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忌日
這一刻,霍景只覺得身軀之內,有什麽東西在躁動。
頓了片刻後,他微微前傾身體,彎下腰,想要湊近那床上的女子,去輕嗅她的頸間。
還未靠近,他便已能清晰瞥見她的鼻梁與眉宇,秀氣得可愛。
霍景的眸光微動。
他的心底,好似有什麽東西在輕輕作癢。他甚至想要伸出手去,輕碰一下她的面頰,以确保這貪睡的人并非是精致瓷偶。
理智還在腦海中拉扯,他的手,卻已自作主張地行動了——手指輕落,碰了碰那人的鼻尖,順着鼻梁向下一刮。
這觸感,竟令他有些愛不釋手。
那睡夢中的人并非毫無知覺,雙眼淺淺睜開了一條縫隙。
發覺她睜眼,霍景微怔。
從來都征戰沙場、殺伐果決的男人,竟在此刻有了莫名的倉促。
好在,他到底是閱歷頗多,迅速地冷靜了下來,只冷眼看着唐笑語揉眼醒來。
唐笑語今夜歇得早。
白日裏辛辛苦苦搬來了齊園,又恰逢王爺入宮去了,回來也不曾傳喚她,她樂得自在,便早早歇了,也沒聽聞李珠兒被趕回蔣家那樣的大事。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她忽的聽到屋裏有什麽響動,好似是門扇之響。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半夢半醒地擡起了頭。
這一睜眼,便吓得她一個激靈——竟然有一道高大的男子身影,立在她的床頭!
眼看着她要尖叫出聲,霍景眼疾手快,撩起床簾,捂住了她的嘴,蹙眉道:“別叫,是本王。”
唐笑語噎了下,一顆突突跳不停的心略略一緩。
原來是王爺。
等……等等。
三更半夜的,王爺怎麽跑到她的房間裏來了!?
“王……王爺?”
霍景松開了她的嘴,低聲道:“本王走錯房間了。”
唐笑語微懵。
——啊?這也能走錯?
她頗有些摸不着頭腦。
不過,她也不會懷疑霍景別有用心。畢竟她是霍景名義上的女人,若他想對她做些什麽,哪裏用得着這樣偷偷摸摸的?
霍景見她遲疑,冷笑道:“怎麽,莫非你以為,本王是特地來瞧你這副睡相的?”
聽王爺一說,唐笑語的臉色微燒。
她睡相一向差,有時候和石榴睡一塊兒,能把石榴踢下床去。那副四仰八叉的模樣,誰看了都得笑,竟然讓王爺給瞧見了。
而且……
他雖是寧王之尊,到底也是男子。叫他瞧見自己這副糟糕的睡相……
唐笑語怔怔的,一張臉陡然巨紅,燒的厲害。
所幸沒有點燈,霍景也看不清她面紅耳赤的模樣。
唐笑語小小地拍拍臉蛋,道:“那奴婢送王爺回房罷。”說罷,便要爬起來點燈籠。誰料,霍景卻止住她,道:“不必了,本王自己回去,你歇着便是。”
說罷,他轉身要離去。
“別多想。”在離去前,他還特意道,“本王只不過是走錯門罷了。”
面色嚴肅,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
留下這麽一句話,他便離開了,唐笑語再看時,只看到那庭中月光如雪,沒有霍景的身影。
她将門關上,抱着薄被倒回床上,困意不再,反而略有頭大。
王爺到底是如何走錯的。
她覺得鼻子有些癢癢的,便摸了摸鼻梁。方才半夢半醒間,她總覺得有人摸了下自己的臉。她下意識覺得那人是霍景,但又立刻自己否決了。
王爺是何等人?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他又怎會做這種事?
唐笑語摸摸鼻梁,暗暗好笑,只當自己做了個夢。
***
未隔幾日,唐笑語又要随霍景外出了。
霍景亡母許氏的忌日就要到了。每年的這一日,霍景都會依照大業習俗,去伽羅寺為許氏添燭。因許氏喜靜,厭煩人間吵鬧,因此霍景每一回去添燭,都是輕車從簡,只帶二三人前往。
許氏忌日這一天,天方蒙蒙亮,霍景便出門了。
因是忌日,他穿一襲沉沉墨色,未着任何珠玉佩飾。
“王爺……”飛七想到早上收到的書信,有些糾結地問,“太妃娘娘又發了信來,說想祭拜先王妃……”
“不必管。”霍景說罷,便坐上了馬車。
話語間,絲毫沒有回轉的餘地。
車輪颠簸,他半阖雙眼,聽着車輪碾過碎石的窸窣響聲,不由覺得有些困倦。昨夜又是未得好眠,如今疲累湧了上來,侵襲着身體的每一寸。
要是能得一宿安眠就好了。
霍景半夢半醒間,這樣想着。
“景兒……”
“景兒。”
昏沉之間,他的耳邊似乎隐隐有個清澈的女聲在呼喚。
這聲音柔和裏透一分堅強,極為熟悉。
“母妃出身将門,若母妃是男兒身,定當行軍打仗,平定天下。只可惜……母妃只是一介女子。縱是軍中缺人,也不可讓堂堂寧王妃上陣殺敵。你父王呵……更是不會準許此事。”
夢寐半醒間,霍景好似又回到了少時。
母妃許氏坐在鏡前,為他梳着頭發。許氏不過二十幾許,但神情卻黯淡憔悴如暮年。她着錦衣華服,沉重的雲袖仿佛層疊花蕊,更如金絲鳥籠;她耳畔的金飾玉墜似有千斤,令她的一步一行都娴雅端莊無比。
許氏的手撩起他的一縷發絲,語氣愈發柔和:“景兒與母妃不同,生而有幸,是個男子,不必困于內宅。日後,景兒定要縱馬馳騁于天地間,平定國亂。”
年幼的霍景點了點頭,眼中有着與年紀不符的成熟:“景兒必會達成母妃所願。”
夢中的許氏微微一笑,眼中閃過幾縷明豔光華。唯有此刻,這個被困于內宅卻心系家國的女子,才會展露出非同一般的風采。
“王爺,王爺,要到伽羅寺了。”飛七的呼喚聲,将霍景從夢中喚醒。
霍景睜眼,望向窗外,果真見得伽羅寺的飛檐就在不遠處。
伽羅寺位于京外群山之中,日夜香火長盛,四季信客不絕。東部的寺院內,供奉着不少達官貴人之家的長明燭,用以祈福禱告,寄托哀思。
寧王府的馬車一路颠簸,終于到伽羅寺莊嚴的寺門。早已有僧人專程候在門口,等着他大駕光臨。待見到寧王府的馬車,僧人各個畢恭畢敬。
霍景下了馬車,跟随引路僧步入寺內,只見殿宇一片莊嚴宏偉,金身佛像個個寶相莊嚴。經幡輕搖,幾個僧人在佛前靜敲木魚,遠處層疊寒山之間,有佛鐘漸次回響。
“住持師傅挂念着王爺,從來都是親手呵護老王妃的長明燭。”引路的小僧謹小慎微,“師傅說他良久未與王爺對棋,平日裏也寂寞得緊。”
霍景淡淡道:“小王棋技不佳,還是不在虛行大師面前班門弄斧了。”
他跟着小僧,來到了供奉長明燭的未央佛殿前。但見金身佛像之下,列着六排明燭,用防風的紗罩護着,那搖曳的火光,宛如點點螢火。在最上方,則是霍景生母,寧王妃霍許氏的牌位。
霍景定定地望向那塊牌位。
母妃的聲音,仿佛再度回蕩在耳旁。
“你父王娶我,不過是為了拉攏将門許家。待得許家沒用了,成了敵人,你母妃便也成了心頭大患。這一生,母妃非但不能馳騁沙場,反倒要被枕邊人猜忌……”
許久後,霍景微一聲嘆息,動手點了一支長明燭,慎重地置于燭架上。一陣風自殿外吹來,這片火光微微搖曳,星星點點。
他在這裏靜默地站了許久,深陷于回憶之中。
只要站在這裏,他便覺得母妃的亡魂時刻飄蕩着。他無法離去,亦無法脫身。
終于,他下定決心離開。
一跨出門檻,他就看到唐笑語呆呆地蹲在屋檐下,雙手托腮,正百無聊賴地盯着地上一只小麻雀瞧。那麻雀也不怕人,一蹦一蹦的,完全無視了這麽大一個唐笑語。
“唐笑語。”
霍景喊了她一聲,她也沒回神,依舊盯着那只麻雀。直到霍景又喊了一聲,她才陡然驚醒,慌張地站起來行禮。
“王,王爺!方才奴婢似乎隐隐聽見什麽佛音,這才出了神……”她有點面紅耳赤。
霍景蹙眉,輕嗤一聲:“狡辯。”
唐笑語不說話了,卻偷偷撇了撇嘴。
見到她這副老老實實、又暗含不滿的模樣,霍景才有了腳踏實地的真實感。他從那座充滿着回憶、仿佛游蕩着母妃亡魂的未央殿裏踏了出來,回到了鮮活生動的人間。
而唐笑語,正是那個打開人間的機關。
他望着她,見她下垂的眉尖輕細,一雙眼如琥珀似清澈,便忍不住有些好奇,她的父親、母親,又是何等人。
“你的家人何在?”霍景問。
“奴婢……奴婢的家人……”唐笑語有些為難,“多年未有書信了。”
“嗯?”霍景有些疑惑,“不曾聯系過?”
唐笑語讪讪笑說:“讓王爺見笑了。”
霍景凝眸,喃喃問道:“你的母親,是如何一個人?”
“奴婢的娘親?”唐笑語吸了吸鼻子,努力地回憶着母親的模樣,“她是個尋常女子,不識字,整日裏做繡活補貼家用,脾氣不大好,但會焖好喝的粥。”
不過,那粥基本都是給哥哥和父親喝的,她是個姑娘家,沾不到幾口粥。
“後來……”唐笑語摩挲着下巴,溫溫軟軟地笑起來,“家中貧困,為了讓哥哥有書讀,爹娘便将我賣去做了個舞姬,此後,便再未聯絡過了。”
現在想來,父親、母親的容貌,竟已有些模糊了,她也不大記得母親做的粥是什麽味道,只記得母親從燕媽媽手裏接過一小袋銀子時,母親那張黑黑瘦瘦、從來憔悴瘦削的臉,第一次展露出打從心底的歡欣笑容,難得地顯露出幾分明豔。
原來,母親也該是個美人。
不知為何,回憶起這件事,她便只有苦笑,眉心蹙得緊。
忽而間,她的後腦勺被人摸了一下。
是霍景摸了摸她的後腦勺,目光直視前方,道:“過去的事兒,便讓它過去吧。”
唐笑語摸了下被他拍過的地方,小聲嘀咕道:“發髻被王爺拍散了。”話音剛落,她原本松松插着的發簪,竟然啪叽掉下來了。
霍景:……
他的手,威力竟如斯之大?
他敷衍地撿起那支發簪,随意地将它插回了唐笑語的發髻裏。
一根花檀木簪,筆直地插在她的發髻正中央,像一支矛,頂天而立,直沖天空;又像一棵松樹,狂野生長。
唐笑語:……
這插簪子的角度,這力道,可真是別出心裁吶!
王爺,你娶不到老婆是有原因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他們直男是這樣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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