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中)

因為那一時興起和富察爾濟打了那個賭,這一日,段鸮從外頭回去時,已經有些晚了。

等他到了家,推開門。

段元寶在義莊已經自行吃了晚飯,還一個人睡着了。

這孩子這麽多年,被他養的很是懂事,從不用人為此費心,也是如此,偶爾想起他的真實身世,段鸮有時才覺得有些思索。

在外人看來,多以為他是從前死了發妻之類,才一人四處帶着個孩子。

但真要是說起段鸮和段元寶之間的實際關系,卻是因為多年前的一樁他恰好撞見的慘案。

那時,段鸮人還不在嚴州。

或許是在平陽,或許是在大同。

總之,那一年他還一人漂泊在外,是個實打實的孤家寡人。

段鸮這個人因為過往經歷原因,不算是個十足良善的人。

相反他身上還藏着不少見不得光的東西,旁人說他冷血也罷,說他刻毒也罷,總之這半生,他都沒為任何人動過什麽情,或是留下過念想。

他看似對人客氣。

其實誰都敬而遠之地防着,因從不和人主動結交,加上他身上那個五年前之後,就亂七八糟落下的‘怪病’,日子就過的很糟。

可有一日,段鸮經過一處當地的地方時,卻碰巧讓他撿着了這個孩子和一具無名屍體。

那是個被一窩人挖了身體大半的心肝髒器,已經沒了生息的女子,段鸮去時,那時候才懵懂年幼的段元寶就是被這女子最後小心的藏身在那破敗的山洞裏。

那小小像只貓似的一個孩子被藏在草垛裏,髒兮兮的,一頭一臉都是濺上去,已經半幹了的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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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鸮在那一團淩亂髒臭的草垛裏發現他時。

他已經在原處呆着快有兩天兩夜了,手腳冰涼,餓的動也動不得的。

他雖還小也不懂事,卻也知道是有群歹人下手殺了身旁那個女人。

所以一見段鸮發現了自己,他起初是吓得發抖,但看到是個大人,卻也不是那群窮兇極惡的歹人,這目睹這一切,卻也一句話都沒說的孩子卻在那之後小聲地落下淚來。

他是段鸮撿來的。

段鸮不喜歡孩子,可是這不僅是個孩子,卻也是條人命。

當時在他身邊,除了那具不知為何出現在哪兒的女屍,就一直有一枚陳舊的,挂在他脖子裏的羅漢錢。

段元寶年幼,又親眼目睹殺人縣城現場收到了驚吓。

完全忘了自己從哪裏來,父母是何人,那女屍又到底是如何死的。

羅漢錢,乃聖祖年間所鑄,早已流通于世,每枚錢幣上面一般都會刻有四字,康熙通寶。

通寶,即元寶,所以他這名字才會叫段元寶。

那枚到現在還用一根紅繩挂在段元寶脖子裏的康熙通寶,是最後能證明他過往身世和那個女人死因的證據。

有朝一日,到了舊案重提之時,這枚奇怪的羅漢錢或許就是唯一找到那兇手的物證。

因為這個緣故,段鸮這麽些年來就也把一直他帶在身邊,還以父子相稱,雖說日常,他們倆有時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照顧着誰。

但總之,一晃眼,段元寶也這麽長到這麽大了。

然而眼下除了這松陽縣,段鸮一個人帶着他也暫時不會去別處。

關于他自己身上的那些‘謎底’還沒解開。

在有些事情沒徹底解決之前,他也斷不可能說回到自己原先的地方去。

畢竟,他到底還是個黑暗見不光的‘怪物’,總不能回那地方去,還趕在這個節骨眼繼續惹上麻煩。

也是這時,段鸮才想起了白日裏,在茶樓底下恰好聽到的那段說書先生嘴裏的故事。

如果不是他已經很久沒去想過去發生的那些事了,乍一聽他還真是沒想起來。

有一瞬間他是心裏有一絲起伏的,原以為早就不在意的那些事,如今想來,卻也是道抹不開的舊疤。

他想到了自己少年時,他還在兖州。

只要一點點病痛就能令他變得無比軟弱,可後來那麽多的事之後,他卻也在這年月裏忘卻了太多,變得麻木不仁,視他人生死于草芥。

“母親……母親……我要那個!”

街上,那回憶中直嚷着要糖的孩子已和他母親一起漸漸地走遠了。

段鸮默默看着,也再不言語,就這麽一人離開了。

“……段玉衡,你若真的踏出這一步,我這個做母親的此生便再不認你。”

“母親。”

“別叫我母親,段玉衡……”

“酷吏!酷吏!你還當我是你母親麽……是你害死了我我段家滿門……嗚嗚……段玉衡,你好狠的心腸啊……在你眼裏,哪還有他人,你只一心要做你的官……”

那些心底藏着的亂糟糟的,曾逼得他一步步堕入黑暗無法自拔的話,再次在他腦子裏響了起來。

段鸮再回過神來,他已推門一個人走進了漆黑的義莊裏。

“爹。”

此刻,半步之外,在睡夢中,他都在趴在桌子上帶着點惦記地喚着段鸮的名字。

桌上的一碗涼透了的飯食貧寒的很,段元寶也吃的精光,從不給人多留麻煩。

在那一旁,另放着個碗,明顯是留給段鸮。

上頭蓋着個破舊的竹簍,裏面裝着的被罩着,隐隐約約透出股熟悉的,卻也十分異常的……味道。

那‘東西’散發出來的味道,他很清楚是什麽。

今晚因為有些事而心情不佳的男人見狀眯了眯眼睛,在心裏算了算日子,就知道這小子居然幫他記着自己的那個‘怪病’了。

等心情混亂而陰郁地垂眸不做聲,又俯身輕輕抱起他。

段鸮剛要這麽一步步先帶着他去裏屋睡覺,小家夥就和奶貓似的不動了,就這麽挨在男人的小聲問了句道,

“爹,你去哪兒了?”

“有事出去了一趟,現在已經辦完了。”

段鸮回答。

“那你餓不餓?”

聽說他事辦完了,也回來了,小娃娃就不鬧了,乖得像沒有聲息似的。

段鸮見狀,難得像個當爹的人般坐下。

接着也不急着去送他睡覺了,‘嗯’了一聲就去先拿開了桌子上的竹簍。

也是他這麽擡手一揭開,那一只瓷碗裏到底裝着的是什麽,也就在燭火中一目了然。

入目所及,那是半條青魚,卻是生的。

被割下來的血合肉被擱在一只碗裏,還有一些來不及擦掉的血水凝結在白色碗底,令人看着心裏就直犯惡心。

可常人看了這生肉只會覺得難以下咽。

對于這世上的有些人來說,卻是這難得的。

當下,段鸮一個人坐在義莊裏,半夜慢條斯理地吃那條劄克善前幾日送的青魚的聲音有點毛骨悚然。

在世人眼裏他這樣怕是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怪物和瘋子了。

但他這難以和外人說清楚的‘毛病’一直伴着他多年。

過程中,段鸮需要去壓抑自己心底對生肉的嗜好,可無論是吃什麽藥,這心上的疾病都不可能說這麽簡單地醫好。

這病久久折磨着他,這才讓他只能逃離那個地方,尋找自我解脫的辦法,也是如此,那天看到’米肉‘二字他也才會下意識規避不談。

眼下,他蒼白的嘴角有一滴紅紅的血淌下,手上也全是如此。

他閉着眼睛拿舌尖餍足地舔幹淨,心裏起/伏,暴/躁,饑/渴的情緒才壓下去,那面無表情帶着絲邪念的咽下樣子也看着很吓人。

“害怕麽,害怕就先去睡。”

眯眼看着段元寶低着頭不敢看自己和那生肉,段鸮這般問他。

“不怕。”

“……”

“因為爹不是個壞人,所以我不怕。”

段元寶說着也堅定地搖搖頭。

此時,剛好月上三更。

屋外黑漆漆的,無人應答。

只有那一口棺木和被安置好的屍體靜靜地躺在暗處。

明日,就是瑞邛的那具放在義莊的屍體要被擡走。

徹底封棺下葬之時。

這石頭菩薩廟一案的破案‘比’限,算一算的話,正好也就……剛好剩下最後二日。

……

第二日,天沒亮,段鸮就又起早又出了趟門。

他從家裏走出來時,天色尚且有點涼。

昨晚家裏的那一片參與的血肉狼藉已經被他處理的很幹淨了,連一絲多餘的血味都沒留。

他還要在松陽縣呆一段時間,所以關于他自己本身就是個身患異食之癖的患者的事,怕是還是不能讓更多人知道。

因為在本朝,此類疾病依照律法一律是以瘋病處置的。

世宗九年,四川當時也曾發生了一起瘋人殺死多人的案件。

刑部自那之後便命令患瘋病的患者,都需要上報官府并交給親屬嚴加看管。

随後制定了相應的懲罰措施,患病的人交給親屬看管,如果看管不嚴,導致病人因瘋自殺或傷人,他的親人和鄰居都要杖責八十,地方官員等要罰俸三個月。

段鸮知道自己得的根本不是瘋病。

但是他也不想讓旁人知道,他是一個應該被衙門好生關起來,像瘋子一樣看管對待的病人。

這一次他不是去衙門,而是想親自找另一個在案子裏的當事人取一些重要物證。

此前劄克善就和他提到過,張炳,王聘和瑞邛乃是這次案子中三個當事人,但張炳一直對另外二人一死一失蹤的事避而不談。

加上他有不在場證明,就也令人足以相信他不是兇手。

他一直來拒絕來官府做口供,幾次三番都是拂袖離去,搞得官府那頭也是對這個童生很沒轍,而也是這個緣故,倒讓段鸮想親口問問他一件事。

十四日。

明德書院談書會。

每月會在松陽縣的大儒主持下開設一次,這一天張炳也會來,因為前日連發生了兩次命案,書院內今日只擺了幾桌,又請了些舉子們一起來暢談書畫文章。

過程中,那個叫張斌也着了身瓦色的書院服坐在底下。

但他心思卻有些飄忽,連帶着聽到一旁其他同窗在那兒說話也不太專心。

因為先生出的題是,歷年秋圍最出名的一道經史題。

這其中有兩個童生似是争論起來。

一個說當朝該效仿世宗初年設立諸王議政,否則如如某些前朝酷吏之流的怕是要層出不窮,另一個則說軍機處還在不需此等事物。

這一番争執間,坐下的張炳也被叫到了。

他聞言一愣,有些恍惚站起來卻是半天一句話都沒憋出來,也是這個當口,一個聲音倒是在上頭突然出現額。

“海東青案。”

“——!”

張炳聞聲一低頭,就見自己這談書會底下有一張最裏頭的桌子,那桌子上是個面色陰郁蒼白,瘦削病态的男子。

他根本不認得這這人。

看着這一身落魄打扮想來也是個日子不得志的書生。

但見這人面孔上雖生着道疤痕,讓一般人厭惡不敢接近,但嘴角又似有抹帶着深不可測,接着滿座之人只聽他放下茶杯緩緩道來道。

“聖祖年間,十四爺海東青一案,世宗皇帝此後說不結黨,重在吏治,朋黨勾結,無非鷹犬走狗,這放到新朝,竟也有些人談論此事,倒是新奇。”

這一語驚的衆人紛紛噤若寒蟬。

這結黨大罪,他們這等小命可擔不起,就是那不怕死的才敢胡言亂語亂議這等朝堂之事,也是這個當口,這故意出聲吓唬了這一幫學生的段鸮蘸了些杯子裏的水在桌子上寫下書單,又緩緩來了句道,

“既然是經史題,倒不如多讀些通史之論,第一本《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底下有八卷,另有《篆文大字典六書分類》,還有一冊乃《鄭開陽雜卷》。”

他這人記性極好。

修書之事條條款款,常人總難做到這人這樣,怕是他不是在背書,而是真的腹有詩書,博古通今,是有大才之人,以将書本記于腦海中脫口而出才能做到這般。

松陽縣的書生們多是些童生,也沒有及第,見這生的其貌不揚的男人怕是個真才學,真大家,各個都面露佩服驚詫,亦不敢輕易妄言了。

尤其他這一手在桌子上蘸水而寫的字,端的是鐵劃銀溝。

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

觀其劃,其形,斷連輾轉,粗細藏露皆變數無窮,氣象萬千,真倒是世人盡學蘭亭面, 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欄。

他不似個書生,倒更像個了不得的真名師。

因為這可和書生不同,只有涉足過那方朝堂的才能有這樣的威勢來,是真真見過大風大浪,也敢提筆談國事,上奏章的風骨氣魄。

“這位兄,不,是先生……先生!請留步!”

段鸮這真人一露相,自然有人就自己找上門了。

那書院裏的談書會一落幕。

那個叫張炳的童生就急急忙忙跑下來連叫了他三聲先生,倒是今天本就是來找他的段鸮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只拱手客氣地來了句,張兄不必如此客氣。

張炳見段鸮竟然認識自己,有點愕然。

也是這一來二去間,這童生方才知道對方竟是因為那樁命案來找自己的,他當下也是面露怪異起來。

“張炳,我知道瑞邛的死與你無關,但我也只想替衙門問一件事。”

“……什,什麽事?先生請問?”

張炳很是謹慎地皺眉回答。

“你可見過,這個榴花耳飾?”

那只從瑞邛胃裏取出的榴花銅飾,臉色一變的張炳一眼就認出了,因為有先前解圍的事在,這先前幾次三番似是有所隐瞞的書生也終于是對他有所袒露了。

這一天,段鸮可算是拿到了張炳口中的口供。

他晚上回到義莊,再次在自己的驗屍卷宗上寫下了一些東西,等待明日棺材入土之時,他便可親自驗證一些事情,也是這個時候,段元寶才問了他一句。

“爹,為什麽你這麽熟?”

“你把那幾本書翻開,看看最後面是誰的名字。”

段鸮看上去倒也不不以為意。

“……”

段元寶乖乖聽話,低頭翻看,卻見後頁有三個字,赫然就是他爹那個不常用的大名。

“這是你爹我親自編的書,我不熟誰熟,這幫人年年考我出的題,還在背地裏罵我,膽子倒是很大。”

段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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