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
因這石頭菩薩和屍檢二證加在一起,就可以将蘭春蓮原本身上所有的殺人嫌疑洗清。
為了能救下了那民女的一條性命。
劄克善這一遭得知這來龍去脈,便趕緊下山準備去往衙門,又打算尋他的上司馬縣令從牢獄中放人去了。
可聽說他們要一道去官府,某個先前就推說一次的人卻只說不去了,甚至在半道上,就又一次招呼不打地直接走人了。
“喂!富察爾濟,你當真不和我們去官府看看蘭春蓮,還有拿瑞邛的戶籍宗案麽?”
可那一撩簾子就下馬車,連旁人都不看一眼就走的人揮揮手卻如此背身來了這麽句。
“我又不是捕快,蘭春蓮到底如何也和我沒什麽關系。”
富察爾濟說道。
“況且,你回官府還用得着我指引麽,外面太陽太大,等有關于那真兇的線索再來找我,我先走了。”
他這拿上身邊一幹物證,就這麽走了倒讓人摸不着頭腦。
段鸮對此也沒說什麽。
半響望着那怪裏怪氣的家夥已快速在縣城街頭上消失的背影,倒是又一次令他覺得對方着實是個怪人。
不過他本來就不常和人主動結交。
既然二者本不投緣,多結交一分便是多一分麻煩,倒不如各自一邊敬而遠之,還是先和劄克善回衙門把蘭春蓮一事先解決才好。
因為這個內心想法,段鸮就也沒管太多閑事,先和劄克善這麽下山去往衙門了。
說起來,松陽縣衙門,這地方還是他頭一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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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處城西,小縣衙本就占地不大,門前還堆着些紅鼓兩面,虎頭牌,水火棍。
凡民告民,可直接堂下擊鼓,堂前有衙役幾人,正用過早食候在門口,頭上戴着紅翎尖帽,身上穿着與捕快又有些不同。
此刻,見劄克善人一回衙門裏。
那三三兩兩,抱着水火棍坐在地上吃早飯的小衙役起身忘來,捕快只揮手示意他們不用跟來。
劄克善算是松陽縣捕快的二把手,無需和堂前小衙役特別通報就可以直接進來,還直接躍進來就伸手招呼朝內堂招呼了裏頭那人一下。
“诶,劉捕快!劉捕快,您今早在可正好!我有事要尋你!”
他這揮手一呼,衙門口那正在彎腰用食盆裏的肉喂狗的另一名捕快也擡起來望向這邊。
衙門口,那人面前的是條短尾黑狗。
正低頭吃着兩塊生肉,那黑狗生的健壯兇猛,毛發濃密,哈着鮮紅的舌頭,和那捕快打扮的男子也是好生親近的樣子。
本朝衙門內多養狗,一是為了防範,二也是為了查案,這也是尋常所見的一幕。
段鸮雖是第一次見這人,卻也能猜到這大致就是此前所說的劉岑。
見這劄克善上一級的捕快劉岑長相甚是威武,一雙虎膽眼,胡須頗重,和劄克善相比不顯粗狂,卻也是個實打實的北方漢子身形。
他身長八尺有餘,身着一身灰藍色截衫,一角掖在腰帶裏,被突然跑來的劄克善就這麽叫住,卻也說話倒是客氣,脾性極好。
“哎喲,劄克善?怎了?今早你不是去取蘭春蓮殺人的物證去了嗎?另外,這位是……?”
這一開口,便首先問了句旁邊的人一句。
劉岑和段鸮對視了眼,段鸮和他不認識就也沒開口說話,倒是劄克善這個馬大哈見狀連忙介紹道。
“哦哦,我都給忘了說了,這就是那位新來的段仵作,段鸮。”
“初來乍到,見過劉岑捕快。”
見他真是劉岑,段鸮這般拱手說道。
“啊,原來是段仵作,倒是我們有失遠迎了,昨天趙福子他們已經同我說了,下次可讓劄克善一道請你喝酒……”
那劉岑見狀也這樣和他寒暄道。
“诶,诶!這喝酒的事可先不急,我現在還有些旁事要找馬縣令,您可否幫我進去叫下他!”
這話,劉岑問的似是有些訝異。
“什麽事這麽着急?”
“我們現在已找到了證據,蘭春蓮并非殺死瑞邛的兇手,那石頭菩薩廟殺人的兇手還另有其人!”
“……什麽?你這話可當真,劄克善?”
對方這捕快也是一愣住了。
“千真萬确,連物證我們都已經帶來了!瑞邛當晚所見根本就不是女人,因為蘭春蓮根本就不會和瑞邛行/房,證人和她見得是一人,那根本就是個假扮成菩薩的男人!”
劄克善口中這話,可把被這事弄得措手不及的劉岑弄得又是一驚。
這次這石頭菩薩案原本已經拿住了兇手蘭春蓮。
現又說要兇手不是五不女,還要為她翻案,事情可就有些蹊跷了,而當即也顧不上說上些別的,就先壓下劄克善的話趕忙這麽來了句。
“你,你們倆且等等,我去禀告馬縣令,去去就來。”
“好好好,麻煩你了!”
有了劉岑這邊的幫忙通傳,這後面的其他諸多事情就容易多了。
午時一刻,縣衙大牢。
陰暗的囚牢之中,這一次,段鸮連同劄克善,卻是又一次親眼見到了那蘭春蓮本人。
這梳着辮子的民女一身孝服,眼圈通紅眼中含着淚。
本以為這次是百口莫辯,徹底要蒙冤入刑了,沒想多日來的牢獄之災卻是就這樣眼看着要被洗刷了。
“多,多謝……青天大老爺替民女申冤,多謝青天大老爺替民女申冤,民女當真是無辜的……嗚嗚——”
這話,跪在堂下的蘭春蓮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眼淚。
往常除升堂都不怎麽在人前出現,只瘦條條,沒多少精神的馬縣令身着一身灰色官服,擡手捋了捋胡須接了劄克善匆忙遞上來的物證一掃。
再一聽說那一晚殺人瑞邛的兇手極有可能是一個男子,這保守古板的縣官老爺也是瞠目結舌,面露驚愕。
“——男男,男子?所以說那夜親手殺了瑞邛的并非女人?!”
“是的,大人,這物證均證明那晚證人所見并非蘭春蓮,而是一名喬裝的男人,正是那人在山中一刀劃開了瑞邛的脖子,将其抛屍荒野,而他就是真正的石頭菩薩。”
因本朝,還從未有聽聞這等男子喬裝女子,将另一男子夜半離奇殺死在廟中的懸案。
這事之奇,着實也令人匪夷所思起來。
關于那深夜石頭菩薩廟殺人的兇手究竟是什麽人,這殺人動機又到底是什麽,怕是官府這邊還得繼續在‘比’之內追查清楚了。
“大人,我看着這如今的情形怕是要徹查一番,若不是蘭春蓮那晚殺了瑞邛,那兇手定是還在松陽縣一帶出沒,恐怕不妥。”
作為衙門帶刀捕快,理該這時出言,劉岑在一旁謹慎建議道。
“那,那該……如何是好呢這,這兇手到底會是什麽人呢?”
“那不如讓我和劉捕快,将瑞邛身邊有關系的男子先排查一圈?”
劄克善也連忙這般同馬縣令道。
“好,好,你們倆去吧,還有那五不女既已證明是無辜的,就先将她從牢中放出去,但也需盡快把此案查清楚,此等兇犯……絕不能在我松陽縣久留,否則怕是連上頭和知府大人那頭都要降罪于我啊!”
這麽說着,面露憂慮,生怕此案不破要惹得知府震怒的馬縣令拍拍桌子便也一錘定音了。
這之後幾日,這案子也有了新的進展。
段鸮那天所給出的那些屍檢物證,事後衙門衆人已經都一一傳看了。
雖然仵作一行本是搜集死人物證的。
但像段鸮這樣,能把這至關重要的證據抽絲剝繭令死人真的重新開口說話也是少見。
旁人一時只覺得奇,連帶着對這從嚴州府帶着個兒子初來乍到,頂着張疤痕臉的仵作也是刮目相看了不少。
對此,一個人早已習慣獨來獨往的段鸮倒也沒什麽感覺。
只在當天他送完物證就從衙門走了,後續再四處抓那石頭菩薩案的真兇一事他也未插手。
因一舉推翻了最初兇手是個女子的假設,那麽就只能另從男人的方向去找了。
可瑞邛是個童生,日一天到晚住在書院裏,若說他身邊見得最多的男子,怕是就是那松陽書院裏的一衆童生了。
經官府那邊初步排查,有兩個同在書院備考的童生倒是進入了官府的視線。
這兩個童生,一個叫張炳,一個叫王聘。
前者和瑞邛似有仇,聽說在書院裏曾因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加過。
但那一夜,他據說并不在松陽,而是去了臨縣和本一塊要參加秋圍的友人喝酒去了,一幹友人便可為他作證。
另一個那名叫王聘的童生。
曾有傳言,他和瑞邛一直交往甚密,關系頗佳,常見兩人有私下來往,可當官府去找他時,卻發現他家中也已四五日不見人影了。
“你們是他的同窗,可知,王聘人現在在哪兒?”
“不,不知,官爺,前日裏他就突然不見了,瑞邛死的那天他人也不在書院……怕,怕是這幾天根本就沒回來過,我們也見不着他……”
聯系前因後果,王聘在案發之前就離奇失蹤,此事怕是和瑞邛的死有莫大關聯。
案情似乎離告破只差一步了。
這期間,因為王聘尚未歸案,衙門那邊關于石頭菩薩一案原定的破案日子就也多寬限了兩日。
但蘭春蓮被釋放的事,城中都已得知,還因此沸沸揚揚地傳開了,關于這石頭菩薩案的疑兇王聘到底躲在何處就也成了所有人心頭一謎。
六月十三。
乃是瑞邛死後生祭。
按照松陽縣本地的習慣,他那位年歲頗大的姑母要親自來義莊幫着為其操持身後事,端些肉圓雞鴨,燒些好酒好菜,額外還要就這徹底封棺一事給些銀兩。
當日,老婦準時扣門來了。
段鸮在義莊見到她時,她已準備好了給侄子的新衣,紙錢和生祭的飯食,因還需最後清理下屍身,第二天清晨才可入土下葬。
可這些原是死者入土為安前常見的事,卻因老婦當時這口中有一句話,卻令一旁的段鸮不知為何停了一下。
“這可有洗頭用的油皂否?”
“有,您要油皂有何用?”
段鸮問道。
“是這般,我這侄兒是個讀書人,最重孝道,一雙父母去的早,往常這一頭辮子拆洗都是小心,掉一根頭發他都自覺對不住父母,這一身身體發膚更是從不肯傷得自己,他如今死的這般不風光地死了,我這做姑母總要為其好好洗一次這頭發,才好送他下葬。”
因這一句話,段鸮這一日為棺中的瑞邛換完下葬前的,又送走那老婦就一人獨坐了一會兒。
也是因這個緣故,他這之後思索了片刻,又讓段元寶好好在家,一個人出去了一趟。
但正好段鸮就這麽走到這松陽街上時,卻讓他聽到了一段從一處酒樓上頭傳來的聲音。
那是一段街頭随處可見的說書。
往常說的多是些三俠五義,民間志怪,在本朝實屬多見。
可今天在那小酒樓上頭,卻有一案幾擺在食客當中。
上有一長方形的驚堂木,一個裝着一塊碎銀的還有一胡須花白,兩眼似魚眼睛般渾濁的馬褂老書生。
三五張擺滿了魚皮花生,各色酒菜的方桌擺滿樓上樓下,底下翹腳行走的走卒也在豎着耳朵一道聽着上頭那老頭嘴裏說的故事。
“各位爺,老叟姓陳,今天給各位說一出本朝年間的故事,說起這當世之才,便要說起世宗一朝的最後一位殿前進士——段玉衡。
“他乃魯地名士段慶山的獨子,祖上曾出過前朝大學士。”
“到聖祖爺那時,還被封四品道臺,在本朝,這漢臣做奴才的要爬上這官場高位本就很難,如何爬到頭來也難出頭,這段家就是這家族沒落的文人之一。”
“一門清高,書香門第,魯地自古便出大儒世家,段家都是當世的大文人,因先祖曾留下誓言,自子孫入朝便要為清官,萬不可成酷吏,做貪官。”
“偏偏到了他這一代,此人卻一頭紮進了官場,從此朝堂沉浮一去不回。”
“他入朝十年,十年未回兖州,世宗十年,他離京去往河北修複河道之時,過家門而入,他那老母親只站在兖州府祖屋前這般怒斥道……段玉衡,你若真的踏出這一步,我這個做母親的此生便再不認你。”
“可這段玉衡卻真言出必行,逼得他那老母親痛哭,酷吏!酷吏!你還當我是你母親麽……段家滿門出了你這不孝子孫,你當真好狠的心腸啊……在你眼裏,哪還有他人,還有父母,你只一心要做你的官……”
“說這段玉衡,真可謂好一個滿腹聖賢書,心中好刻毒的真丈夫——”
這說書先生的聲音,引得底下看客們一陣滿堂彩。
一身布衣,仰頭聽着的段鸮站在底下,原地停了會兒,之後卻也當做什麽,沒聽見地走了。
可就在段鸮繼續朝前走,又不知不覺就這麽憑着直覺走到一個地方前,在一處熟悉的茶樓底下,他卻突然見不遠處有一個人。
段鸮起初也沒認出這人。
因為這家夥此刻這身打扮是個人怕是都認不太出來。
任憑誰看見這麽個倒在一堆乞丐窩底下,衣衫褴褛的‘禿頭’‘偏癱’加‘麻風’都有多遠躲多遠,但誰讓他這人沒別的毛病,就是這記性不錯。
所以……他就這麽一眼認出這個人到底是誰了。
“你在做什麽?”
段鸮眯了眯眼睛,似是有些不解。
“如你所見。”
某位‘乞丐’不修邊幅地倒在茶樓底下,醉醺醺地掀開身上髒兮兮的衣服同段鸮對視了眼打了個呵欠回道。
“我在假扮一個乞丐要飯。”
段鸮:“……”
突然也有點像假裝沒看見這個乞丐一般不理這人直接走人。
可沒等段鸮說些別的,富察爾濟這個整整三天找不到人的混蛋偵探像是終于醒了,又爬起來伸了個懶腰這般對他道。
“要不要上去喝杯茶,這次換我請。”
“……”
“不要又說不喝,這樣我會很沒面子,到底去不去,老段?”
段鸮:“……”
——?誰是老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