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上)

官差們最後到底有沒有如富察爾濟和段鸮所言, 從楊青炳和傅孫先家中搜到關于案情的重要物證呢?

——有,卻也真有。

午時二刻,一行被派去這二人家中搜了一番的衙役就也抱着一堆東西回來了。

關于從這二人家中各自搜到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這邊暫且先壓下不談了, 但關于這起案情的犯罪審訊, 卻也在官府大牢中進行着。

此刻, 兩名衙門捕快剛結束了對那舉子朱粲那邊的審問。

他的大多數關于第四起兇殺的證詞已經被記錄下來,又準備用作正式收押以謀殺之罪論處的證據。

這惡徒到最後也是一副拒不伏法的樣子。

但就在被鐐铐拷上的一剎那, 到底讀了多年聖賢書的舉子的表情還是有一瞬間的恍惚。

只是既然已決定走上這絕路,也怪不了旁人,所以最終, 這犯下殺人惡行的兇手之一還是就此被押走了。

眼下,在這兩面衙門刑房之間互不相通的牆兩側。

一下隔絕開了這兩個兇案最重要的嫌疑人之間的審訊也在進行中, 但這其中發生的兩場對話卻又有着天壤之別。

處州府衙門, 西刑房大牢。

陰暗潮濕的一條走道上正點着一個個白色的燈籠。

方才人剛出去了一下的段鸮正打開刑房大門進來, 又重新坐下來,和那嫌疑人之一楊青炳面對面地一起坐着。

旁邊挂着的一排的刑具鐐铐在這裏的氣氛襯托的有些陰森。

在二人正前方的那張小幾上,有一根屬于刑房上空梁柱的陰影正打在二人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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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一語不發, 段鸮似乎在端詳着對面那人的一舉一動。

這一幕,莫名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以至于本就只是個市井小民的楊青炳如何都有些也不敢擡頭看眼前這人。

說實話,段鸮的長相并不如官府那些衙役般兇狠。

相反,他這并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卻也能在這種喜怒不行于色的平淡中給人種十足的壓迫感。

因為這種人的狠。

往往寫在骨子裏, 而非面相上。

正也因此如此,才教人格外害怕。

——“噠,噠。”

一旁的一把用以衙門記錄審訊時間的小型滴漏正在往下滴着水。

這水珠落下敲打器皿的聲音非常地醒目,衙門這裏的每間審訊室內,都有一把一模一樣的滴漏。

段鸮這邊的正好剛指向二刻。

因為一般審問時間不會超過三刻,所以還有一刻這場談話勢必要結束。

至于在這間囚室旁邊那一牆之隔的地方。

抱手不語,和段鸮一樣剛走進來的富察爾濟也正在和傅孫先進行着單獨的審訊。

從囚室之內的傅孫先的個人視角來看,富察爾濟也一直觀察着一旁的滴漏像是在等待着什麽,期間,這一直低着頭的老書生傅孫先也在他對面不吭聲。

——“噠,噠。”

耳邊,和隔壁同樣的銅壺滴漏聲也在響着。

一刻之內,兩場審訊同時進行。

從這兩個被暫時關押在牢中的嫌疑人的角度,他們并不知道富察爾濟和段鸮從剛才起,就一直在各自面對着眼前這個屬于自己的那個嫌疑人。

二人對楊青炳和傅孫先問的一些問題也是一樣的。

從最基本的今天是這月幾號,還記不記得上個月那一夜回處州府前路上的某些細節,見過何人。

再比如當晚天氣如何,是否有月晦之像,最近一段時間都在家中做些什麽等問題,乍一聽都非常的平常不起眼。

這種基礎問話技巧,屬于刑名立案中常見的談話手法。

主要作用,就是讓嫌疑人在被審問時,精神狀态能盡可能能夠放松下來,以免在過于警備狀态下很難問出犯人的真實想法。

因為有時候,關于一起案情的重要突破點,恰恰也就是嫌疑人口中的不經意的一字一所暴露出來的。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才會花費這等功夫和這兩個嫌疑人來回周旋。

期間,這兩人不時出來會以‘拿證據’之由走動一下。

這‘暗示性’的舉動,卻也給那兩個在裏頭關着的嫌疑人的心理上都各自施加了不少壓力。

因為他們各自都對中元節那一夜的事情有所隐瞞,所以官府這邊越表現得的有更多證據加入,他們本身的壓力也會更大。

這其中,關于那些問題的答案。

段鸮這邊的賣貨郎楊青炳給的回答非常地糟,時而就開始前言不搭後語,舉止還非常地慌亂無措。

他一直說他不太記得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自己又在路上看到了什麽,他只記得要早點回家。

至于,畫師傅孫先這邊的回答卻相對地鎮定一些,即便能看出一些常人面對官府的緊張感,關于富察爾濟問他的各種問題也是相對回答的周全。

富察爾濟對此沒說什麽,只進而補充了一些關于他日常畫技上的讨論,傅孫先也一一地應答了,态度不可謂不好。

“難倒……那賣貨郎楊青炳才是真兇?”

一時間,站在兩側刑房外默默地看着這一幕。

眼見富察爾濟和段鸮這兩邊進行的審訊。

卻像是各自都有些奇怪之處,那捕快頭子馬自修卻也有些疑惑。

因為若是将這兩人的情形放在一塊,任何人總會覺得楊青炳這狀态有些不對勁,與此同時,他身上背負的嫌疑好像也顯得更大了一些。

可緊接着,就在馬自修捕快的略帶不确定地來回注視下。

那邊還在問話的刑房中,富察爾濟和段鸮卻又抛出了一個關于這兩個嫌疑人身上本身攜帶着的最大的問題,也是這個問題,把這起案子的導向給徹底改變了。

“所以,你那晚身上帶着那麽多貨品,趕了那麽久的路回來,卻也沒來得及注意這些事嗎?”

這般問了一句,段鸮說着還帶着點故意似的眯了眯眼睛。

“沒,沒有,真的沒有,我太着急了回家給我母親過壽了……”

說着,這賣貨郎就已面露緊張焦慮地在搓着手了,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并不好,生的一張白胖面容上和一雙手上也是汗津津的。

那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珠子和不要錢似的往下掉。

看得出來,楊青炳真的非常地焦慮不安。

“大人,草民對天發誓,草民真的沒,沒有殺人……那小女子的死當真和我沒有一分一毫的關系……我也根本不認識他們……”

如此苦巴巴地開了口。

賣貨郎楊青炳被這一通盤問下來已是大汗淋漓,他到現在都是否認自己殺人這件事,但與此同時,他卻也在一直隐瞞着什麽事。

段鸮見狀卻也伸出一只手輕輕擱在桌上,又索性換了一個和他說話的方式,捏着一包東西給他看了一眼。

“那這東西,你認識嗎?”

一見這包從家中搜出來的‘陳茶葉’。

楊青炳擱在手指卻也顫抖了起來,他似乎一時間找不到更多說辭來解釋這一切。

“你看上去好像很緊張,楊青炳,你自己看看,這是不是就是上次你口中帶回來的‘陳茶葉’嗎?”

“……”

這話引得那突然沉默下來的楊青炳焦躁不安了起來。

他知道段鸮身上那東西并非他之前交至官府的陳茶葉,卻也是另一些他原先在裝在茶葉罐子裏帶回來的東西。

“所以,中元節那一晚你到底做了些什麽,楊青炳?”

段鸮追問了道。

“我讓你好好想一會兒,到這滴漏滿時,你再回答我。”

段鸮又補充了一句。

這話說着,一旁銅壺中的滴漏中的滴水聲繼續響着。

這賣貨郎心底的焦慮不安被放大。

他身上真正關于中元節那一夜的真相似乎呼之欲出了。

他知道自己若是再繼續隐瞞,怕是就算不承認也要因此沾染上殺人嫌疑,也是如此,在段鸮的步步緊逼之下,他終于是流露出一絲敗退,又滿頭大汗地低下頭緩緩道來道,

“是,大人,小人承認,小人那晚……是做了惡事,但做的……卻不是殺人之事。”

這話一出,段鸮卻也明白自己原本要問的‘事情’已經問出來了。

因為楊青炳身上的事情本就和殺人無關,所以段鸮當下只敲了敲桌子示意隔壁的可以開始了,這才繼續着自己的事情。

“咚——”

耳邊一聽到隔壁傳來的聲音。

清楚段鸮那邊怕是進行到‘關鍵處’,抵着大牢刑房的一把椅背富察爾濟才像個流氓似的睜開了眼睛。

他和傅孫先從方才起就一直面對面坐着,到此卻是終于能終于能夠開誠布公了。

他的聲音有點粗粝,卻有着十足的成年男子的味道,說話時不急不緩,倒也不令人覺得太有壓力。

“說了那麽多,傅先生回答的倒是都很不錯,細聽之下,您這嫌疑卻是小了不少。”

“不過,那日在官府取證時,我倒是見過傅先生的幾幅畫,畫的是都是些半身像和花鳥蟲魚,結合方才您的話,就知道,您平日裏是個善于觀察細節的人,畫師都是如此的嗎?”

——“都,都是如此,不過小人畫技不精,怕是擔不了一句觀察力好,也算不得什麽好畫師……”

這話,傅孫先說的略有些尴尬局促。

就如上次所說的那樣,作為證物拿來的這扇面上畫的均是些半身像和花鳥蟲魚,本身畫的也不是多好,筆法拙劣異常,登不上大雅之堂。

可偏偏見他如此謙虛,富察爾濟卻也拿出了一件早已準備好的東西,又這樣緩緩地來了句。

“不,您怕是個出色的畫師,只是您從來不畫自己擅長才會如此。”

“……您,您這是什麽意思,可那賣貨郎不是也有一半嫌疑嗎?”

這話聽來有些蹊跷。

老書生傅孫先聞言面上流露出一絲不解,卻也不知這位衙門裏的偵探大人具體話中的意思是何意,可緊接着,富察爾濟卻也沒說什麽,轉而換了個話題就開口道,

“其實,若說殺死張梅初的真兇到底是誰。”

“最開始,我也曾在你和賣貨郎之間遲疑過,因為你們二人之中似乎都因為一個人在說謊,甚至楊的嫌疑看上去要更大些。”

“可後來我發現楊青炳之所以會慌張,是因為他那晚雖然沒有殺人,卻也在做一件一旦被發現會被衙門查問的事。”

“因為,他私自賣的不是陳茶,而是從他人手裏二次罐裝的幹罂粟。”

這話一出,恰好也解釋了為什麽楊青炳和段鸮方才在隔壁發生的一幕。

從始至終,楊青炳都拒絕承認自己殺人。

但是關于他作為賣貨郎卻私下販賣此等貨物之事,卻也是違反律法的,也因此,段鸮方才才會隔壁利用着審訊之說詐他。

也是這麽說着,富察爾濟卻也沒有細究這一點,而是順着一開始的話題就對着老書生往下說道。

“關于張梅初死這件事,我曾經一次次去嘗試推演過現場犯罪者那一晚的心理想法,卻一直難以明白他到底如何能做到在殺人之後如此鎮定,以及,為什麽他一定要每次将女子的手腳都弄成紅色。”

“那個從犯舉子或許只是在進行拙劣的對他人模仿,但這個真兇本人一定有着自己固定的習慣和如此去做的原因。”

“紅睡鞋和紅指甲,固然這一切自古指的是女子的貞潔,也符合這個兇手本身的喜好,可是這種病态的對于顏色的追求也有些古怪。”

“一開始我以為只是巧合,可後來,看到您的畫,我卻突然懂了。”

這話說着,富察爾濟和傅孫先都是一陣怪異的沉默。傅孫先的表情很茫然,很不解,就是不露出一絲破綻,但富察爾濟看樣子卻不為所動。

“大人,小人不懂……小人一個心疾患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怎麽會比那賣貨郎還力氣大,還能絲毫不懼怕地徒手殺死一個人呢?”

“他平常四處賣貨,力氣自然是比你大的,可你們二人中,你的膽量原要比他大很多吧,傅畫師。”

“這,這又是何解?”

似乎是真不明白,傅孫先看上去又故作疑問地反問了。

“您其實是個色盲吧,傅畫師吧?”

富察爾濟這句話來的突然,卻也一下子令方才似乎還傅孫先的表情終于是第一次出現了一絲微妙的變化。

“我沒說錯吧,或者,您的眼睛唯一看不見的也正是紅色?”

要說最初,富察爾濟也未必看出這些畫的十分糟糕的扇面本身存在着的什麽問題。

但也正是方才朱粲被捕時,他回憶起一開始所見過的傅孫先的那些話,他才覺得自己好像終于能理清楚這個紅睡鞋殺人兇手的真正目的了。

兇手是個戀足患者嗎?

從驗屍結果,那死者大多差不多大的腳來看,顯然是的。

而且這是個需要觀察力非常好,甚至比常人還要迷戀,關注別人腳的人。

但他為什麽一定又要将這些特定事物描繪成紅色了,這一點,或許也有着關乎于這個兇手個人的重要心理原因。

仕女,男子,花,草,蟲,魚。

這畫上的東西都是些最基本的顏色,諸如黃,灰,褐都是些主色,自古以來,這些東西在工筆畫上都是常見的,但要說這些畫具體都有些什麽奇怪的地方,怕是也要回到這顏色上來。

從古至今,紅色為正色。

因為紅色的染料無論是在作畫還是燒瓷中都需要極小概率的鐵質加入,所以自古紅色昂貴,諸如文人作畫,若不是因此,也不會經常使用。

傅孫先平常的畫中就極少見紅色,或者說壓根不見一絲紅色。

花無紅,女子唇也不紅。

均用其他灰色和棕色代替,這也使得他的畫大多霧蒙蒙的,更奇怪的是,他并不是因為刻意為之,而更像是完全分辨不出這類顏色。

方才,富察爾濟之所以會提出說讓衙役們去兩人家中搜查,其實也正是為了這一點。

因為傅孫先是色盲,所以他的家中才會完全不見任何紅色物品,甚至連染料上都會在棕色和紅色上标注顏色,而當衙役去搜尋他家時,所要找到正是那标注着紅色和棕色的繪畫染料。

“從前我就聽說過一種病症,在這類病人眼裏,紅色是先天看不清的,大多還會将其認作棕色之類的旁的顏色,這種疾病自出生就攜帶,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會做出一些難以分辨顏色的事。”

“代入到那兇手的作案動機身上,他對于紅色本身的變态追求卻也能夠理解了。”

“因為他本身的畸形喜好,也因為這一生從未見過紅色,就也開始對紅色有着不一樣的追求,無論是女子身體裏淌出來的血,還是紅色的指甲,亦或是紅色的睡鞋,這些都是他始終追求的美夢。”

“在你的畫中,花鳥蟲魚和半身像這些東西都畫的很糟,怕也是往常根本不時常練習的緣故,可一個畫師,平常連這些基本的工筆畫都不練,他往往都在練習什麽呢?”

“顯而易見,他最愛畫的東西或許都不是上面那些,而是,女人的腳。”

說到那最後四個字時,富察爾濟明顯觀察了一眼傅孫先臉上的表情。

果不其然,老書生從方才開始一直極鎮定膽小的表情終于是出現了一絲裂痕,那裂痕似乎是還不明顯,可就在下一秒,富察爾濟還是抛出了那最致命的一個問題。

“如果您不願承認這一點,您不妨回答我,在這兩張畫上,哪一個是紅哪一個才是棕色?”

這一個問題,卻是連傅孫先這樣的兇手都無法推脫自己的嫌疑了。

因為在那兩張紙上,對常人來說極為明顯的紅色和棕色花朵,他确實完全分辨不出。

也是如此,這嘴唇透出些病态的紫,到此也終于露出一絲真面目的真兇才緩慢地低下頭,又在這刑房的陰影之中,就帶着一絲怪異扭曲般地抽了抽嘴角。

“對,你們沒猜錯,就是我殺的人,我就正是官府一直以來都想抓的……那個紅睡鞋殺人魔。”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如果不寫古代,我應該會把他們都寫成兩個警察……作為港劇迷,我真的很愛雙警察人設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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