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草木有本心

這小雨淅淅瀝瀝,竟然一直沒停過。

就好像我這病,像是蓮藕裏的絲線,似有還無,悠悠地續着。

我打了個呵欠,看着屋檐滴水,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着窗沿。

“姑娘,”嬷嬷輕輕扣扣門,道:“李家九姑娘遣人邀您出去玩。”

阿九?

外面這流言傳成這樣,這丫頭還不避着點?

我懶懶地倚着,想了一想道:“還是說我身子不爽,懶怠梳妝,不便出門……”

“——十四的架子可不是越來越大了?”阿九的聲音從廊檐外傳來,帶着早春新柳般的笑意。

看來這窩,是不挪也得挪咯。我不禁啞然失笑。

李探花早年還願,将阿九送去庵裏養着,一來為了祈福積德,而來也是給這命裏有佛緣的娃子磨磨心性。阿九聰慧,聽了幾年禪,于人于世,較之父輩兄長都要看開許多,雖然仍不免女兒家心性,但這份灑脫氣度實屬閨中難得。她在家中衆多姊妹不是很親,倒是七郎還能相與甚厚,也便順帶着與我走得近些。

街邊的承雨軒是家頗負盛名的老字號,七郎閑來無事最愛他家的口味。

阿九拈了塊鵝油酥卷入口,皺了皺眉,自斟了杯清茶緩緩飲起,方道:“想不到,七哥竟然喜歡這樣的口味?!怪油膩的。”

我瞧着她年紀小小,卻老成持重的模樣覺着好笑:“聽講這承雨軒日前剛換了廚子——不過,我以前覺着這般油膩簡直俗得可惡,如今看來趁着大把光陰偶爾吃些油膩的也不錯,誰知道腸胃可還經得起這般富貴呢?”

阿九微微蹙眉,似是大駭:“十四幾日不見奈何竟出此言?少年人不宜語滄桑……”

微微抿了口茶,淡淡道:“無礙,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豈礙白雲飛?不宜多慮倒是真。”

“陳家婆娘說的渾話,十四不宜放在心上。”阿九輕輕拉着我的衣袖道。

還能說什麽?

倒不如應了這诨名,省的遮遮掩掩,淨是小家子心性。

我不嘆氣,不惱,嘻嘻笑道:“不想吃天鵝肉的癞□□不是好癞□□呗。”

靜靜地看着我,阿九不說話,過了一會,撇撇嘴說:“這句話倒是得要我七哥來聽聽才好,也算應了他的一片心意。”

我裝作沒聽見,輕輕吹着杯盞上的茶葉。

“不過你放心,這句話我一定會寫入家書,仔細轉告。”

這下可不得破功?

我搖頭道:“阿九你饒了我吧,你娘知道還不得上我家來扒了我一層皮?!”

這話可不是空穴來風。

少年時,常常和七郎他們翻牆湊熱鬧,哪兒人多鑽哪兒,也不顧及那些有的沒的。記得又一次看見大富人家的婆娘打架,披頭散發,好像街上的寡婦——平日雍容華貴的大夫人和身邊的嬷嬷,和那戶文文靜靜的小姐鬧得人仰馬翻,聽講就是那夫人認準了小姐是狐貍精,勾了自家少爺的魂,前來收妖的。

我可不要那樣丢人現眼。

阿九以絹扇掩口,笑:“怕什麽?就是聽見了那些個閑話,阿娘不還沒有動嗎?”

她将狡黠的眸子眯成一彎新月,道:“現在她煩得很,如果我哥的狀元飛了,不要說公主,估計連縣裏的那些小蹄子也會低看我哥一眼。”

“但七郎那狀元不是穩穩當當的嗎?”做妹妹的往死裏黑七郎,而我吃了七郎那麽多吃食,在叽叽歪歪似乎不太厚道。

“哎——天底下會有板上釘釘的事嗎?凡事都講個變數,我覺着我哥這次就危險。”阿九向來清醒直接,事情看得明白,也說的明白——要麽不說,要麽說全,懶怠做哪些表面功夫。

我不言,輕輕拿杯蓋刮了刮茶面。

“我瞧着七哥這次心性不穩,旁人總說什麽穩了穩了,雖然他腦袋明白,還是難免會受點影響——若是這樣,那也影響不大,偏偏走之前——你可知,他真生氣了!吓得我爹我娘板凳都坐不住,說了好多話來穩住這個祖宗。”阿九還是一副歡快天真的樣子,全然不在意。

我倒是嗆了一口。

七郎發脾氣?

那可真是不得了!

這家夥從會說話起,生氣最多就是裝個悶葫蘆,從來沒見過他失态過,一直都是安安靜靜,溫溫柔柔,細致入微,偶爾欠抽。經常一邊自己生我的氣,一邊幫我買香米糕……真是個沒有原則的男人啊。

不過,雖然時間不對,我還是不得不說,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七郎太過聰明,心裏的彎彎繞繞太多,做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人人都以為他應該如此,如此這般還不憋壞了?等他回來我得和他說說,在父母面前失宜是不對的,若是憋屈,倒是可以和我去山上逮野雞啊,雞飛狗跳的管保氣消……

想着,我道:“……雖然情有可原,但是也得适當敲打敲打才好。畢竟在父母面前這樣……”

“——不對不對!”阿九說:“他可不是生阿爹阿娘的氣,就是生了也不會這樣做事淩厲犀利。”

“那?”

“是生我三姐的氣。”阿九笑道:“你知道,我哥最不喜歡別人拿他的事做籌碼,所以我爹就是想和大官結親家,也不會在我哥面前說。”

這是有的,七郎雖溫和,但是做事向來都有自己的心意,甚不喜親近之人強加桎梏。

“但是我三姐啊,她自己和陳良繡好也就算了,還答應幫忙讓人家來嫁給我哥,在阿娘面前吹了不少的風,還偷偷告訴陳良繡我哥的行蹤還有喜好,你看人家送的那些親手做的點心啊,刺繡啊,還有什麽孝敬我娘的禮物啊,真是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

陳良繡?似乎聽說過,好像是李探花同僚的獨生女兒,似乎花容月貌,心高氣傲,自言不嫁凡夫俗子的那位。在京裏頗有盛名。

“本來我娘就奇怪這陳姑娘怎麽這麽殷勤,一問三姐,那些門面話一出,我哥就猜出了大概。”“你想,女兒家有個心儀之人倒也沒什麽,這家裏私下笑笑改天找人婉拒也就算了。”

“壞就壞在三姐講話不經大腦,搬弄是非,外人随便來說親,說誰誰和哥哥郎才女貌,她就妄議別的愛慕哥哥的女兒家的名聲,還起綽號,惹得人家上了門。”

“七哥本來這次就略微有些心性不穩,這樣一鬧更是心煩意亂,心浮氣躁。”

“你想啊,臨考八字沒一撇就那麽多急着來分貝的,可不越鬧越窮嘛?七哥兇了三姐——嘴裏沒說什麽,但是拍了好大一聲桌子,連帶着敲打了記挂着娘家那邊待嫁的內侄女的阿娘。”

“吓得阿爹阿娘啊,唉,不提也罷。”

“總之,那天七哥什麽餞別宴都推了,大清早就和小厮不聲不響地走了。”

我想了想,覺着這次雖然李三娘有錯在先,鬧得過了些,但是依七郎平時清醒又溫和的性子也不會這麽草率的發脾氣,秋後算賬,講清道理,一次性做到讓三娘長了記性才是他一貫的作風,看來這次說不定真有什麽變數也未可知……我在想什麽啊?!

“你也別多想……”我想了想,艱難地開口。

阿九倒是看得透徹:“十四啊,我不是爹娘,我看得明白。你說,要個狀元不過是一時的榮耀,以後究竟怎樣誰知道?反倒是七哥,我覺着這次拿了狀元才不好,你看他一路順風順水,若是拿了狀元,金榜題名,平步青雲,說不定就被強安了個貴小姐,洞房花燭,所有好事都他一人攬走了,官場的事我不懂,不過我看沒有長久。”

這樣看來的确如此,我嘆道:“你這話倒是說到我心坎了。”

我想了想道:“前兒個看老莊,看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想想也是這樣,有誰能一帆風順直到壽終正寝呢?與其未來遇見什麽大的變故,不如現在經歷些風浪,力求以後平安。都說,人世間榮枯有數,得失難量。想必,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舍得相繼,欣衰輪回。”

“我雖欲七郎歲歲平安,但想想官場種種人情世故,不可言說,還是希望他不要趟這渾水了……”兀的驚醒,才發現失言,匆匆咬斷了剩餘的字眼,畢竟七郎前途如何,不足為外人道爾。今日竟被阿九這家夥給帶到溝裏去了?

“十四何須多慮呢?”阿九莞爾:“我倒是有些明白七哥為何鐘情于你了。”

“這鵝油卷就茶甚是可口,我竟然有點餓了。”

裝傻充愣。

“七哥聰明尤甚,難免以胸中城府度人。若是女子愚鈍,不解其意,當然不得其心;反過來,鋒芒畢露,一山之下如何能容二虎?勢必會你死我活,處處勾心鬥角,夫妻之間尚爾,這日子也就沒法過了吧?”阿九道:“先前七哥總說你急死人,我今兒個也才明白。十四娘哪裏是個貪圖口腹之欲的傻丫頭呢?只不過,相較于以上的女子,你看得通透卻也不說破,情願裝作孩子心性,活得簡簡單單罷了,倒也和我哥一張琴,一盤棋,一壺酒的憧憬不謀而合。”

我讪讪地吃着鵝油卷,無地自容。

你說,離七郎回來的這段時間我能順利給阿九洗腦,讓她忘光這些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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