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
這招牌上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要說段鸮多年來識文斷字,不可能說認識,只是這些字單論拆開來他都認識,拼在一塊,他就略有些不懂這想表達些什麽了。
他背着手站在這玩意兒底下望了下,不禁想起在街邊問路時。
那本地人口中關于他過來之前的提醒,一時覺得這地方真是有點古怪。
因本朝自入關以來,會單獨姓這個的滿人除了京城正統。
另還有些民間的尋常百姓,倒也不算稀奇,只是說來奇怪,宗族從不提自己的姓,這人倒是反常,在外也是直接用全名。
所以多年來,來往于各府各縣的男人沉吟了下,當下也只把行李給了段元寶,示意小家夥守在門口呆着,這才張口指了下這屋子道,
“你等在這兒,爹要進去看看,不把東西送到錢怕是拿不到。”
“嗯,小心。”
“你讓我小心?”
段鸮笑了。
“我是讓屋子裏的人小心。”
段元寶小聲回答。
這話有點對他這個做爹的話裏有話的意思。
段鸮聽聞也沒和他計較,扯扯嘴角只當做這孩子又和自己鬧別扭了。
不過為了這點給人跑腿的錢,這作風奇怪的父子倆這膽識和默契倒是又都出奇地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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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眼前是虎穴,也一副要進去探一探的意思。
見段元寶不會亂跑,段鸮一伸手推開那門就邁進去了。
灰塵在光中落下,門吱呀一開。
段鸮一步步進入那已經拆了的棺材鋪,又繞過堂前一面木頭隔斷往裏走些,他發現這是一個裏頭別有洞天,上方有小閣樓的獨棟建築。
只是這黑漆漆的地方,說一句比人家衙門還詭異陰森,可真是客氣了,知道的以為這是正常民宅,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人家兵器庫或是衙門大牢。
“叨擾了,可有人在。”
因為還頂着張醜陋的疤痕臉,念及自己大白天擅闖,搞不好會驚吓到人的段鸮便仰頭詢問了一句。
可他主動問了一句,一整個堂前樓下卻無人應答自己。
對此,段鸮只得繞過下面,往外室更走了幾步,卻見裏室一排架子上并無其他陳設,只擺滿了刀子,斧頭,錘子之類的兵器——看上去有點個兵器行。
左側有一副骷髅骨架,幾張人/皮/面/具,和一張對應的中醫藥學針灸圖。
再右邊點是一排挂滿了藥理學的紅色小紙片——看上去又有點像醫館。
桌子有個半涼了的草藥藥罐,蓋子開着,裏頭依稀有佛手,當歸,首烏,生地,甘草,防風等等,均是些治惡性皮膚病的。
旁邊一面屏風上,有數張标注着各地州府衙門大案通緝令的罪犯五官肖像圖。
這些兇犯肖像,用筆勾描繪制的倒是都挺栩栩如生,眉眼,人中,嘴唇等各個還均用紅色墨筆勾畫标注着有什麽令人摸不着頭腦的注解。
在這描畫了一堆兇犯肖像的硯臺底下還壓着一打紙。
第一張上面就上書這樣幾行單獨列着各種條目,字跡淩亂荒唐的墨痕大字。
【《甲乙丙丁‘四問’秘卷》】
【一.宣化府有一劉生,某日夜返故鄉。】
【是夜,他途徑一店上書,‘米肉’二字,再見門口燈火全熄,地上似是有異,他悄然從門洞中窺探,頓時大驚,請問,此時劉生看見了什麽?】
【甲.一片漆黑】
【乙.強盜行竊】
【丙.男女通奸】
【丁.殺人現場】
這張不知道什麽怪人才寫出來的,什麽亂七八糟的考卷給人的感覺真的太蹊跷了。
段鸮第一反應是有點思索地眯了下眼睛。
也是在這時,一個人走進來,卻完全沒去碰這些神叨東西的段鸮這才注意到到了這房子的樓上傳來的一段對話。
“喂!醒醒,天早都亮了,日頭都已經曬進來了!這裏不是酒館也不是春樓,你能不能別這般,也稍微起來做點正事?”
這對話,聽着像有兩個人。
一個焦頭爛額,穿着雙靴子在樓上走動,腰帶上似乎還有腰帶上刀鞘刮擦地面的聲音。
另一個一聲不吭,時而應答一句,倒像是昨夜在什麽地方鬼混了一宿般沒一點精神。
“……這才大清早的,吵什麽吵。”
這聲音,想來就是這地方的主人了。
只是也不知道,現在就在這小樓上怒而大聲教訓他的又是什麽人。
這麽想着,向樓梯上方仔細看了眼,卻什麽都沒看到,一個人站在樓下的段鸮也沒作聲。
“你說我來找你幹什麽,還不是為了破案,這次這案子必定要找你了!”
“找我做什麽,這種案子各縣一年總能碰上幾件,城中石菩薩廟,年久失修,廟宇上那根梁柱之前三番四次在雨天被雷劈中過,死者是過路進入歇腳的樵夫,昨夜雷雨天,多半又是觸雷身亡,你該督促你們馬縣令早日籌款翻修菩薩廟。”
“哎,不,不是,這次不是個樵夫!是個童生!”
那樓上似是一名捕快的人又道。
“童生?那就是男女廟中幽會,果然,讀多了孔孟的讀書人竟也不知道下雨天該少出門,被雷劈中中了頭彩。”
“不,不是!你怎麽不等我把話說完呢!這次不是雷,屍體好好的!是這麽半夜被離奇慘死在廟裏的!”
“離奇慘死?”
乍一聽說這是個兇案。
樓上那在忙活什麽的人也不吱聲了。
他似乎是在琢磨什麽,而目前還未見其人,但對方這犯困的嗓子聽着就沙啞的很,說完還‘碰‘一下倒地不起,并打了個呵欠。
“不去,大白天我不想出門,眼睛見了光會不舒服,而且,你沒看到我底下的藥罐子裏都熬了藥麽,我早說了,我得了病,要閉門修養幾日,這兩天不接生意。”
“得病,什麽病?”
他那朋友問道。
“禿頭,偏癱,還有麻風,你最好也離我遠一點,免得被我傳染。”
‘禿頭’本人對兇險的病情這坦誠告知的态度。
卻把他那位‘朋友’給逼急了,被氣的跺腳也不肯走人,反而是在這攔着塊屏風的閣樓上就圍着他就開始唠叨道,
“富,富察爾濟!我看你不是腦袋禿頭,你是腦袋壞了!你可饒了我吧!這松陽就只有你這個能查這事了,咱們好歹相識一場,你就再幫我個忙吧!”
“……”
“我知道你白天因為你的眼睛不喜出門,但這是個今早在山上剛發現的,現場和屍體可都熱乎着呢,你就去看一眼,這次看完下次我就再也不煩你了行不行?”
“哦,這次幫了你,下次再也不煩我了,劄克善?”
這話倒是令那位富察偵探擡起眼皮子回了句。
估計是真被這衙門捕快一天天地煩的不行,他當下在小樓上如個醉漢埋頭繼續倒頭思索了一下,又這麽開口道。
“嗯……那你不如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方才走進來時,有看到我寫的那張‘四問’秘卷了嗎?”
“看,看見了,有什麽問題嗎?”
那劄克善也呆呆地問道。
“那第一題,劉生‘米肉’案,如果是你,你會選哪個?”
“額……選已?”
“哦,為什麽?”
“大半夜的一家賣米又賣肉的店,想來店內應該有不少銀兩才會引得盜賊闖入?”
捕快大人看上去像個正常人。
“錯了,你可以走了。”
“不是已?”
這話倒是令人大吃一驚了。
“這……怎麽可能?你別是為了敷衍我不跟我去才瞎說!”
劄克善也不大信。
“我說過,你答對了,我再答應幫你去看這次的屍體,你的機會已經沒了,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管,就是其他冤死鬼一塊來托夢請我,我都不去。”
這麽一通胡攪蠻纏故意刁難人的出題,這富察偵探說完就下了逐客令。
大清早就過來的劄克善到此也沒轍了,只能咬咬牙先沖下樓去,想着等想到其他辦法再來。
可他這剛要走,地上用衣服掀開蓋着臉躺着的那混人卻叫住他,又半困半醒地閉着眼睛就指了指樓下道,
“對了,你走,把樓下那個也一塊請出去。”
這仿佛腳底上長了眼睛的話令劄克善一下子從樓上吃驚地探出頭。
隔着小樓樓梯,兩邊對了一眼。
也是這作為陌生人這麽一照面。
站在底下,已經意識到自己或許方才進來時就發現了蹤跡的段鸮才并不驚慌,轉了下眼珠子,又拱手來了句。
“兩位,無意偷聽,只是剛巧敲門進來,發現樓上有人在說話,不敢打擾。”
“啊,無妨,這位先生,您別介懷,我這朋友酒沒醒才在這兒淨說些胡話呢,只是……您上這兒來有何事?”
約是見段鸮身形高瘦,衣着樸素,像是個讀書人。
這面孔上這毀容造成的疤痕也看着有些慘淡。
這面相粗犷,發辮垂在腦後,着一身藍灰色衙役公服的劄克善起初一驚,之後倒也不難說話的樣子。
“敢問原先在這開棺材鋪的主人可還在?我從嚴州府來,有件東西需要轉交給他。”
“原來的主人?喂,人家問你話呢,原來的那個去哪兒了。”
一聽說段鸮是來辦事的,劄克善趕緊回頭又和樓上那人嚷嚷了一句。
“哦,在呢。”
樓上那似乎不喜被人随便打擾的某人才這般插話道。
“出城右轉亂葬崗,看那破碑上字樣是劉通天就是了,記得燒個旺點的火盆再丢進去,免得他收不到。”
段鸮:“……”
劄克善:“……”
這渾話聽着真是十足不像人說的了。
察覺到這人對自己這般陌生人的不客氣,段鸮倒也不多說什麽就打算識趣些轉身告辭,可劄克善這傻大個見他要走,倒是突然想起來什麽,又突然拍腦門來了句道,
“诶!對了,我的機會用完了,可這位先生剛好進來了,也聽到你的這題了,總還有個回答問題的機會吧?”
“我?”
段鸮反問道。
“對對對,勞煩先生了,就随便選一個,萬一給蒙對了呢!”
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倒是令人有些意想不到。
樓下的段鸮本不想摻和這事,卻被這捕快硬拉着也插了進來,也是聽到這話,上頭那個一直沒露面的怪人才一拂手推開了小樓的門。
噠,噠。
有腳步聲響起。
“嘿!富察爾濟,你怎麽下來了!”
劄克善也一下子跳了起來。
段鸮問朝上看去,卻見那抱手從上方出現的皂衣男子身形極高,挺拔如松。
他面孔硬朗,眉峰帶着放肆桀骜,薄唇抿着,低頭用手拿着類似物證的時候又顯得有幾分玩世不恭,是個令人一見難忘的潇灑狂傲之人。
隔着小樓并不敞亮的光。
他的那雙常年處于黑暗中的眼睛就如之前他和劄克善所說,一陰一陽,所以白天不便出門。
那只眼珠泛着灰,不知患了什麽病症的左邊眸子,因終日不見光,極渾濁也極古怪,有着與這張面孔極為相符的睿智通透和深不可測。
他和段鸮看着像兩種人。
一個似泰山,一個似江河,是兩種截然不同,卻又有着某種奇妙共通之處的強勢,孤傲和內裏讓人摸不透的洶湧。
“你選什麽?”
“選丙?”
這一開口,兩人倒是異口同聲。
随後,這二人又不作聲了。
這一面,一別多年,那時早已不同于此刻的兩人再一塊回憶起,倒真是一場帶來和改變太多玄妙的初見了。
只是眼下,他們似乎都對彼此這樣的人有些敬而遠之。
“錯了,你們倆的機會都用光了。”
許久,樓上那盯着段鸮臉上的疤痕不知為何看了幾眼,又一臉無所謂地收回視線的富察爾濟這才再次趕人道,
“劄克善,我這不歡迎偷聽的人,還是這種陰嗖嗖,長得不好看還喜歡偷聽的人。”
“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