醒的。

“婉婉姑娘來啦!”石榴趴在她床邊,嘀咕着催起。

唐笑語胡亂揮了兩下手,抓着薄被坐起身。蘇婉婉和她一塊兒長大,唐笑語擅舞和琵琶,蘇婉婉擅琴,二人關系親近,笑語對她不見外,還在梳着頭呢,就讓蘇婉婉進來坐下吃茶。

蘇婉婉生的素淨清秀,不是什麽奪目生輝的姿容,卻如一株出水芙蓉似的。她喜歡穿淡色,今日便是一襲月白,打扮的清淨素雅。

“笑笑,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有誰來了?”蘇婉婉做出神秘模樣,壓低聲音說。

“誰呀?”唐笑語并不在乎。

在這江州的地界上,柳家就是最大的豪門望族。官職再高、名聲再響,又有誰比的過柳家人呢?她對柳家的幾位公子都熟識,因此也無所謂蘇婉婉口中的人是誰。

“是京城來的大人,姓蔣。”蘇婉婉湊近了她,語氣微微激動,“聽媽媽說,那位蔣大人想要甄選兩三個姐妹,送到京城去。這一去,就定是榮華富貴不離身了,如今姐姐妹妹都鉚足了勁,想要露露臉呢。”

唐笑語聽着,輕輕“唔”了聲,将頭發松松挽起:“京城呀,那确實是個好地方。”

一定是京中的某個官老爺想要個美妾,聽聞水蓮院的大名,這才特地差人來探聽探聽消息吧。

蘇婉婉見她一副不甚關心的模樣,這才想起唐笑語如今已是柳四公子的人了。她用豔羨語氣道:“笑笑,你是運氣好,有四公子那樣的良人憐愛。但整個水蓮院餘下的姐妹,又有誰能有你那樣的運氣呢?若是當真能被選中上京,那才叫改了命了。”

唐笑語抿唇一笑,說:“婉婉,你模樣出衆,媽媽愛重你,你一定會被選上的。”

她笑眼彎彎,兩個淺淺梨渦在面頰浮現,清清甜甜的樣子,仿佛能去夏日暑熱。蘇婉婉看着她的笑顏,也不由在心底暗暗驚豔。

幸好,唐笑語已被柳四公子贖走了,要不然這次上京的機會,指不定要落在誰頭上呢。

這樣想着,蘇婉婉生怕唐笑語改了主意,又想舍柳四公子而上京去,便忙笑道:“笑笑,四公子對你衷情不渝,又是個才貌雙全的貴公子。咱們賤籍女子,能有這樣的歸處,已是三輩子的福氣,你可要好好與四公子過日子呀。”

唐笑語聽着,笑容略略淡了些。旋即,她點點頭,當應下了。

柳四公子确實是個翩翩君子,對于水蓮院的大多數姑娘來說,嫁給他做妾是個上上之選,更何況是得他一句“娶為正妻、鳳冠霞帔”的諾言呢?

但唐笑語卻始終覺得,還是自己為自己贖了身,自由地獨身一人過活才更好些。她不敢将柳四公子的承諾當真,也不敢去想日後四公子安定下來娶了正室的模樣。

若是有的選,她不願做個高門之妾。

***

那位京城來的蔣大人,連着在水蓮院裏逗留了兩天,挑上了蘇婉婉與另一個姑娘。這二人都是水蓮院的佼佼者,能歌善舞,各有風姿。為了買下他們,銀錢自是沒少給,此外也給燕媽媽不少好處,令燕媽媽走路帶風、滿面笑意。

不過,這一切都與唐笑語沒什麽關系了。她只是有些舍不得自小一塊兒長大的蘇婉婉——日後,蘇婉婉在京城,而唐笑語在柳家。兩人這一輩子,興許都見不到了。唐笑語擠出時間也想與婉婉多說兩句,但婉婉實在是忙于上京之事,沒什麽空搭理她。

第三日的午後,唐笑語便要離開水蓮院,去往柳家了。

她的行李已收拾妥當,大大小小四五口箱子。她的家當,大多數都屬于水蓮院,她不能帶走,最占地方的也不過是一把琵琶、幾件舞衣罷了。但在最壓箱底的地方,她偷藏了許多這些年攢下來的私房銀子,這是她日後生活的保障。

從水蓮院出去的姑娘,日後多半是見不到了。幾個姐妹送別唐笑語,小石榴格外舍不得笑語,哭巴巴的模樣,嚷着要多看一眼她家姑娘。

柳四公子早就到了,只是不知為何,一直躊躇原地不敢上前。他冠衫齊整,秀氣文雅的臉龐上氤着一抹微紅,瞧着像是個初初與女子搭話的少年郎一般。

“笑語姑娘,文軒來接你回家了。”柳四終于舍得挪騰開他腳下那方寸的土地,上前與唐笑語說話。他擡頭瞧見自己仰慕之人就在跟前,臉不由地更紅了,“未料到,笑語姑娘竟當真願意……”頓了頓,便如只無頭蒼蠅似的,說起亂話來,“文軒如今是白身,又無家族依傍,不過一介普通書生……”

看他這麽語無倫次的樣子,唐笑語便暗暗覺得好笑,終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柳四愣了下,紅着耳垂退到一旁,用細若蚊蠅的聲音說道:“咱們先回家吧。”

唐笑語搖搖頭,玩笑道:“四公子竟離家獨居,若要讓世人知道了,笑語豈不是成了紅顏禍水?”

柳四哪裏舍得讓心上人背這個罵名?他忙把責任攬過來,道:“都是文軒自己做的主張,與笑語姑娘又有什麽幹系呢?……日後,文軒定不會負了笑語姑娘。”

他這副真真切切的模樣,便是不喜歡他的女子看了,都要先心動三分。

唐笑語也不是什麽草木石心之人,心底也有點兒感慨,想着婉婉和小石榴說的話興許還真沒錯,柳四當真是個值得托付之人。

她瞧着柳四,腦海裏便忍不住浮現出一片景致——柳文軒通樂理,會吹簫。他的簫雖不算精妙至極,卻也別有一番樂律。若得他伴樂,興許起舞也多了幾番樂趣。

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石榴在一旁笑嘻嘻地起哄,說:“四公子,咱們姑娘貪睡,愛鬧,日後可交給你啦。”

柳四紅着臉,結結巴巴說着“好好好”,狠狠地點着頭。

唐笑語環顧一下四周,望着庭院裏熟悉的綠柱飛檐,心底有淺淡的不舍。

她是不大喜歡水蓮院的——燕媽媽與師傅們分毫沒有人情味,只知道催着她登臺賺金子、銀子;但其他同命相憐的姐妹,卻與她有着深厚情誼。她的手腳起了烏青,是姐妹幫着抹藥;有了新的胭脂首飾,也是姐妹為她在銅鏡前妝點塗抹。

“石榴,我走了,你日後可要好好照料自己。”唐笑語輕笑着彎下腰,彈了一下石榴的腦門。

石榴吃痛,嘟囔着摸摸腦門。目光一掃,石榴瞥見徑邊有一抹燦金黃色。那是一朵金線蝴蝶,細碎花蕊如織女的錦仙似的。石榴彎腰,摘下那朵枝頭花,踮着腳遞給了笑語,道:“姑娘姑娘,戴上這個再走吧。”

唐笑語愣了愣,還是接過那朵金線蝴蝶花,小心翼翼別在髻上。旋即,她摸着那柔軟花瓣,嫣然一笑,問:“好不好看?”

十八歲的姑娘穿一身淡杏色衣裙,頸如白瓷、膚似新雪,小露半點齊整皓齒,笑眼如春池似得動人。她不施脂粉。未着濃妝,偏甜到了人的心坎裏。髻上的一抹豔明黃色,竟比任何一處風光都要活潑鮮豔、生動可愛。

一時間,石榴與柳四幾人都有些驚豔,略略呆滞住。

就在此時,一旁的樹後,傳來一道氣惱的男子嗓音。

“燕媽媽,我先前怎麽不曾見過此女?為何偏将她藏起來?是不将咱們老爺放在眼裏?”

作者有話要說:  柳四公子的醬油裝在了瓶裏,他即将提着醬油離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