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下)
初九
子時
太平府監牢二層通道口。
因為時隔多日終于能背着那群天天像野獸一般群居的囚犯們放松了一把, 接下來兩個人辦起正事來的效率都高了許多。
二人的氣氛難得都還算放松。
雖在說正經事,卻各自很冷靜有條理。
此刻, 他們倆人正隔着點距離一塊坐着,用背抵着通風口的牆面上,盤着腿一起低頭說話,二人頭頂的位置是一個凸起的轉角口左上角的蓋鬥板, 正點着一小塊用火紙燃燒的火石。
“我之前和殺嬰蔡整整聊了三四天, 簡直快把半輩子的天都聊完了。”
此刻, 一頭發辮解開而散落着, 嘴裏咬着根細長繩子的富察爾濟在用手抓着頭發一邊和段鸮往下說。
他的頭發很長,蜷曲柔軟的發絲一旦散落下來就很難收拾, 将整個結實健壯的背肌線條都蓋住了, 等潦草地一把紮起來,他那只極富男性力量感,一度掌握着智慧強大魅力的手張開着。
另一只掌心裏依稀是塊什麽東西,在用手指摩挲上頭光滑的的紋路。
目及之處,外圈呈藍色火焰的火石像這黑夜中的一盞鬼火。
照在兩個人的面頰上,有種既明亮又有種冰冷感。
這是方才用水擦完身後的富察爾站起身,擡起一只手借着底下流動的氣流去湊近了點燃的, 點完他就甩了下手坐了回去。
火紙和火石都是從那幫閑散犯人那兒訛來的。
在四面通風有足夠氣體通常的環境下,這一點非常散碎的明火石是可以燃燒以供照明很久的。
底下囚室的獄卒們不會發現這裏的亮光, 火紙燃燒後也不會留下痕跡,但這模模糊糊的火照亮了通道口的一點番外。
入口之處,讓兩個人能正常地溝通和交流眼前的線索。
“那套到有用的話沒?”
在他身旁, 同樣正在說話的段鸮身後的牆面冰冷地貼着他腰上的老虎紋身,讓他整個人真的像一只進入了短暫休憩狀态的林中虎。
他的血性,他的兇狠都隐藏在身體深處,卻也在這一刻才會在富察爾濟面前低低地發出慢悠悠地嘶吼。
“大多數還是關于國泰的死的,主要也是他們的個人猜測,不過,司馬準送進來的屍檢結果怎麽說的,國泰的死真的是因為金屬中毒?”
“嗯,不出意外,國泰生前應該是患有金屬中毒,這可能也是他被監牢的獄卒們單獨隔離不想被人發現的原因。不僅如此,那個囚室被菜油焚燒卻沒有明顯的燃燒痕跡也可能是他身體裏的同一種金屬過量所故造成的。”
“具體說是什麽金屬了沒?”
側着頭看向他,陰影落在高挺鼻梁上的富察爾濟問着擡手揉了揉自己披在肩膀上濕漉漉的幾縷掉下來長發回答道,
“銅,還有少量的鋁,但主要就是銅過量。”
一只胳膊擱在膝蓋上,任由這會兒快半幹了的辮子垂在肩膀上的段鸮也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回答了他。
“銅和鋁?”
銅和鋁這兩個詞一出現,恰恰與之前他們在拾壹號囚室還有槽口中所尋找的可疑線索對上了號。
但這個結果,恰恰也是段鸮昨夜後來沉吟許久得出的結論。
在此之前,段鸮今晚決定冒着風險将富察爾濟叫出來就是為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白天上次在裏頭出現的那個線人已将之前關于拾壹號囚室內發現的三間物證交給官府去做了進一步的屍體對比。
段鸮上午從槽口出來就已将結果拿到了手,而其中大致有三點是目前已知的。
其一,他們在拾壹號囚牢泥土床上所發現的那三根攜帶着紅色皮屑的枯黃色毛發。
根據官府那邊的屍檢比對,這三根毛發中均由仵作檢查出了金屬含量。
可之前太平府第一次的屍檢中卻并未提到國泰是因為金屬中毒而死,所以監牢內部肯定是就國泰的死因有所隐瞞了。
而結合監獄內那幫犯人口中紅色死人的說法,還有他們找到的國泰的毛發上的皮屑,這個死者死時被燒毀的狀态很有可能是皮膚通紅。
一個正常無重大身體疾病的成年男子。
要造成死亡時就已經程度非常明顯的全身性皮膚發紅,無非兩種情況,那就是疾病或是火場高溫所造成的。
但聯系那間囚室內火勢并未擴散,甚至于只燒到了泥土床周圍一圈這一點,就不像是火造成了國泰的紅皮狀态,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這個紅色,是他生前就已經所造成的病變。
能使人中毒的劇毒紅色金屬,這個線索是明顯且清晰的。
可實際據大清律法所載,自世祖皇帝開始,本朝設有的官府開采明目中,各類礦石金屬中能致人中毒且患病後皮膚發紅的無非兩種。
一為鐵,二為銅。
可鐵本無毒,燃點也并非完全不可燃燒。
反倒是銅,是無法由明火點燃的一種重金屬礦物,而在更早的一些州府記載中,關于百姓開設作坊的煉制銅器,一直有着明确而詳細的文獻記錄,那就是私鑄銅器的這一類民間手藝人本身是有極高的死亡率的。
結合第二點,也很有可能就是當時拾壹號牢房為什麽被人淋滿了菜油,卻除了屍體表面根本沒有引起更大的火災。
“因為國泰死于銅中毒,當時銅已經遍布了他的全身,致使他的屍體皮膚從頭到腳發紅,且在死後都無法褪去像個地獄鬼,這也導致了當夜想毀去屍體的人只想解決掉麻煩,卻發現銅的燃點過低,無法毀滅屍體,這才引出了後續的菜油焚屍和國泰之死之謎。”
段鸮這麽回憶着,也同富察爾濟說起了自己目前的猜測。
只是,如果事情的真相真的是這樣。
那麽現在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來了。
國泰一個自半年前開始就關在監牢之中的死囚,怎麽會和天天和銅有直接接觸,最後造成了皮膚銅中毒死亡,還會被人想盡辦法隐藏住這一真相的呢。
“就像你說的,人的皮膚在直接接觸熔斷後的銅後往往不到數月,就會發生病變,發紅就是最明顯的一個症狀,所以,國泰這個人在牢裏接觸銅,不止是短短數日,而是有一段時間了對不對。”
聽段鸮将秘密送出去證據和屍檢結果對比的事情說完,一直撐着頭在聽,卻也在低頭思索着什麽的富察爾濟突然說道。
“對,應該是至少在半年以上了。”
段鸮也跟着回答。
“你覺得這件事和巴爾圖那夥人的關系大不大。”
富察爾濟用手頂着自己鼻梁骨就這麽突然地問了他一個問題。,
“或許有關系,但後面應該還有一個幕後的人存在,我覺得巴爾圖并不具備主動殺國泰的動機。”
“嗯,為什麽這麽說。”
富察爾濟又扭頭一副在聽的樣子問段鸮。
“巴爾圖上回和我說,要等到‘時機’成熟,帶我見識一下監牢真正的秘密。”
段鸮這麽想想又繼續說道。
“他這個人一直很警惕,也對你這樣從外頭新來的很防備,照理不該那麽快相信我,哪怕我再主動奉承他,還有幫了他一次,也不該這麽着急,所以我有一個猜測,國泰的死和他有關,卻并不由他主導,甚至他還很需要一個新的能盡快幫他的手下出現。”
“可巴爾圖手下那麽多人,為什麽會需要一個新的手下。”
“我猜,那些頂着不同外號的手下應該每個都有自己的用處,不能随便替換,所以應該是什麽人的消失造成了他會這麽快盯上我。”
“……”
“這裏是監牢,除了被押送處斬,并不會有人提前消失。”
“所以,巴爾圖有極大的概率,其實是在因為國泰的死去而着急而害怕,所以才找上我。”
不得不說,段鸮這一席靠在牆邊面無表情話說的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他将自己完全地置身于上一個死者曾經處于的位置危險中,卻又能很清楚很冷靜地把自己如今面臨的處境,每一個地方都分析的很清楚。
可這麽一說,他腦子裏其實也想起了那個四分二的長相。
在此之前,段鸮并沒有說從這個‘四分二’的身上發現過多地類似疑點證據的東西。
但是此刻說起來,他卻有了一點莫名其妙的直覺。
那個四分二也是個病态的黃毛。
而且是不知道為什麽就枯黃幹瘦的長相,往常巴爾圖對那幫打手都是吃酒吃肉的,但那個四分二看着活蹦亂跳,卻胸骨凹陷,常常是一副吃不好的饑瘦模樣。
“巴爾圖手下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種奇特的代號做代稱,這可能就是他們本身所承擔的‘職責’,就像你說的,國泰死前曾呼喊四分六,那可能不是在叫某個人,而是本身代表着一個暗號。”
“而從外表情況來看,那個四分六,其實和國泰的情況也很相似,不過他還沒有到中毒的階段。”
段鸮想想卻也開了口。
“所以,也許是國泰的死使他們有了某種防範,他還沒得上,但他身上确實有金屬重度早期的症狀。”
富察爾濟聞言回答。
“但殺嬰蔡也和我說過,國泰以前是巴爾圖的手下,但是在被隔離到拾壹號後不久,他就死了,這一方面是因為病發,還有一個可能你有沒有想過。”
富察爾濟又道。
“什麽可能。”
原本盯着通風口頂上的火光,段鸮側過頭看了眼他又問道。
“那個便桶裏殘留的少量血跡,和我們在入獄那一天看到的那個殺妻犯想藏銀子帶進來的遭遇,你有沒有覺得這兩件事給人的感覺很眼熟。”
富察爾濟說着還用手指挑了下那火苗和他一起回憶了一下。
可接下來他嘴裏這話卻讓段鸮一下想起了什麽,又眼神變沉了一些。
“當初在我們前面接受獄卒檢查的殺妻犯只是想帶了十倆銀子,就當場夾不住流血不止,世宗年間,戶部所定下的銀兩計算為一斤為伍佰玖拾柒克,一兩就是叁拾柒克,十兩銀子多沉,我們每個人都知道,所以一個成年男子是無法用身體夾帶那麽多銀子的,因為在第一關可能就過不了。”
“但與此同時,其實還有一點,那就是銅比銀密重小,所以同樣大小的銅塊,是可以由身體夾帶進監獄的,只是到底次數過多,也會造成內痔,這也是為什麽國泰會得上這種病的一個緣故。”
“他或許在幫人運銅,或是某種特殊的銅制品,甚至不止是銅,還有別的東西,這是一個秘密的營生,或許只存在于太平府監牢內部,外人無法知道。”
“……”
這一說法,和他們之前在拾壹號牢房中所發現的第三個證據剛好對上了。
段鸮能完全清楚富察爾濟的思路,但卻依然有着一些沒解開的個人思索,可既然現在所有證據都指向了兩個關鍵性的東西,那就是銅和鋁。
“你是說,他們在往返利用犯人運銅和鋁,那些槽口犯人們平常用的銅勺和鋁勺就是運進來的?”
“我就是這個意思。”
這一層眼前的迷霧被撥開,二人腦子裏關于此案的思路瞬間就清晰了起來。
一直以來,槽口中會給犯人們使用金屬勺子的謎題暫時似乎被解開了,但後續的疑問就又來了。
但為什麽國泰會往監獄裏運銅和鋁等輕金屬,那些,具體又是運到這兒用來幹什麽的呢。
那個秘密營生又到底是什麽呢。
這一點暫時無法令人看穿,令二人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那些銅勺和鋁勺對他們一定有很大的用處,而且只是暫時以勺子的形态被留在太平府監牢。”
“嗯,或許要找到源頭才能證明現在這一切猜想。”
他倆最後也下了這麽個結論。
但緊接着,他們倆卻也聊起了另外一個這數日來在太平府監牢的奇怪見聞。
畢竟,他們都是對犯罪者有着極高敏感度的人,在這樣一個謎團前就也會有各自不同的判斷,所以當下富察爾濟只沉吟了下才突然開口道,
“不過,話說回來,看到殺嬰蔡他們這群犯人平常的樣子,我覺得這個監牢其實很奇怪。”
撤開一條手臂,倒下來望着二人頭了一句。
“奇怪什麽?”
段鸮回答。
“咱們這麽說吧,你有沒有覺得,越是底層的犯人越住在底下,越往上地位越高,就和我們構想的這個監獄地圖一樣,這是一個有明确階級的地方,不知道上方到底藏着什麽秘密。”
這話倒聽着倒有點意思。
說完,終于綁完自己這頭長頭發的富察爾濟還往後一靠松了口氣,又拿手指了指在二人上方拱頂的地方。
“我們身處于一個不斷向上升的監牢中,越是住在底下的人越無法獲知最頂上的秘密,想要了解這個監獄最頂層的是什麽,只有親自想辦法進入上層。”
現在他們所處的位置正是整個監牢堡壘的四到三層正當中。
如果代入他口中所說的話,他們現在就處于最底層往上的一個中間階段。
而他口中所說的地圖,其實他倆方才根據四面堡壘外圈之外的矮樹和田地的翻地情況來說來做的一張建築比例地圖。
這種比例圖,多是舊時的建築專家們用于前朝城防構造的。
如太平府主城城垣周長為六千六十米,地基最寬為三十二米的,一般會以五百分比一的比例才設想這個圖形構造,此外,堡壘牆和農耕地也會有相應的比例。
可獄中沒有筆墨,無法完全記錄下關于太平府一號監牢的內部構造。
因此兩個人只能盤着腿,并着肩坐在這通風口內,又借着這裏頭的透過的一絲囚室走廊裏的火光就用之前手指大致勾勒了一個內部地圖。
而眼前這個潦草的地圖,大致分為圍繞整個太平府的一個平面測寫圖。
因太平府監牢是堡壘狀。
主體成品字型,左右有兩個上方構造的瞭望臺。
外有齒牆,埤堄,外還有現在用作農耕地的發掘地。
所以,由段鸮畫出他所能回憶出的部分主體,然後富察爾濟根據他在農耕時所見補充其餘安排。
加上太平府監牢從前就是一座廢棄的前朝徽地堡壘建築物,所以除卻外部塔樓,這裏是有整整四層囚室的,這些囚室每一個都挨在一起,卻因為關押的犯人不同,而使得每個樓層不是從下往上,而是從上往下。
這其中,因他們所處的東西側牢房,是最底層的,也就是給新進來的犯人們住的,反而不是一層是四層。
所以基本是以佰為開頭。
順序也是玖拾玖號到壹佰四十二號之間。
烈爾泰作為牢頭總領,分管他們這批底層犯人,就住在陸拾億號牢房,也就是第三層。
巴爾圖在第二層,也就是陸拾號到肆拾伍號之間。
而最頂上的第一層,也就是常規意義上的四層,也正是上一次他們被關禁閉和國泰死亡的囚室。
“你是說我們身上的紋身?”
段鸮想着這一點,卻也理解他的意思,所以當即反問了一句。
“對,你想想,除了咱們倆,其他犯人住的地方,和他們身上的紋身多數也是有關系的,殺嬰蔡他們身上多是鼠類,鼠住最底層,鬣狗住第三層,巴爾圖是狼住第二層,那麽第四層到底是什麽,好像真從沒有人見過。”
但要是仔細想一下富察爾濟的話,确實犯人們身上的紋身似乎和這一整個監獄中的構造和居住情況有着冥冥之中的巧合和關聯性。
這一發現,讓覺察出有些不對的二人一時都陷入一絲沉思。
“要不要我們再從這兒,過去那個地方看一下。”
于是乎,盯着面前的監獄地圖的段鸮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
“如果進不去就算了。”
段鸮卻也不執着這一點。
但很古怪的是,當今夜他們真的再次按照兩個人原本的設想,從自己的兩間牢房的天窗爬出來後。
卻發現整個通向上方的監牢似乎只有拾壹號牢房上頭的那一個天窗,才會通向整座堡壘監獄的那個特殊通道口。
當他們想從底下上去,卻根本找不到上去的路。
這竟然,真的是一條唯有生存在最頂層的那些‘動物’們才能進入的路。
“看來你說的對。”
“那個入口看來只能從拾壹號牢房才能進去,想看一次那個烙痕後面的入口通向哪裏也很難。”
這話着,和段鸮一起從天窗上方爬下來,又一次後背都是汗的富察爾濟這麽抵着牆和他說着,卻也覺得這事實在有點棘手。
要想再進一次拾壹號牢房,這就意味着除非他們再被關進一次禁閉室。
否則從其他囚室是沒有辦法再想辦法接近那個神秘的監牢內部‘通道口’了。
“是冒着風險,再打草驚蛇一次。”
“還是,咱們倆重新想一個更大膽也更有效的辦法,找到這扇門和那個圓形烙印後的真相,看來勢必要做一個新的計劃了。”
這話說着,一縷蜷曲的長發這麽垂在深刻面頰上的富察爾濟這麽側着頭擋着點段鸮那邊,一下吹滅手中的火紙,這才一下壓低些聲音在黑暗開口道,
“不過,我有一種預感,咱們或許就快找到這個‘惡鬼窟’背後的原形了。”
“段鸮。”
“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