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手帕
京城最炎熱的盛夏逐漸過去了,秋日悄然降臨。炎炎的酷暑消散,涼爽之意伴着秋風送入京城之中。
仁安宮。
秋日初至,仁安宮內卻未有多少秋意。門前高懸用以遮擋暑熱的紗簾,身着杏色宮裝的婢女們手持纨扇,輕搖出一陣細風。
薛太後一手輕揉眼角皺紋,另一手執一枚棋子。她慎重地盯着棋盤局勢,風韻猶存的豐裕面容上,滿是沉思之色。
半晌後,太後才落下一子。
不過,很快,太後便後悔了,心裏暗道一聲“不妙”。
果不其然,坐在她對面的年輕女子吃了她的棋子,露出笑容,柔聲道:“承蒙太後娘娘相讓,是靜容輸了。”
這年輕女子約莫十八九歲的年華,容色殊麗奪人,氣質高華如玉;眉眼沉靜,好似一汪秋潭,眸光盈盈,不笑自如含波。她着一襲蓮青色綴珠軟煙羅裙,皎白手腕上戴一對赤金海棠镯,與髻間金累絲步搖相映,愈顯得她貴氣逼人。
她姓薛,與薛太後出身同族,血脈親近,雙名靜容,乃是京中有名的華門閨秀。
薛太後看着她不怒不驕的模樣,心底極為滿意。但随即,這份滿意也轉為了惋惜。
太後嘆了口氣,道:“靜容呀,寧王那兒,哀家也去提點過了。只是……寧王着實不是個解風情的,也不大懂疼人。”頓了頓,薛太後惋惜道,“若不然,你便瞧瞧別家的男子吧?這京城中好男兒如數多,又何必拘泥于寧王一人呢?”
薛靜容恬靜一笑,道:“回太後娘娘的話。京中男子雖多,但可入我薛靜容之眼的男子,卻并不多。靜容仰慕寧王,是因其武略非凡、名鎮八方。這一點,其他男子可做不到。”
聽薛靜容這麽說,太後心底又是贊嘆,又是惋惜。
薛靜容是京城一等一的名媛千金,想要娶她的男人不知幾何。但她眼光從來挑剔,挑來挑去,竟看上了寧王霍景。
靜容矜持,自是不願主動戳破,只等着霍景上門提親。畢竟往日那些男子,哪個不是對她如癡如狂,踏破門檻也要提親?
可偏偏,霍景卻對她視若無物。薛太後三番五次牽線暗示,霍景都充耳不聞,渾然不覺薛靜容的心意。
“你到底是姑娘家,年歲大了還不嫁人,難免叫人戳脊梁骨。”薛太後苦口婆心地說道,“若是寧王當真對你無意,你可得早些做絕斷。”
“謝過太後娘娘關懷。”薛靜容柔和地說,“只是,靜容到底還要試上一試。”
太後愁眉不展:“試?還能如何試!他母妃去的早,父母皆不在,也不聽哀家與皇帝的話。縱使是想逼他,也無從下手。”
“太後娘娘多慮了。何至于到那種程度?靜容不過是想見上一面罷了。”薛靜容說着,微微沉思,手中重新執起一枚棋子,“且,縱使老寧王的元妃不在了,但繼妃卻是在的。那位曹太妃,可是寧王名義上的母親。孝道之下,寧王殿下想來需得給上三分顏面。”
薛太後的眼微微一亮。
旋即,薛太後搖搖頭,道:“不成,寧王與曹太妃不和,京城皆知。叫曹太妃娘娘回京,多少會給寧王添堵。”
太後惦念着霍景的生母許氏,不大願給霍景添堵。
薛靜容慢慢放下棋子,從容道:“太後娘娘不必心急。曹太妃娘娘離京多年,早已不是昔日的她。聽聞她常年禮佛念經,吃齋茹素,如今一心向佛,是個仁慈和藹之人。且她心底也惦念着寧王殿下,一心想要彌補。”
“當真?”薛太後半信半疑,眼角皺紋斂起。
“靜容從不少人口中聽聞此事,應當做不了假。”薛靜容道,“時過境遷,她如今也是想要找機會,盡一個母親的本分。”
薛太後有些猶豫難決。
她也知道,霍景和曹氏不和。霍景的生母許氏喪期未過,老寧王便急匆匆地将曹氏扶正。換做哪一個孩子,都會心有怨恨。
但這麽多年過去了,老寧王都罷身如斯久,這些舊日恩怨,該過去了罷?既然曹氏想要彌補霍景,倒不如給個機會。
其實薛太後心底明白。想了這麽多的理由,都是借口。
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事,還是薛靜容的婚事。她一直疼愛薛靜容這個晚輩,只要薛靜容能嫁得如意郎君,其他也沒什麽重要的。
“你說得對,寧王府正是缺一個母親,來敦促寧王早日成家立業,了卻父母心願。”薛太後鄭重地說,“來人,拿紙筆,哀家要召曹氏母子回京。”
一旁的宮女立刻去取來了文房紙筆。
薛靜容撩起雲袖,伺候太後的筆墨。她輕巧地研磨着墨塊,唇角流露出一抹柔和笑意。
***
數日後。
寧王府,齊園。
得知曹太妃返京的消息時,唐笑語正托着一杆藥秤,給沈寒打下手。
藥秤裏擱着一張薄油紙,其上盛滿淡褐色的蒲黃粉末。沈寒仔仔細細地衡量着藥材的多少,挽起袖口的右手握着筆杆子,記下藥材的輕重。
他本就擁有一張冶豔至雌雄莫辨的面容,認真凝神時,這張容顏愈顯得精致出衆。凡人眼望去,便見得長眉如墨,眸含桃花。
唐笑語在旁托着藥秤,偶爾餘光掃到沈寒的面容,也不由在心底小小驚豔。
不合适地說,沈寒大夫竟然是個男子,當真是可惜了。他平日裏就是風流愛笑、輕狂不恭,若他身為女子,定然傾國傾城,為禍一方。
沈寒眼下這副認認真真的模樣,當真是好看。只可惜,這少見的正經,很快被霍景突如其來的話給打破了。
“曹氏與霍源,就要到京城了。是太後娘娘親自下的懿旨,将他們召了回來。”
噗通一聲,沈寒險些摔了手裏的藥秤;秤上的蒲黃粉灑下來,散得案上到處都是。“……什麽?”沈寒有些迷惑,喃喃反問,“阿景,你說太後娘娘親自下懿旨,召太妃娘娘回京?”
“是。”霍景立在窗前,眸光淺淡,望着窗外庭院的初秋之景,“本王得知此事時,曹氏與霍源,已在返京的路上了。太後娘娘也非多管閑事之人,想來,是有人從中蠱惑。”
沈寒聞言,一時語噎。
京城之中,誰人不知霍景與繼母曹氏不和,更不待見同父異母的弟弟霍源?太後這麽做,也不知是為了什麽緣由。
他看着灑了一桌子的蒲黃粉,無言一陣,對唐笑語道:“笑笑,将桌上收拾一下。”說罷,便走向簾後,與霍景低聲說起太後之事來。
唐笑語陡然被沈寒點名,小聲答道:“是。”
她将藥粉重新納入薄油紙上,另取了一方抹布,将桌案擦幹淨。末了,在小水盆裏洗淨了雙手,用帕子拭去手上的水珠子。
一簾之隔,霍景與沈寒尤在低語宮中之事。唐笑語斟酌了一下:這些宮中秘聞,可不是她能聽的東西。于是,她安安靜靜地告了退,出了屋子。
霍景與沈寒說完曹太妃的事,踏出青帷,卻發覺唐笑語已退出去了。
“她什麽時候走的?”霍景皺了皺眉,“我竟未聽到她告退。”
目光一掃,他卻在桌邊意外看到了一方手帕。杏色的繡帕,上頭刺着一朵芍藥,分明是女子樣式。這塊手帕,霍景是見過的——蘇婉婉曾經誤拿了這塊手帕,并讓齊園的侍從代還給了唐笑語。
是唐笑語将手帕落下了。
霍景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凝在其上。
“沈寒,你出去吧。”他說。
“啊?”方才還絮絮叨叨說着太後、太妃的沈寒,懵了一下。片刻後,他便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嘟嘟囔囔地出了屋子。
待屋中無人了,霍景走到桌邊,拿起了那塊手帕。
柔軟的帕子落在掌心,令他一瞬間便想起了唐笑語肌膚的觸感。
他冷漠着面容,将淡薄的目光投向四處,見門扇合整,無人在內,這才收回了目光。旋即,他板着一張平淡無波的面容,緩緩低下頭,湊近了那張繡帕。
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繡帕上有屬于女主人的淡淡香味。如蘭似芝,令他陡然心情愉悅起來。就連曹氏與霍源返京帶來的不快,都被這份愉悅給沖散了。
霍景微微勾起唇角,将這方繡帕收在了袖中。
料想,今夜又可以睡個好覺了。
***
天很快黑了,到了晚膳時間,唐笑語與幾個侍從前來伺候,為他布膳。寧王府的晚膳不算奢華,以清肴慢湯為主。青瓷薄盞之中,盛裝的是香蕈鹿脯、五绺焖玉蘭等菜品。
霍景聽着碗碟的叮當之聲,放下手中書卷。他本想去用餐,但餘光一掃,卻發覺唐笑語目光四處逡巡,好似在找些什麽。
“唐笑語,你在看什麽?”霍景問道。
“啊……嗯…回王爺的話…”唐笑語低下頭,露出瑩白耳畔,聲音輕綿,“奴婢不慎遺失了手帕,又恐手帕是落在王爺屋中了…”說話間,有些後悔的意思,“奴婢并非是有意窺伺,實在是無心之失,還請王爺責罰。”
“哦?手帕?”霍景提起筷箸,“怎樣的手帕?”
“杏色的。”
霍景環顧四周,問仆從道:“本王不曾見過這樣一塊手帕。你們可有人看到了?”
見霍景主動幫忙尋找,唐笑語有些吃驚,心底微微湧出感激之意——沒想到,王爺竟然是這樣一個大好人。不但不問罪,還幫忙找手帕。
各奴仆聽了霍景的問話,面面相觑,紛紛答道:“回王爺的話,近來不曾見過。”
唐笑語聞言,有些失望地低頭。
手帕是私物,萬一落去什麽奇怪的人手裏,那就糟了。
罷了,還是以後再找找吧。
霍景輕撫過自己的袖口,面不改色地為自己夾菜,道:“既然沒有,那就下次再找吧。”
作者有話要說: 笑笑:點點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