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上)
這一句話落下, 接下來有些事情的走向,卻已是又一次冥冥中有了定數。
——等待對方又一次出洞。
亦或是主動出擊搗破眼前的黑暗, 也成了兩個人當下一個至關重要的選擇。
因他們人還一起深陷牢獄中,一舉一動都受人監視和控制着,且不知道暗處還是否隐藏着其他勢力。
所以這一次這個危險而周密的行動計劃。
不止是,需要如今還在獄外的江寧和太平官府各方聯合起來對抗這股暗中的黑色勢力。
也需要他們這兩個當下正身處于這一盤局中的人, 用最大化, 也最具有風險和挑戰性的方式實現這一次行動。
是暗, 是明。
是進或退, 此刻暫時還沒定論。
但當晚,私下見過這一面後, 富察爾濟和段鸮還是就這樣再一次快速分開了。
兩個人從東西側通風口伸出胳膊一下抓着借力的爬下去, 走之前收拾幹淨了地上的一切水跡火紙才撬開天窗踩着牆壁,正常地回到牢房內躺下睡覺。
可他們這邊才從上頭下來,又一躺下,兩邊所住的那隔着一段距離的單人囚牢,在這一夜的子時過後分別歸于平靜。
在他們回到監牢底下的半刻後。
屬于太平府的一位夜巡獄卒就再一次出現,并重點檢查了他們兩個所在,當燭火照亮囚室一角, 見二人老老實實呆在裏頭睡覺。
這今晚在此地守夜的獄卒才起身又一次離開。
但兩個背對着漆黑一片,佯裝着熟睡的人當夜卻都沒睡着, 反而是重新睜開眼睛,不知道想些什麽就這麽望着暗中熬過了大半夜。
段鸮枕着一只手臂躺在身下的泥土床上面無表情地不動。
在他的手上是那把之前曾被他拿出來的銅勺。
腳上的鐵鏈晃動着的富察爾濟那一頭卻也眼神若有所思地盯着囚室頂上,張開着舉着條胳膊不知在想什麽。
而就在與這一名獄卒離開四層并在這之後, 一步步沿着通道進入二層監牢之中。
不同于他們這一頭,這一邊的夜半三更的二層囚室內,滴滴答答因悶熱而挂落的水正從頂上一點點漏下來。
鐵栅欄內,有火光和人影在晃動。
“——”
來回細細索索的腳步和木桶倒水聲中,一絲隐藏着某種不尋常秘密的氣氛籠罩在這死囚牢獄之外。
等低頭這吹滅了手上的一個銅蠟燭臺,這連夜巡邏完上來報信的獄卒這才小心一步步進來,卻見光線并不亮裏頭已或坐或站約四五十號人了。
這裏是巴爾圖的臨時窩點——肆拾捌號牢房了。
裏頭的人,就是以巴爾圖這一夥人為首的那群打手。
而雖往日裏不顯,此刻這群人倒是一個個手上在裏頭像野獸一般或是盤踞着坐着或是蹲着,有種個頂個都暗藏兇險的危險之感。
在這夥人的桌上,是倒在旁邊的酒壺,幾個小菜,還有一些番攤做了的賭博工具。
另有一大壺二性子水,數個邊緣挖了均勻小洞,蓋了蓋子的大木桶和一地流淌着從上方一個支開的天窗口用一根長長的細竹管接下來的流動水。
酒菜和賭博工具。
——是他們白日裏面對其他監獄裏犯人所做的表面僞裝了。
倒是那一壺二性子水被拎着又由一個手下倒進了旁邊燒開的銅爐裏,又帶起了一陣蒸發開來的水汽,看着不多見。
那水汽呈現霧氣狀湧上囚牢的頂,又迅速因接觸鐵牢籠而冷卻形成新的流動水,以此形成一個內部供應水的循環工具。
而和往常犯人們裝在木桶裏少量供應的苦水相比。
這些味道雖還有些苦,卻已經經過一次蒸餾改善水質的二性子水已是來的不易。
只有肆拾捌號牢房才有,那白天在槽口跟随着巴爾圖的黃毛’四分六‘和‘五分五’正在拿壺忙碌地燒這些二性子水,但卻不像是用來用來喝的。
這幫打手們忙得各個汗流浃背,卻也一語不發地不停往裏倒水,仿佛訓練有素。
一邊桌底下有些用以蒸餾提煉幹淨水的幹淨木桶,竹管子流下來裏的水也在源源不斷地供應着銅壺裏二性子水的燒煮加工過程。
沿着那一根根漂浮着,順着那些洞口插在木桶裏的管子。
只聽咕嘟咕嘟的一個個細小氣泡在密閉加工着淨水的銅爐裏爆裂,作響,又一滴滴地化作水流流進更旁邊的幹淨木桶裏。
這一幕,任憑誰看了都得懷疑這夥人到底每一夜到底都在幹什麽。
畢竟,監獄裏拉幫結派本是常有,一夥人和一夥人并不買賬也是常事,連朝廷都管不了他們這群牢獄之中的犯人。
可這一次,一眼望去,這些人雖差不多是犯人打扮,卻不止是巴爾圖手下的那群人。
平常卻也分布在不同的牢房內,看樣子并不熟,可一到晚上,這群人竟真的以一種不知名的怪異方式聚集到了一起。
他們為何這麽反常秘密聚集在此。
還在來回像一個民間多見的加工作坊一樣,處理和提煉這些成桶成桶的二性子水,怕是只有這個監獄窩點內部成員才清楚了。
但顯然,在人後,一直以來支撐這夥人在獄中利益鏈條生存的方式。
他們以緊密不可分的監獄關系維系在一起,用這樣特殊的聯絡方式進行成員之間的私會,怎麽看都不像是平常的一群進來老實坐牢等死的犯人們。
“巴爺。”
對此不敢多問,亦不敢多說什麽。
那私下收了不少賄賂,明明是穿着打扮個獄卒,卻更像是這一夥人一分子的獄卒低下頭拍拍袖子作揖叫了下人。
地上因正在繼續加工那些銅壺裏的二性子水,弄出更多蒸餾水而潮濕一片。
官靴踩在上面都濕滑的很,其餘不作聲的手下見此讓開了些,但每個人的肩膀胳膊都是繃緊着的,有種幫派中常見的冰冷威懾人的恐怖之感。
在他們身着白色的囚服身上,也有不同部位的青色紋身。
看樣子都是入獄時紋的,但每一個也都并不一致,确有一種內部階級分明的怪異之感。
“嗯,過來這兒。”
裏頭那氣氛怪異圍成一圈的犯人當中,辮子和耳環都盡顯蠻橫兇悍之氣的巴爾圖看見是他也摸了摸耳邊的狼形紋身,又扔了半塊銀子過去就招手招呼他過來。
“今晚去檢查底下牢房過了沒有?”
雖将這種單方面的監視已持續了小半個月,但今晚還是想先确定下某件事才覺得安心的巴爾圖這麽開口問道。
“那個傅爾濟和段鸮這一次有沒有什麽問題?”
“沒有,這兩個人的囚室都檢查過了,還是和之前一個樣,就是呆在牢房裏睡覺,睡得和死豬一樣。”
這弓着背沒起來的獄卒搓搓手回答,并将自己所見的都如實地告訴了巴爾圖。
這個答案,聽上去和之前沒什麽區別。
從月初到現在,每晚太平府監牢內部內的動向他都一清二楚,卻也似乎沒什麽改變,巴爾圖聽到一時沒做聲,但就在他思慮着何事有将一雙虎目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在這陰暗無邊的肆拾捌號牢房裏。
隐約有數個人影跪在地上——面孔諷刺惡意,一身囚犯服歪倒在泥土床上的巴爾圖手中的依稀是一封已拆開的密信,裏頭夾雜着一些紅頭蓋印的官府卷宗,而這正是由手下們從獄外神通廣大帶進來的。
“…段鸮,世宗七年進士出身,自順天入獄,內務府曾判罪五年,十三年大赦後出獄,并于新帝五年再次獲刑斬立決……”
巴爾圖口中所一點點讀下來的正是他手上那封信,這一行密密麻麻所書寫的紅頭小字看着不像是假的。
批文後頭還有軍機處的專屬印章,另還有工部和南書房章京親自簽署了關于此人罪行的數條。
因當下進入太平府的入獄記錄可以由官府僞造。
但這個名叫段鸮的,曾經身上所背負的案底卻是改不了的,他真的在五年前因犯過什麽事而坐過一次牢,這也間接說明他當初入獄時并沒有說謊,他就是個貨真價實,一而再再而三入獄的‘惡徒’。
“進士出身,卻在五年間兩次入獄,這個人要麽是這輩子倒黴的過了頭,要麽就是個真正有頭腦又很危險的惡人了……幾次三番入獄,他必定也和朝廷和官府不對付,甚至也想報複那群人,這樣的人對我們來說,倒是很難得。”
“我本來只是想找個臨時用一用的幫手罷了,這麽看,不如将這個段鸮徹底變成我們的人,從此以後都為我們所用。”
看到這一行字時,将手掌擱在巴爾圖兇惡貪婪的面上浮現出了些許動心。
他雖陷于獄中,但他們這一夥人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犯人這麽簡單,在他們身後有着足夠吸引人的籌碼,這一點,巴爾圖有自信對方一定會受不住蠱惑而選擇跟随他們——
“不過,那個之前每晚被我們送進他牢房的‘那個禮物’,他都用上了吧?”
巴爾圖盯着手上那份畫着臉上有道疤問道。
“用了用了,您交代了那麽久的一樁事,怎麽可能會壞事,就算他看着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好色之徒罷了。”
那一直幫忙進行獄中交易的獄卒的人也如此讪笑着回答道,這話讓巴爾圖徹底放心了。
數日來的困擾和刺探也稍微壓下去一般,也是這麽想着,他方才嗤笑着開口道,
“那好,明天找個機會,趁機最後考驗他一次。”
“如果他通過了我們這一次考驗,就把‘那個機會’給他,可如果他沒有通過這個考驗,就趕在這次計劃之前把他和‘國泰’一樣處理掉。”
“這裏究竟是惡鬼窟還是神仙地,只看那個叫段鸮到時候的個人選擇了。”
“不過,最好要再動作麻利一點,清監日就要來了,‘最上頭的’還在等我們,就快要沒時間了。
“是,巴爺。”
隔日。
卯時。
段鸮又一次早早就被巴爾圖的人找上了。
在被名叫四分六和五分五這兩個模樣不善的打手以半要挾半請動的方式,告知巴爺現在就要讓他過去後,一早在槽口吃完飯食出來的段鸮也沒說什麽,就跟着他們出來了。
因犯人的活動範圍就算再自由,至多就只是一個個牢房之間。
所以當段鸮意識到自己正在被帶去二層的肆拾捌號牢房也沒有什麽反應,只看着前面那兩個打手的背影默不作聲地往前走着。
“巴爺找我何事?”
二人帶一個人這麽前後穿過光線暗了許多的槽口外時,一個人落在後面,腳上的鐵鏈還在響動的段鸮眯着眼睛問了一句。
鐵栅欄外,中途沒有出現一個太平府監牢的獄卒攔住他們。
看樣子是這個時辰內,所有負責巡邏的獄卒都去送其他犯人們到農耕地外,所以肆拾捌號牢房的才可以自由活動了。
背後原本傳來的犯人們腳上的鐵鏈子撞擊聲也在一點點離他遠去。
“哦,你去了就知道了,自然是有好處才叫你去的,怕什麽。”
原本好像沒打算回答,但那個表情冷漠,晃蕩着肩的黃毛辮子男‘四分六’回頭沖他笑笑。
說話間,他用一只手活動了下自己紋着一只青色蛇形的後頸。
之後卻也扭過頭不理睬段鸮了。
這種話怕是只有傻子才會信了。
畢竟大清早的,要出動手下兩個打手也把他叫過去,怎麽看都不會是一件‘好事’。
可這去還是不去,似乎也由不得他選。
而等段鸮懷着這種看看他們到底想做什麽的心情,就這麽跟着這兩個人去到了背光處,越往前走,在這堡壘架構的監獄內部,段鸮就越覺得前面那兩個人有點古怪。
因從頭到尾,這兩個人的手都往自己衣袖底下默默揣着什麽。
囚犯們的手上多佩戴着鐵鏈鐐铐,他們要隐藏自己身上真正帶了什麽,就必須得用這樣不自然的方式。
至于眼前的這個行動方位,雖說也是可以往那個肆拾捌號牢房去,卻更似乎通向一個去處,那就是以往農耕地外的一處無人常去的背光埋土場,
正因為,段鸮很清楚太平府一號監牢的構造路線。
熟悉到閉上眼睛甚至可以複述這裏的每一條路在地圖上各個轉角區域。
所以在段鸮隐約感覺到這兩個人不是‘善茬’,且是在有意和危險地準備做些什麽後,他也不動聲色,就看看這兩個不懷好意的犯人,什麽時候才會暴露自己到底想幹什麽。
這一路。
三人走的不緊不慢。
氣氛莫名有些壓抑古怪。
大白天的,兩邊囚牢上的刑具和濕潮的光灑在三人的面頰上。
四分六和五分五在前面帶着路,時不時回頭和段鸮說上兩句不痛不癢的話。
可越到黑暗處時,三人卻又好像有些沉默下來,段鸮不作聲,前面的兩個人也不作聲,直到三人被堵到了一個死角處,見身後已無什麽人了,段鸮剛要問一句,那個四分六卻突然停了下來。
與此同時,先前那陣怪異陰冷的氣氛這才被打破了——
因就在段鸮在心裏默默地數着數想着事時,前頭那兩個壓了一路,已是壓不住殺心頭機的打手卻是胳膊一橫,就抄起拳頭一下開始襲擊向段鸮的面門。
這一拳帶着可怕恐怖的力道。
在他們的手臂上,帶着兩只結實的鐵護具,若是砸在人臉上,就是體力不錯成年男子,怕是都得腦殼被打青吐出血來。
可一早就料到他們會動手的段鸮對此卻猛地後退一步。
又在揮開雙臂,借着這囚室走廊本身的狹窄,和這兩個人高馬大的犯人就厮打起來。
“啊——”
這過程中,那兩個身手卻也十分驚人的打手和段鸮發出肉搏着怒吼。
等雙方數拳來回,暫時還沒吃上什麽虧的段鸮直接撞上身後牆壁,一下用自己雙手上拷着的鐵鏈條死死地勒住那‘四分六’脖子,又手部力量驚人地反絞住對方,這才擡起眸子扯了扯嘴角。
“兩位這是想做什麽,不是去見巴爺麽,怎麽好端端地動起手來了。”
将鐵鏈條鎖住那暴怒着哀嚎了一聲‘四分六’的脖子的段鸮有點明知故問地笑笑。
“你覺得……自己這種人該去那兒,巴爺那樣的人是你能見的麽?!”
那被他用鐵鏈反制住的‘四分六’蔑視而陰狠地看他,又伴着聲諷刺地擦拭了下自己的鼻子才突然發狠地啐了他一口。
這話聽着明顯是在話裏有話。
看得出來,四分六和五分五已經打算暗中在這兒對付他了,可面對着這一切的段鸮卻更想弄清楚他們此刻在打着什麽算盤。
“你們倆這是什麽意思,我做了什麽。”
“別裝蒜了……我們已經知道你這孬貨是誰了。”
見同伴被抓住,用一條胳膊威脅地對着他的鼻子舉起來,保持着這樣的包抄姿勢逼近着他的五分五冷笑道。
“哦?我是誰。”
看樣子也對這事挺感興趣的段鸮又面無表情地冷嘲着反問,可下一句,任憑他之前如何設想都沒有想到的一句話就這麽猶如冰窟般冷不丁襲來。
“你是太平官府派來的人,巴爺已看穿你了,所以你就別再裝了。”
脖子裏的鐵鏈條被段鸮的手勁勒住一條紅色血痕的‘四分六’一字一句地冷笑道。
“你根本就是……朝廷那邊派來監視我們的是眼線吧。”
“……段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