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

因這一出烏龍,初來乍到的段鸮和這捕快大人就被一道請了出來。

一離開那地方,外頭的天色都亮了不少。

街上,來往販夫走卒一如方才那般,裏面的那一幕幕卻也如同場幻境了。

走之前,段鸮最後撇了眼那張丢在底下桌子上的‘四問’秘卷,卻也只是面無表情地什麽也沒說。

那‘鬼屋’主人也沒下樓送客。

一如這怪裏怪氣的地方一般,給人的感覺就生人勿近的很。

段鸮從頭到尾沒和他正經打上照面,除了那隔着樓上樓下一撇,兩個人也就沒細看對方到底長什麽樣。

不過那位劄克善作為個官差,在做人方面,倒是沒沾染上他那位‘朋友’的不同尋常。

不僅出來時,很是慚愧地替方才那出無妄之災給他賠了個不是。

見門口還蹲着個豆丁大的段元寶,又聽說他們原是要去松陽衙門有差事的,就表示自己不妨先請他們吃個飯,再一道領兩個人去。

“嗯?這怎麽好,我和捕快大人也素不相識,不如我來請?”

聽到這話,明明身上沒銀子,但眯着眼睛的段鸮嘴上客氣了一下。

“不用客氣哈哈,稱呼一句劄克善就行,況且我也麻煩您了,一碗陽春面我還是請得起的,相逢即是緣分,既然已經到了松陽縣了,就當做給先生接風洗塵了!”

說着,雙手叉腰手扶刀鞘,不似官府而像是江湖人士的劄克善也大笑了一下。

就是這句話,段鸮和劄克善兩人也算初結識了。

出門在外結交他人,本就講究個你來我往,他們如今才初次來到松陽,能有個本地捕快引薦是好事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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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巧離這舊棺材鋪不遠有個小巷。

幾步繞出去後剛好有個小食攤。

攤前架着一張大皂布,門前幾把破桌椅,另有一位梳着髻的老婦在街邊架着鍋賣陽春面。

他們一道來時,鄰桌有兩個穿着緞馬褂,桌上擺着只罩着布鳥籠的本地人也正坐着吃面。

見捕快三人在一旁坐下,便打了招呼,但一瞧見段鸮那臉,這倆人又像是避諱般不來了,只招手喚劄克善過去看那新得的鳥。

一邊的段鸮遠遠看其中一人在用細簽子撩開布簾子逗弄着裏面的鳥。

籠裏那燭黃色鳥喙的蠟嘴鳥提溜着雙眼珠子‘踏踏’的蹦來蹦去。

那蠟嘴鳥一只眼珠子也是灰的。

瞧着像是被什麽東西給活生生紮瞎了一般,就想起了方才那一雙在暗處盯着他,說不出古怪的眼睛。

也是一番寒暄,這二人終于走了。

摸摸腦袋上汗的劄克善才松了口氣,又連忙跑回來招呼這邊正在坐着吃茶的段鸮。

“對,對不住啊,段先生,那是本縣的兩個有功名在身的舉人,平常總愛有些瞎講究。你可別見怪。”

“無妨。”

這話,倒了杯茶的段鸮說的一臉平常。

這麽多年漂泊在外,他早見慣了方才那事,自己這張臉着實醜的吓人,旁人看着怕他也很清楚。

也是說着,身邊還帶着箱子和兒子的段鸮就和這劄克善行至此一起坐下了,三人又這麽在這熱鬧的街邊一邊吃面一邊聊上了。

期間,主要是劄克善在給自報家門。

段元寶這小家夥只顧着低頭吃面,對他爹假客氣故意騙人一頓飯,還在這兒套話這事不予評價。

那傻大個般的捕快也說的盡興,被段鸮這人三言兩語地就把自己的一切生平給說了。

諸如他是松陽縣帶刀捕快一名。

年方二十有六,家住城西,父母均已亡故,至今尚未娶妻,廣愛結交友人這些有的沒的,段鸮也都表現得很有耐性地聽着。

可既然又話說回今天這事,見劄克善說了這麽多卻始終沒提方才那個‘鬼屋’主人,坐在面攤前的段鸮就也不免多問了一句。

“哦,你說那誰啊,那是富察爾濟,整個松陽縣都認識他,他啊,就如那門口招牌上所寫的,是個偵探。”

“偵探?”

段鸮頓時這行當有些覺得聞所未聞了。

“對,據《明清兇案十略》中所載,罪,行兇也,因犯命案者,多稱罪犯,其殺人毀屍之法多奇,民間公堂少聞,偵探之說就出自這裏,富察呢,就是咱們這兒一個專門幫衙門抓罪犯的偵探。”

估計是真對那人的各種事跡了解不少。

劄克善一個捕快頭子說的也是頭頭是道,就和在幫那‘鬼屋’怪人使勁吹噓似的,張口就又往下道,

“你別看他剛剛那樣,他是極聰明的人,但凡是兇案,就沒有他想不出辦法解決的,在他手上破的奇案更是數不勝數,我這輩子啊就佩服他這麽一個人了!”

“哦?可衙門有官差,為什麽有兇案發生非得來找一個偵探?”

聽了這麽多,似乎是明白了那白天不喜歡出門的人的具體身份。

念及某一點,段鸮這麽問。

可原本劄克善還說的起勁,聞言也是面露難色,怕是其中另有隐情,見狀,段鸮對此也沒打斷,緊接着才見這心直口快的捕快大人如實告知自己道,

“哎,您從嚴州來,可能不清楚,自順天至松陽一帶,各州各縣衙門中自聖祖爺時就有明文規定,我們這捕快又作‘馬快’,馬快屬于衙門內聘,專門負責刑偵案件,‘馬快’第一就到辦案比馬還快,所以凡遇上此類兇案,衙門中都有一個叫做‘比’的破案時限。”

“比?”

段鸮倒是第一次聽說這個,這麽問着也轉了轉眼珠子。

“對,‘比’一般為三到五天。”

“官府內的人這時如果無法破案,抓到兇手,就要挨上頭衙門的官員的板子罰俸祿,這也是我為何會這麽着急的原因,因為但凡是惡性的殺人兇案,衙門要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緝兇,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并非松陽縣唯一的捕快,上頭還有一捕快總領姓劉……哎,可我那朋友出的那題我怎麽解得出來,這案子可是一千一萬個不等人啊……”

這一席話,劄克善也是萬般無奈。

他口中那案子,想必就是之前在探案齋樓上時,他同那人說起的那件松陽縣新發生的兇殺案了。

石頭菩薩。

兇殺。

段鸮默默在心裏想着這事,也沒說話。

……

未時一刻。

松陽街頭

段鸮和劄克善在街邊吃過這一碗面,就一同前往本地衙門報道。

他是個嚴州府被調過來當差的仵作的事,方才他們倆說話時,已經互相告知了,

看死人,解屍體。

就是段鸮這三四年在外來幹的最多的一門活。

恰逢松陽縣本地的上一個仵作不久前剛調離,他來的倒也正是時候。

可因劄克善下午還有要事,快到衙門後門口前,他就先招呼了兩個手下的小衙役先出來幫忙給段鸮父子做指引,還有介紹衙門內各項事宜,便也匆忙走了。

段鸮謝過這小半天裏,幫了自己不少忙的捕快頭子之後,就領着段元寶進了這縣衙旁挨着的義莊。

那兩個小衙役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

一個叫趙福子,一個叫張元朗,都是本縣人。

平時這哥倆耳聽八方,眼光四路。

性格也是都挺豪爽,聽有一個新仵作來松陽當差,還是他們那小頭目劄克善指明讓他們好好招待的,就也不讨要賞賜,先一口一個段爺先叫上了。

段鸮和段元寶被他們倆一前一後領着先進了地方。

又把一路上颠簸數日的行李箱子都給放下,又在門口用過一杯茶。

這時,段鸮才能夠好好看看周圍這接下來一段日子怕是要暫時住下的地方,以及見這義莊裏頭的日常陳設。

入目所及,松陽縣義莊是個地方不小的矮房院落。

明明是大白天,這地方僻靜陰冷,怪味極重。

屋外放幾口目前沒封棺的棺木,四面還拉着一大塊避免他人誤闖窺探的白布。

一旁架子上有幾個簍兜曬着些熏屍體味道的蒼術皂角。

以及剁碎的漁網,加上蚝殼灰,看來是用作之後死者封棺之用的。

走出來往東邊行兩步便是衙門大門口,左右兩邊也有些住官服輪換值夜的衙役,也因此,并無人敢半夜來随便破壞屍體物證。

段鸮住的的屋子,就在這一眼到底的義莊裏頭的那間。

一張破舊矮床連着旁邊的通鋪,另有一張舊桌子和些茶壺擺設,這伸手都難的地方晚上怕是想起來找口水都難。

可他本就不是很在意這些衣食住行方面的東西。

個人住所之類的能有個晚上躺下随便睡一覺的地方,他也就一切如常了。

因義莊白天也閉門不點燈。

進屋時還需得先拿蒼術灰擦手,在嘴裏嚼片生姜免得被裏面那刺鼻濃重的屍臭粘上,所以就只有膽子大點的趙福子和段鸮一塊點燈進來看看。

“這男屍叫什麽?”

一進這義莊,先聞到一股惡臭又熟悉的味道,低頭看了眼那被單獨放置在這黑漆漆的義莊內的屍體的段鸮問。

“哦,段爺,他叫瑞邛。”

趙福子給他點着燈回答。

瑞邛。

正是早上段鸮入城門時所見的那具從山上擡下來的屍體。

“他的家人來認過了嗎?”

段鸮道。

“晌午時,他家姑母已認過了,就是他沒錯。”

“……”

“他在本地書院讀書,是個童生,平常住書院,三日前失蹤,他往常有信佛的習慣,正值秋圍,他一人帶香上山,誰想就這麽沒了音訊,今早天沒亮,本縣的一名樵夫上山發現了他,此時他已斃命,我們收到信就去擡了屍首。”

趙福子這話算是解釋了瑞邛三日前在山上失蹤,又被發現屍體的來龍去脈,段鸮聽到這兒複又問了句。

“那之前有旁人來驗過屍體嗎?”

“還沒人碰過呢,原先劉岑捕快和劄克善捕快都說要去找外頭的仵作來驗,沒想您正好呢,屍體上的原先的衣物和物證我們都收拾下來了,您要是想驗,我只管給您在旁邊點着燈。”

“嗯,那就多謝了。”

這話說着,段鸮也道了句謝,趙福子替他點燈,兩個人也在棺材邊正經瞧看起這個名叫瑞邛的男性屍體來。

說來也巧,這股從白布下散發的怪味,他可是記得清楚。

那味帶股發酵後的酸味,有點像爛了的豆子,還似乎攙着些別的酸腐味道。

不同于一般剛新鮮死了的活物。

應該是已經沒了氣息多日,身體裏的血已經基本流幹的情況下。

只一處細小傷口怕是根本不可造成這樣的失血狀态,更別說,這擔架底下那已經接近生肉完全腐敗時才會特有的一股惡臭味。

也因已經到了這衙門義莊,也已不必忌諱在人前。

說着,他也直接開了自己那箱子,取出了把驗屍用的刀具,就掀開了那白布。

一只手掌遮掩住的蠟燭火光下,段鸮只見棺材裏放着的一具皮肉發皺,面頰和脖頸肉已經有些輕微腐爛的男屍。

因記得自己早上來時,馬車夫說松陽已經下了一夜的雨。

想來這屍體是先被殺,再在破廟裏被一夜雨水淋濕泡漲才成了這副死狀。

這對官府破案尋兇來說其實很不利。

因為想也知道,山頂上那第一案發現場現如今已經也已經被昨夜那一場雨破壞的差不多了。

這麽看,這男屍年約二十三四歲。

體格羸弱蒼白,耳垂有點大。

身體各處毛發也比一般這個年紀的男子稀疏些,還像是精心修剪過。

男子為自己修毛發,這個習慣似是有點奇怪。

不過他的手腳指甲修的很圓潤幹淨,估計是真有這方面的某種潔癖。

段鸮目睹這一切拿白布擦了下指甲和耳朵,又眯眼拿起來瞧了瞧,只用手指進去攪了下屍體濕潤的口腔。

待發現在上颚和腐爛的嘴唇上有些沾到的香灰,牙齒和指甲也因為死的時間過長而有些松動脫落。

眼珠子邊上的一層血膜呈雲霧狀,還可以看得見內裏的瞳孔,屍體很冷,體僵已經有初步,拿手焐着一試,便大致能推測出死亡時間。

他肋骨上有兩處淤青,但看死狀明顯是死于失血過多,因為在他脖子上還有一道很明顯的致命傷。

這刀口很深,表面皮肉朝內蜷縮。

傷口被血積壓的皺起來,絕對是發生在生前,想來正是這一刀要了他的命。

此外,腦後還有一道不太明顯的對沖傷,應該是與傷人者搏鬥大力摔倒在地所致,可在這死者的身體上,卻另有一個很小的傷口,讓段鸮一時有些思索。

這傷口極細小。

邊緣紅腫,在靠近手臂半寸血管的位置,是個不知被什麽不知名蚊蟲咬的圓形小黑點,常人一般一定難以注意。

但因它的顏色和結痂狀态。

該是發生在和身體其他部位的傷口差不多的時辰內,所以這也令人有些思索起來。

這麽一想,站在這棺材旁邊的段鸮也使些力氣,俯身用手将這男屍的四肢攤平柔軟,卻看了眼他右手手掌那已經屍僵的一根手指。

可這無論怎麽掰都掰不下來的手指似是指向某一處。

趙福子見狀也在一旁連忙解釋道。

“是這樣,段爺,我們去時,他就這樣,一直拿這根手指指着廟裏的一尊佛像,料想該是死去時,看見面前這那尊石頭菩薩想說什麽。”

——竟,又是石頭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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