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

光陰一轉,已是三四年後。

松江府,松陽縣。

巳時。

——“叮鈴”。

一輛搖鈴的舊馬車正行駛在縣城外的泥濘小路上。

雲青色霧氣中,這前頭套着一副缰繩的馬車又舊又晃。

前日夜裏剛下過雨,泥道上濕滑得很,一路上可看見此地靠山,山又傍着處水。

遠山中有茂林修竹,溪水從竹林中往下淌,一路經人力挖鑿的溝渠通着城防地下,想來是個日常有地下水經過的小縣城。

車頂上放着諸多行李。

似這放錢放物的多用包褡裢,放煙絲用的煙袋,盛放扇子的扇囊,另有表帕荷包堆滿了破馬車頂。

車內還載着大約五六個帶着包袱,從各縣趕路過來的人,因為這些人多是還要繼續往南邊跑商去的,所以在這松陽縣下來的就只有最裏面那兩個了。

入目所及,這是位帶着個蓋着塊白布的書箱和把紙傘的男子和一個孩子。

看年紀和舉止,像是對父子。

面色蒼白,像是有什麽大病纏身的男子一身灰服,看一身穿戴像是貧苦人家,更令人看着就覺得古怪的是,面頰上還有一塊紅疤。

那一條如蜈蚣般彎彎扭扭的疤看着好生吓人。

把這高瘦的男人本來的容貌毀得讓人根本看不下去眼,也難怪整個車上也沒人敢與他輕易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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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小孩才不足七八歲的樣子,一路只依偎在男人的懷中低着頭,樣子也是木讷沉默的很。

“這娃娃好乖,一路不吵不鬧的。”

走南闖北多年,早見慣了各種人,還是第一次這樣的孩子,坐在車轅上的馬車夫笑呵呵來了這麽一句。

“他自小就這樣,木得很,從不喜歡和生人說話。”

車轅旁閉目養神中的段鸮聽到這話也回了一句。

他雖長得其貌不揚,聲音卻極平沉穩,擡眼間雙眸上挑,如果沒面頰骨上這道難看的疤,給人的感覺一定不是這般。

“娘親呢?”

“沒了,我一人養大他的。”

這話似乎也解釋了為什麽這麽個男子會領着個這麽大的孩子。

“哎,那你一當父親的養他也不容易,你這臉又是怎麽弄得,出門在外怕是很不方便吧?”

“幾年前受了點傷,就變成了這副醜鬼樣子,現也是一邊擦些外傷藥,怕是這輩子都好不了。”

說起自己的這半張臉,段鸮對此似乎并不在意。

“那去松陽這趟是打算不走了?”

“嗯,認識的朋友幫着在松陽府暫時尋了個差事,所以就來了,以後走不走看心情,說不定過兩年就回老家了。”

“原來如此,我就說松陽一個窮鄉僻壤的地方,有什麽好來的。”

車夫萬分理解地感嘆了一句。

“你要去的衙門就在縣城東頭,縣令姓馬,上頭還有個知府大人,叫佳珲。”

“……”

“要說咱們這地方沒別的好,就是地頭還算太平,一年到頭也沒出過什麽大事,你要是趕上帶娃娃四處逛逛吃個飯,不過,你這是來松陽做什麽工的,怎麽還要帶個這麽大的箱子?”

“您不如猜猜?”

看馬車夫很健談,段鸮便這麽和他聊了兩句。

“賣字畫的?”

“不是。”

“額?熬四神湯的?”

“我說我是來做死人的差,箱子裏裝着給死人開膛破肚的東西和一堆白骨,您信嗎?”

段鸮回答。

可車夫卻一萬個表示搖頭不信。

“不信,就你這樣的,怕是等見到屍體都要害怕的尿/褲/裆,還當死人的差。”

“……”

“我聽我那旁親說,衙門裏擺的那些死人一個個皮肉爛臭的連臉都認不清了,一個個駭人的很,這天天見閻王的行當,常人才不會做,你說你見過死人我可都不太信。”

馬車夫說的言之鑿鑿。

見他不信,段鸮也就不多言了。

這一路閑聊,老車夫到最後也沒信段鸮一開始嘴裏說的那句來做死人差的話。

到縣城前面一小段路,趕車的因為還有下趟生意要送,便将父子倆找了個地方放下了。

段鸮和段元寶下車後謝過人家,這才大的背上那白布箱子,小的抱上那把紅紙傘就這麽過城門往裏走。

因為松陽縣地方很小,前面就一個進縣城的正門。

大清早就在這大門口排隊挨個進去的人也不多,還多是些早上去山上砍了些濕柴就提前下山的樵夫。

只是這邊衆人正排着隊準備進城呢。

突然就插着個隊伍,約有五六個蒙着面的漢子擡着個蓋得嚴嚴實實,卻有一股怪味的白布擔架,又急匆匆就從面前走過,引得一群人議論紛紛。

“那是怎麽了?布下好難聞的一股臭味。”

“別是那石頭菩薩廟又有什麽蹊跷吧?話說這兩天怎麽都沒見白家那個整天哭哭啼啼的五不女,是不是她在山上出什麽事了?”

“別管別管,咱們這些人還是少惹些事端為妙。”

聽到這話,作為外鄉人一個的段鸮排在最後也沒吭聲。

石頭菩薩廟,五不女——這兩個本地人口中的詞,令人有些覺得新鮮。

因為那群人呵斥旁人讓開從他面前走過時,正背着箱子,手上還牽着兒子的段鸮的視線從那白布上一劃而過。

見這五六個蒙面漢子多是衙門短打,官靴在腳。

那白布雖蓋得嚴實,卻還是從底下雙腳靴子上洩露出一抹黑乎乎,沾着苔土地像是濕土般的印記。

這黏在上面苔藓和土塊印記,聞着至少該幹了有三天了。

顏色青黑,透露些許松軟的深褐色。

那白布底下露出布鞋花紋雖平常,但是也不是平常販夫走卒能穿,至少該是個童生,或是是秀才才會裁這樣的衣料以便平常出門和人應酬。

“爹。”

似是發現了什麽,段元寶見段鸮不作聲,叫了一聲。

“沒事,先進城吧。”

段鸮也将這小子嘴裏的話壓了下去。

偏偏那幫竊竊私語的本地樵夫壓低嗓子說了兩句就也不說了,只讓人覺得越發深思。

也是這個功夫,另有兩個人扭着一個披麻戴孝的白衣女子就這麽下山來。

那梳着一條發辮,未簪花,素色孝服下只一身老綠布褂子的女子眼圈紅着。

她腳上踩的是一雙沾滿了泥點子的絹花白布鞋。

雙手發抖,似是因看到了什麽所以又驚又怕,吓得埋頭話都說不出來。

她那玉色的指甲縫裏帶着些半幹的泥土。

見她出現,四周議論聲又起了,間或有些對着她的出身指指點點的話,搞得那被稱作五不女的女子一路被捂臉哭泣着當衆帶走,更擡不起頭來。

可這父子倆雖目睹了一切,卻一句話也沒說。

相反兩個人還比人群中的一般人還要冷淡漠然,一聲不吭就當做什麽也沒看見似的在後頭眼看那幫人走了才過了關。

等終于入城門,天光初亮。

一大一小這才從人堆裏走出來,又在這小縣城走了起來。

街邊雜貨為主,絲綢鍛莊,糕餅鋪子不絕,一旁有條城中河,遠處有搖橹聲。

因松陽上頭還有個松江府,松江府臨海,所以街頭便多水産,曬幹的蝦籽鲞魚被小販兜售。

雖然他們身上未必有那麽銀兩買,但這也讓段元寶這麽個一天天沒見過外面的毛孩子終于有點好奇心起了。

“爹,那是什麽?”

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來這麽遠的地方,一路上都很少吭聲,見着街上來往的人才開口的段元寶小聲問。

“那是陽春面,怎麽,肚子餓了?”

望着頭頂已經停了的雨,又接過他手裏的那把傘,記得他早上剛吃了塊包袱裏的大餅的段鸮也這麽回答。

“沒有,就是問問,我從沒見過。”

段元寶說道。

“不急,等替嚴州府那老翁找到他說的那個棺材鋪送完東西,再找到衙門去送完物證報完道,就帶你去買紙買米,還可以買碗面吃。”

段鸮回。

“嗯,好,爹。”

兩父子的對話到此為止。

段元寶一板一眼說話的樣子活像個小大人,段鸮這個給人當爹的也基本把他當做半個成人養着。

這是段家父子相處的常态。

不管閑事,不說閑話,算是很有父子默契了。

旁人見了覺得奇,但他們自己這麽多年一直都這樣倒是也一切習慣了。

此行,就如之前在馬車上和那車夫時說的那樣,他們倆帶着把傘和一些簡單的行囊從嚴州府衙門來。

這四五天的路,都是在這晃蕩的厲害的破馬車上過的。

之所以會來松陽縣,一是正好有正事在身。

需前往縣城衙門送去一件對旁人來說有用的物證,再由段鸮辦理記名報道。

二也是因為段鸮有個在嚴州府認識的朋友,一位已經不幹他們這行營生的老翁,聽說他要來松陽,便求他幫忙來此地給一個地方送一件東西。

等入了這城門,快半個時辰了。

他帶着兒子溜達了一圈也怎麽也找不到,再等他從街上拿了地圖問人,就連松陽本地人看到這張古怪的地圖也是疑惑了,半天還是一路邊看相的才一拍腦門來了這麽句道,

“唔,這方的圓的一堆亂七八糟的我也看不懂啊,您要不再四處尋尋。”

“……不過,如果是要找妓院旁邊的棺材鋪,我給您指個路,那地方以前确實有個棺材鋪,現在早已經關了,換了別的營生,樓下一年到頭關着個門,但其實門鎖一推就開。”

“你進去前不用喊門,屋裏肯定有人在,就是需得當心前後左右,免得被什麽古怪東西誤傷了,這樓上還住着個三天兩頭不見人影的怪人,那怕就是您要找的地方了。”

聽到這兒,也覺得這大概就是嚴州府老翁要自己要找的地方,只是沒想到時隔多年,人已經不在,但聽到後半句,段鸮還是不免多問了一句。

“怪人?那地方如今是幹什麽的?”

“呵呵,事關別人的營生,我也不能亂說,只能說那也是個幹死人活的地方,其餘的我就不便多說了,您自己去了自然就明白了。”

這話說的令人半懂不懂。

段鸮之後也沒再多問,就這麽靠着這松陽縣路人的一席話沿着街角七繞八繞地繼續找了一通。

等靠着手裏的破地圖和問路來到一個依稀還能看出點棺材鋪樣子的門口。

大白天,這一片幹幹淨淨的門前連個活人都沒有。

屋頂上懸着兩個蒙着灰塵的燈籠,門口上着門鎖,卻如那看相的所說一推門就能打開,而那門口赫然挂着一個搖搖欲墜的黑字招牌,上書幾個大字。

——大偵探富察爾濟探案事務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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