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五月榴花照眼明

街邊的石榴樹不知不覺地綻開了一點點色彩,眼見着開始熾熱起來。

穿上前兒個新做的鵝黃衫子,就不由得自我感覺良好地上街顯擺。

坐在城外茶樓的樓上座,撐着木欄,我先咬一口剛出的“胭脂卷”,再吞一個“黃金糍”。這豆味甜感倒是不錯,只是蛋黃的稍顯膩了些。

“十四娘也真是太野了,”身後的嬷嬷嘆道:“前兒個李家七郎回來,您難道沒聽着那風口浪尖的?居然不在家裏好好待着,為着口腹之欲大老遠來城外吃個茶點……”

“打住打住,我在家待着也人家也不會閉嘴,倒不如吃個茶清靜清靜。”笑着,撕了一小塊胭脂卷丢進嘴裏,看着城外煙雨,不禁有點出神。

墨色氤氲,淡淡的綠意,萬裏江山裏醅着那一點紅豔。

前兒個,七郎回來了。、

我們縣史上最年輕的舉人,李探花家的讀書苗子,他們家祖墳冒火的希望……沒有拿到狀元。

不說狀元了,就是榜眼探花,也遠遠地及不着。

不過就他來說,雖然有悖常理,但是又不至于特別差,好歹還是中了,不過是個二甲中流罷了。

對愛子寄予厚望,考前許下好多狀元宴的李探花,前兩天都沒有動靜。

他們家裏那些女眷也好像是一夜之間失去了蹤影。

然後仿佛約定好了似的,若無其事的出現,對七郎的科舉成績諱莫如深。

阿九說,他們娘這兩天看三姐怎麽都不順眼,只抱怨考前沒讓七郎去山裏的閑苑免受侵擾。

他們爹,希望過大,失望也大,自覺臉上沒光,好幾天不和七郎說話。

倒是七郎,最淡定,幫着三姐說情,照常該吃吃該喝喝,該和朋友同學游樂就游樂,該登高登高,日子過得無比惬意。氣得他爹私底下直罵逆子不成器。

“人生還真是無常啊。”我不禁喃喃。

受外界影響乃是人之常情,不過較之七郎平日的學識,還是失手太多;你說全國卧虎藏龍,我也信,但是還是很難接受。

“都說,大多好物不監牢,彩雲易碎琉璃脆。人誰能長盛不衰呢?”

“此番會試,不少聲名在外的前輩都十分出彩,倒是讓我大長見識。”

“我覺得,過于強求也沒有什麽意思,考上就好不是麽?名次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說得真有道理啊!

等等……

扭頭看去。

七郎倚在旁邊的木欄前,拿着我的瓜子仁喂着逗留的鳥。

幾日不見,清減了幾分。

不過氣色倒是好了一些,沒有以往那麽拘謹的模樣。

“多謝記挂。”

沉沉如水的眼眸微微一彎,潋滟成一泓清泉:“十四好風致啊!”

他笑:“——也只有嫁不出去的才能這麽閑。”

呵,幾個月不見這家夥轉了性?是來挑事的麽?

不過這“閑”,倒也應景。

我嫁不出去,他沒人理睬。

縣裏人人都去追捧那個比他高個十名的小胖子去了。

想必他是心裏極難過的。

我得安慰安慰,還得不着痕跡,男人就是麻煩啊。

“暫時的吧。”我裝作有點漫不經心地說,意味深長。

“暫時的。”他笑,眉眼彎彎,頗為柔和,水墨紋樣的輕袍,像是臉上那個輕輕淺淺的酒窩一樣,微微蕩漾。

權當他聽懂了,我遞過一碟胭脂卷,就當做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慰藉呗。

“還要?”大概是會錯意了,他心情頗好地問,甚是大方。

“……不用了。”難得的慷慨真是喂豬了,不禁眉眼抽抽,難道我一向就是這麽的厚顏無恥嗎?我悻悻地轉身。

七郎默默地喂鳥,專注,細致。良久,一揮手,将剩下的瓜子仁揚了出去。

鳥雀驟散。

呼啦啦地驚起欄外一池萍碎。

扭頭看去。

他微微拿手指扣着欄杆,心不在焉地微微蜷起手指,似乎是在斟酌事情。

一時之間,無言。

“十四……”他兀的出聲,驚了我一跳。

“嗯?”

“嗯,先前在京的時候,阿九來過幾封家書……”他斟酌道。

不用說,阿九那死丫頭肯定是把街上人難以言喻的腦洞和我的失言轉告了。

扶額,心裏給阿九記上一筆,這話沒法接了。

我只能給予尴尬的木讷。

七郎自顧自地說:“額,我們男子受些閑話也就罷了,怎麽說呢……對你們姑娘家日後……”

“——不用煩心!”這話題可是又要轉到我嫁不嫁的出去?拜托你憂國憂民就好,不要憂到搶了長輩的戲。

“……難免會有波—額額嗯?!”他蒙了一瞬,這是自從他看完《大學》以後多麽稀少的表情啊!

“大不了不嫁了呗!”我一振袖,換了個方向倚着。

“孩子心性。”他又愣怔了一下,然後微微搖頭笑道。

“沒開玩笑啊,佛門清靜之地也不錯——我查過,杭州的蘇州最佳,門外有河,有船上客,時不時賣點枇杷什麽的,回首就是青山綠水茅檐柴扉,金陵的不夠清靜,但是離秦淮河近啊……”扳手指數了下,近來為自己打算的将來,悠悠嘆道:“權當為家裏積德呗。”

七郎不說話。

默默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如數飲盡。

“你是家裏獨女。”他說,好像有點失神,良久微微沮喪:“……我以為你會明白些。”

食指輕輕叩擊桌面,聞聲停了下來。

“明白?”

我禁不住笑了出聲:“不明白啊!”

世間種種,大概糊塗人活得要比明白人快活許多。

我想要快活。

我不是儒家意義上的聖人,“清醒”所需要背負的東西不是我能敢于承受的。

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衆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七郎再次怔忪了一瞬,不禁啞然失笑:“今天你還真是不斷地給我驚喜啊!”

“是不是在你看來我就是個書呆子,什麽都不明白?”

“還是說你覺得你的想法不足為外人道也?”

“你在生氣,等你冷靜了,我再和你說。”

幹脆利落,起身躲開這麻煩,打道回府。

“趙拙元,你今天走出這裏,我們,我……”他喃喃,由強漸弱,看着茶杯,目光不曾擡起。

“你怎麽樣?”

我最讨厭別人威脅我。

他擡起眼眸,平靜地看着我,像是注視着一只将死的鹿,滿滿地是我最讨厭的悲哀和憐憫。

“你知道我不會怎麽樣。”

“我不在乎你怎麽樣。”

語速很快,幾乎沒有經過腦子,身後的嬷嬷本來就是膽戰心驚如履薄冰,現在更是大氣不敢出。

七郎像是沒有料到我會這麽說,臉色漸漸變的十分不好。

“你先出去吧。”他對嬷嬷說,依舊是平靜的語氣,但是強硬的不容拒絕。

我點點頭。

就像錯綜複雜的繩結總得理出一個頭緒,實在紛繁雜亂,就應該快刀斬亂麻。

論之乎者也我不如七郎,我想要做想做的事,我想要趨利避害,我就得自己掌握主動權。

“我從來不相信這些,你得明白。”

雖然只是陳述事實,但是我不想被他聽出一點點的猶豫和逃避。

“我從來沒有要求你去相信什麽,我也覺得這些很麻煩,你只需要相信我就行。”他應對的很快。

我不禁歪了歪腦袋,想笑又笑不出。

我知道阿九和他肯定覺得我特別別扭。

明明比起那些癡男怨女,我們的開端實在是要好太多了,天時人和,地利可為。

但是凡事都講個因果緣由。

我不是一個只知道傷春悲秋的傻姑娘,我不會天天執拗地相信什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那些只是折子戲啊!

在很多事情面前,這些算什麽呢?

我是真的怕他的丞相小姐出身的娘。

雖然她在我有限的見過她的時候,一直那麽和藹,一直那麽端莊,一直會溫柔可親地叫我乳名“十四娘”,但是我永遠也忘不了,小時候她的內侄女來玩,吵着長大以後要嫁給七郎七郎死活不松口的時候,她說:“七郎可以娶兩個呀,一個為妻,一個為妾。表妹年紀小自然十四得讓着點啊……”

這當然不是年紀小的原因。

但是當時我不懂。

可是呢,我們總會學會的,不是麽?

當我看見那些朱門将妾掃地出門淨身出戶,甚至随意地買個貧苦家的女子為妾,也許我尚會覺得是人家家務事。

當我看見那些受寵的姬妾被正妻乃至老婦人打得頭破血流,明明低眉順目成天戰戰兢兢的妾被說成妖言惑衆的狐貍精不要臉的騷/貨,我也許會覺得這個女子也許真是表裏不一。

但是,當我聽見那些為妾的女子,他們的父母親眷被人在背後指着脊梁骨說,家裏的姑娘做了姨娘還好意思露臉,或者是在家伺候父母,在外伺候丈夫也就罷了,還得回來伺候正房老人連丫頭婆子也可以欺上一欺……

你覺得我會不明白?

只要我不是李夫人心中最佳的選擇,我就會是或者說是最終就會是妾的地位。

若我生如浮萍,孑然一身也就罷了,但是我無法承受讓家族也背負此辱。

我家不富貴,不專權,一輩子大多數人就是本本分分,讓他們為了我虛無缥缈的東西承擔這樣未來被各種人指指點點的風險,于我看來是為大不孝,大不敬!

不要和我說,七郎的心悅會據理力争。

我們代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夫人更是注重這些繁文缛節,讓七郎背上不孝的名義或是讓李夫人做出讓步,都得讓他們家裏發生巨大的震動,這樣看來引發這些事的人怎麽會被歡迎呢?

而年少的歡愉又可以持續幾時呢?當七郎不在能依靠家族的蔭庇,他需要門生需要姻親,一個沒有地位沒有出身的女子怎麽可能會被長久的喜愛呢?

拖累七郎終身愧疚與被他嫌棄憎惡體面盡失,我都無法承受。

與其未來因為這些事被棄之敝履不如今日一刀兩斷,從此蕭郎是路人。

“我想要的你給不了,你想做的我幫不了。”

我只能這樣說。

七郎微微地眯起眼睛,良久,笑起來:“十四記得七郎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嗎?”

不記得。

“後山那兒有棵梨樹,靠下面的梨全被過路的人順手摘了,只剩下上面的一個,你想要上面的,眼巴巴地快哭了,所以我就說幫你摘,但是那個時候我身體太差,壓根上不去,無論怎麽努力就是滑下來。大概是生氣了,我也不知道,我就一定要摘,做了不少蠢事,吓得你直哭,說不想要了……”

哦,想起來了。

那時候他說,現在呢,我想摘這個梨,我是自己想要的,這邊沒你的事,你別管了,回家吧。所以,當時,我看他衣着考究,我想別被他家裏人誤會我欺負他啊,聽了沒我的事,也沒多想,淚眼迷茫地掉頭就走。沒走兩步,被那個摔得鼻青臉腫的小娃娃追上了,說摘下來了……

“我想說,你想要什麽七郎會盡力去做,雖然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但是我想要做的,我不會因此而勉強十四啊……”

“我不知道十四在害怕什麽,但是我的心意已經表明,我沒有什麽遺憾了。我不會勉強十四,但是我也想要十四去想想,自己究竟想要什麽?撇開那些有的沒的。”

他輕輕振袖,飄然而去。

留我一人在木樓上愕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動搖了,但是就好像有着一支不絕如縷的調子或者說是無形的風,感覺,剛剛微微掠過的時候,帶來了點,被我抓住了點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七郎開始是覺得十四講話不切實際,而十四其實是考慮了極其現實的東西而選擇裝啞作聾,但是七郎不是笨蛋,他察覺到十四的顧慮,所以就有點生氣自己在十四眼裏那麽的不可托付,而十四依然是鴕鳥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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