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上)

富察爾濟這種人口中所謂的請喝茶,想來也定不會是茶樓上那種一邊品着香茗氤氲,一邊暢談詩詞歌賦文人風雅。

眼前的他一身乞丐古怪打扮,也不知這兩日躲在何處到底在做什麽。

要說想進人家茶樓,這門口小二也不一萬個不肯的。

所以想當然的,他和段鸮這在此地撞見,又想聊聊的話就只能另找個別的去處了。

“你去澡堂子洗過澡嗎?”

這根本不是一個正常人能随口問出來的問題,一時令段鸮再次懷疑自己到底為什麽剛剛要在路上理睬他了。

“沒有,怎麽了。”

段鸮面無表情地眯眼回答。

“哦,那不如喝茶前,去洗個澡?”

“……”

此洗澡,是彼洗澡麽?

段鸮心中起初是真覺得應該不會是。

因為以他們倆這半個陌生人的交情,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這麽随便就做出此等言行,跑去澡堂那種地方的。

可富察爾濟頂着這衣衫褴褛的乞丐無賴的樣子,又一點不介意地領着他在松陽縣的胡同串子裏繞來繞去,等行到一處門口畫着只燒水銅爐,和一塊招牌前停下。

——結果,他們倆就真一塊找了個澡堂子泡澡了。

陳三大湯池,是一家早晚開在松陽縣城路邊上燒水攬客的銅爐澡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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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大名就叫做陳三,是個着布褂小帽的老頭,身上帶一褡裢,見外頭有客進去往往都是笑臉相迎,再作揖喚一句,二位爺裏面請進。

門口一面牆上挂小澡牌若幹。

花十幾文錢,就能進內湯泡個澡。

另有經驗老道的刮痧搓背和絞臉的師傅在隔壁屋裏歇着,随時可放下茶碗過來。這絞臉是供給未出閣女子的,刮痧搓背這種段鸮也沒有興趣。

可雖說這兩三個朋友結伴來澡堂子這事,唐宋時澡堂子已是民間四處可尋。

聽說在過去,這便是個底層百姓自己琢磨出來的營生,傳至本朝也是早已多見,一般人文士之流往往早起黃昏用過過茶,便相約過來泡個澡再出門尋些消遣的習慣。

段鸮清楚這事,但這也不能說明他很想和身旁這人來約着一塊泡澡。

“陳三,裏頭可有人在?”

“喲,您今天又來了,還帶了朋友?無人無人,幾個湯池子都空着呢,茶水也都備着呢。”

這對話就發生在段鸮眼前。

陳三看樣子是已認識富察爾濟,這兩日對方還經常來,這才彼此覺得分外眼熟。

富察爾濟見狀道了句謝,之後就也沒說什麽,回頭便看向段鸮來了句。

“走吧,我來請,別客氣。”

某人這麽說着,從看着也沒幾多少銀兩的兜裏摸出十幾文來丢在門口的盤子上,又熟門熟路地拿上那方布簾旁的一塊寫着玉泉湯的小牌子就進去了。

從頭到尾,他這副古怪而又做派都是令人摸不着頭腦。

可他們倆都是大男人,要真在這種事上計較什麽倒也沒趣,所以段鸮見狀也沒說什麽,也取了塊牌子就撩簾一起先進去了。

不過這大白天過來泡澡堂子,要說清淨倒是挺清淨。

這澡堂不比那頭那些茶樓人多口雜,兩個人一走進來,一瞬間就能屏蔽了外間的一切嘈雜幹擾。

這熱氣熏得人渾身冒汗的澡池子裏沒什麽人。

一方冒着白氣的熱湯,一個木勺用以舀水,另有些幾條絲瓜絡供人使用,旁邊有兩個實心木頭架子,放着一大壺過會兒出去得額外付錢的便宜茶水。

脫了那身在外頭時髒臭衣服的富察爾濟肩膀寬厚,身量是一名成年男子的厚實精壯,活龍鮮健。

進去前,他先将裏頭的白色亵衣随手脫下,另找了件旁的衣服穿上,再出來時,就見自行脫了外衣內裳的段鸮已經在裏面在泡着了。

因為不熟,又說好了是他掏錢,段鸮就也不和他客氣了。

他們倆本就年紀相仿,又是常在外頭四處走的人,身形自然是不會太過羸弱單薄。

段鸮結實精瘦的腰腹胸膛同樣沾着幾滴水,褪下衣裳卻也不見絲毫病氣,反而胳膊肩膀生的較之富察爾濟這家夥也是不差分毫。

頭頂那口銅鍋中水還在從一根細竹管理不停往下澆。

外頭是那陳三在燒水倒水的聲音,來往有些嘩啦嘩啦的回聲。

二人各自占據一邊,也沒搭話。

只浸在這燙的人直冒汗,卻也着實泡着令人覺得挺痛快的水中沉思不語,半天,還是一旁的段鸮見某人仰頭抹了把臉上的水,才主動起了個話頭同他聊了幾句,

“你可知,明天瑞邛的屍體就要由官府和姑母安排封棺下葬了?”

“嗯?知道。”

聽到這話,富察爾濟這般回道,想想斟了杯茶給自己,又一副思索該如何尋些合适說辭的口氣道,

“據他真正死亡已七日了,按日子也理應下葬了,況且官府不是也已經認定那在書院內消失了的王聘就是兇手了麽?”

“……偵探先生這兩日躲着不見人,覺得那王聘就是兇手?”

段鸮抱手挑挑眉問道。

“哦,怎麽又是這一句耳熟的話,難倒這次段仵作是又想套我的話麽?”

生着一雙古怪而灰色眼睛的富察爾濟這般問着話時,其實是有心想看看段鸮會有什麽的反應。

“我沒有這麽無聊。”

料想他說這話在試探自己,說完,段鸮也這麽看他。

“我關心的只是屍體身上的物證,其他的事都和我無關。”

這話,不久之前某人也才說過,段鸮現在原封不動地回敬他,自然是順理成章。

“哦,那段仵作也應該清楚,我辦案靠的是推理,不是瞎猜,如果沒有确鑿證據,我也不會貿貿然地暴露給官府那頭,變得節外生枝。”

這一席話,富察爾濟說的明白,段鸮也瞬間懂了他是什麽意思。

因為劄克善是官府中人,雖說找他肯定是最方便的,但若說誰能在這起案子中最沒有嫌疑又時機恰好的,恐怕也只有在來到這時瑞邛已經死了的段鸮。

而果不其然,兩人八字不太和的人這麽一來一去,很不投緣地嘴上擡了兩句杠,清楚除了這正經事,他們倆也撞不到一塊的二人才說道起真正的事來。

原來,這兩日,富察爾濟确是在躲着故意不見人的。

松陽縣本不大,如這小小的澡堂子就是一躲人的好去處,但顯然段鸮是不會相信有人無緣無故地跑來這兒裝什麽乞丐跑什麽澡的。

他會這麽做,只因為他現在只想找一個人。

而富察爾濟心中要找的,就是外頭官府現也在找的那個,那比瑞邛還要早消失幾日的王聘。

王聘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在這之前,富察爾濟也不認識他,就只從官府和劄克善那邊随便聽說過幾句這人的生平。

說這人是個比瑞邛還要古板沉默些的書生。

年紀在二十四五,長得也是個平常不起眼的男子,他和瑞邛是同窗,除此之外卻甚少和外人來往,往常也是除了書院,連與同是童生的同窗們都不太主動說話。

他早已無父無母,身邊也無其他親眷。

因此這突然在書院失蹤一事,若不是事後又惹上瑞邛的這一樁人命官司,以他往日裏也經常找不到的人做派,要說十天半個月也不會有人發現他去哪兒了。

但若說他身上還有個什麽令人值得注意的地方。

那就是這王聘的家境其實不是個窮學子,而是家中頗有些金銀祖産,聽說祖上幾代都是做生意的,頗有些殷實的家業。

他祖輩在松陽做海魚生意,因那年租船出海,去往沿海,卻徹底迷在了風浪中,這才會落得全家老小只留下了王聘這一根獨苗。

可這傳聞裏家財,王聘一個木讷書生,卻也不經常拿出來顯擺,于吃穿上也總是摳摳索索的,旁人只道是王家留下來的錢財都被他給悄悄揮霍了,他日常才會過的如此清貧。

王聘與瑞邛關系走的近,但凡有些金錢往來,王聘都是樂意幫瑞邛這個朋友的。

如今這麽一個大活人突然消失了,瑞邛又離奇慘死了。

要說要在這短短三日找到一個已經消失了那麽多天的人,肯定是不容易的。

但富察爾濟這人說來也是奇了。

因為他似乎有很多朋友,往常他在自己那個破破爛爛的探案齋內,就經常替些乞丐妓/女,街邊無賴熬些皮膚病和傷風病的藥湯,這些藥湯不太值錢,但幫幫人總是夠的。

乞丐,妓/女,這些人耳朵裏能聽到,一來二去的,這麽多年下來,這松陽縣的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就皆是這人的朋友了。

正好他手頭有個熟人,名叫桂東林,字東塘的。

家住松陽城西,往常做的是給人縫補算賬的夥計,其實是個帶着圓片墨鏡的無賴,往常在當鋪後頭常年吃茶賭錢,很是熟悉這一帶賭坊妓/院的事。

前幾天,富察爾濟就來找他想想問王聘的事,而這人恰巧也這麽告訴了他一樁和王聘瑞邛身上事情有關的秘聞——

……

三日前。

松陽縣一處小賭坊樓下的水煙樓後頭。

專程找了個時間大白天過來,又找了桂東林一人出來的富察爾濟正坐在暗處請這人鬼鬼祟祟地喝茶。

他們算起來已是老熟人了。

桂東林每每替他拿錢辦事,都會把知道的鮮為人知的小道消息。

眼下,富察爾濟專程穿成這樣跑來城西尋他,這人知道他定是來向自己打聽這事也笑的奇怪。

因往常常在妓/女身上尋些樂子,此刻這人在桌子前俯身湊來些,又将自己這副瘦巴巴的有些下流姿态的德行,就湊過來和富察爾濟耳邊碎碎開口道,

“呵呵,富察爾濟,這你可找對人了,你可知,這瑞邛看着是個風光童生,其實是那經史子集無一不通,其實是那檀香木爛馬桶,可惜了材料麽,王聘和他做朋友那才是倒了八輩子黴了……”

“哦?此話何解?”

富察爾濟也面無表情地用自己那雙一陰一陽的眼睛平淡問道。

“那一日,我在賭坊外頭吃完了一頓酒正要去找些樂子,見這叫瑞邛的正被幾人圍在一條巷子裏打,他往常就愛來賭坊裏耍幾把,因他是個讀書人,我一早眼熟他。”

“他這幾月裏手氣忒差,賭了一把又一把,還每每有辦法拿錢來還債,我只聽說他有個歲數頗大的姑母,還未娶老婆,卻不懂他到底總有些錢來還債,料想他該有個姘頭養着他。”

“他那姘頭要說對他,是真夠情分的,聽他日常在外吹噓,是事事都哄着他,還給他銀兩吃穿說要供他高中,可這瑞邛背地裏卻常與人說,那人是個龌龊物,他心中惡心的很,也總不愛提。”

支着手,語調鬼祟的桂東林這麽和富察爾濟面對面繼續往下說道。

“可就那一日,他又欠了債沒錢還,正好就被賭坊的幾個爺給抓個正着,還被打了鼻青臉腫,我當時只聽這人跪在地上哭嚎道,‘爺,爺,小的現在沒錢,你可千萬別将此事鬧大,等過幾日我就有錢了,等我得了那價值連城的石頭菩薩,我定将所有債務都一次性還于你們!’”

“當真?”

富察爾濟湊上前連忙問道。

“千真萬确,那瑞邛當日就是和那幫讨債的這麽說的。”

“這事是幾日發生的?”

“大約……就在他死的兩天前。”

桂東林也這麽回他。

石頭菩薩。

這事到這裏,卻是一下子令人想起那破廟中的那尊古怪的石像來了。

瑞邛當時為何會對那些這麽說,着實讓人有些好奇。

于是此刻回到眼前的一幕來,已經回到這陳三湯池中的富察爾濟也将這幾日自己假扮做乞丐,在街邊時所見的這些事都告訴了段鸮。

“所以,瑞邛的死本就是另有原因。”

段鸮說道。

“之前我見他屍體的毛發剃過,又和男子有行/房跡象,但我今日剛見過他姑母,本朝自入關,就對男子胡須發式有着裝要求,如若有逾越,是入不得官場的,瑞邛本就要考秋圍,這等規矩他不會不清楚,所以他身上這毛發倒是有些奇怪。”

段鸮這麽說着又繼續往下道。

“他既想考功名,私下又有這癖好,我倒真不知他到底和那個兇手是和關系了。”

也是這兩人正好共同說到這話題時,泡在眼前這湯池裏仰着頭閉着眼,一只手擱在一旁的富察爾濟又提到了一句道,

“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來這澡堂?”

“……”

“王聘往常每隔三日就要來一次,陳三也是認識他的,這陳三大湯池開在街頭,往常人來人往,什麽人都能進來,王聘若是真是瑞邛的情人,又怎麽可能跑到這種地方來?”

“所以,那兇手不會是王聘,瑞邛那個一直養着他的情人也不會是他。”

這下,兩個人的破案思路倒是出乎意料地一致了。

那就是在這石頭菩薩一案,也就是當晚的事發現場中,一定還有一個除瑞邛,王聘以外的當事人,這個人至始至終将自己躲在黑暗處,不僅将衆人的視線一路引到了別處,怕是還有些別的些目的。

“就如我那天所說,每一個殺人者的殺人動機都是很清楚明白的,就算是一時沖動殺人,也一定是事出有因的。”

“通過這兇手的一系列言行,其實便可知,這是一個自卑且壓抑的人,或許有先天不足,或許幹脆便是個天閹。”

“他家中該有個年歲大他許多的姐姐,或者一個嚴厲管教的母親之類的人,少年時他懦弱,受家中女眷影響在着裝上便有了不尋常的癖好,直至成人也無法徹底戒掉。”

“只有悄悄穿上女子的衣服,他方才覺得自己是活着的,他認定自己是一個女子,一旦有外物試圖揭穿他的真面目,他便要伺機殺人。”

“他和瑞邛,原本該是認識的。”

“那一晚,他們約在山中相見,定是為了他口中那‘石頭菩薩’,‘石頭菩薩’是什麽,怕是只有他們兩人才清楚,現在瑞邛已經死了,那麽,在這世上,便就只有那兇手自己才懂了。”

富察爾濟的分析,只從這人的作案動機和心理方面出發,但這下,這石頭菩薩案子的思路倒是突然清晰了不少。

“所以,要不要來打個賭?”

富察爾濟又突然問。

“哦,賭什麽?”

“哦,不如就賭我和段先生誰能先抓出那殺了人的石頭菩薩的,并揭穿他的真面目,可好?”

富察爾濟這般說道。

這說話間,段鸮擡頭和他對視了一眼。

兩人皆沒急着開口,等段鸮擡手拿過一杯放在一邊的茶,又見已被勾起勝負心的他方才這般緩緩回答這人道,

“好,那就來賭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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