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下)

當夜。

火光沖天,街上百姓不知是何情況的喧鬧沸騰聲中, 伴随着太平府自建成死囚監牢以來最大的一場罪犯策劃逃獄事件, 殺囚事件, 以及羅漢錢制假集團終于是被逮捕了。

江寧府和太平府在這一次行動中聯合對這一團夥進行了圍捕。

也是這一番天羅地網之下,首犯也就是那名一直潛藏在太平府監牢內的罪犯巴爾圖,即前身化名為圖海的前案——順天府‘五豬人’案之一也被逮捕了。

自之前連番破獲的江寧案, 臨安案之後, 這是朝廷和官府所抓獲的第三只蜘蛛。

由一個死囚犯國泰的銅中毒死亡案件,引出了這樣一樁背後主使驚人的前朝大案, 不得不說也是令一種捕快們

但好在,這案子是破了。

太平府監牢總領文綏的女兒作為人質安全地得到了解救。

在被劫持的兩月, 她索性除了一些皮肉毆打并未遭遇更多, 幸得這一次段鸮的解救,這少女也是事後特意感激了這一次官府的幫助。

除街道上捕快捕捉時有數人受傷,監牢內一開始混入冒充獄卒和‘傅爾濟’的同僚們實際均未受傷。

接下來三日。

太平府這頭進入了案件之後的審理期, 此次行動的圓滿完成将會被不日上報朝廷那一邊,關于那些神秘的假羅漢錢的追溯根源也成了

江寧府捕快總領司馬準連夜對其餘從犯進行了審問,包括四分六, 五分五在內的黑衣組織成員也均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而那主犯巴爾圖也在兩日後被徹底地進行了收押。

十七日。

太平府

結束了此番卧底任務, 又順利抓到人的段鸮終于是可以清閑下來了。

三天之前, 他渾身是血被拖拽着爬出來時可是吓壞了司馬準,好在最終他并無大礙,一切事件也歸于平靜, 事後,段鸮第一時間參與到了審訊過程。

而半刻前,他正好剛從司馬準那頭出來,又結束了這一次的正式審訊。

當時,在那囚室內,已是被枷鎖鐐铐考起來的巴爾圖并不知道段鸮就在外面。

但面無表情望着裏頭的段鸮卻是從頭到尾旁聽了關于這個豬人案主犯之一面對官府的正式口供。

“我不知道其餘的人在哪裏……除了花背青蛛和羅漢錢,我和剩餘的豬人唯一的聯系還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什麽地方?”

坐在審訊室內的司馬準緊跟着問道。

“順天。”

“從順天。”

“其實我當年逃出來後,也一直懷疑當初剩餘的那夥人或許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因為他們,很有可能……還沒離開順天。”

這一句話,卻将案情一下子引入了過去五年間朝廷所關注的最大一起謎案漩渦之中,此後,一直到,眼看着巴爾圖被正式收押的那一刻,段鸮一個人抵着牆抱着手,站在牢門口不說話。

直到半刻後,段鸮才一個人走了出來。

可等他出來,段鸮卻發現門口又一次多了個人。

那人原本抵着牆倚靠在衙門門檻上的一側不知道在看什麽,他倆那一黑一白的兩匹官馬就在大門口,見他來了這人才支着半邊膝蓋坐着朝下沖着底下招了下手。

他的面容鋒芒畢露。

深刻而濃重的眉眼映襯着一黑一灰兩只眼睛亮的像光一般。

衣襟敞開兩顆扣子,額頭和鼻梁交彙處有着看破世間險惡的無畏,卷曲散落的一縷發絲垂在耳側,一根長長的辮子搭在他的半邊肩膀上,臉上是一抹瞎子都能看出我在等誰的故作淡定。

“在等誰。”

看四下無人,只能找了個話頭的段鸮問他。

“你說等誰,這麽大的月亮。”

就像是,鋒芒和血性藏在人的皮囊下,眼底黑沉沉永遠看着夜空的感覺。

段鸮問了這麽一句,有個人卻沒回答他。

他以為是富察爾濟沒聽見,但當他不經意擡頭,卻發現在二人正在對視之中,有個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注意到段鸮就這麽和他對視了,他也沒躲開,只是這麽擡眼問了個問題。

“有空麽,一塊走走。”

“走去哪兒。”

段鸮又問。

“去看看這江山千裏,去不去?”

又是這麽一句話,好像永遠也沒什麽花樣。

但偏偏段鸮好像也就吃他這一套。

“去。”

這一句話落下,兩個辦完案子正好可以閑下來的人就真的大半夜跑到在馬道上騎馬去了。

騎馬這種事,以前兩個人也一起幹過,但今天他們倆大概是心情真的還不錯,兩個人居然還私底下玩了把大的。

“要麽不玩,要玩就玩個大的。”

對着他的臉就來了句個挑釁的口氣的段鸮随口道。

“行,不服,來比一比。”

某個姓富察的閉着一只眼睛也盯着他比了個手勢。

“行,敢作敢為?”

“敢作敢為。”

“再來定一個輸贏吧。”

“輸贏本身無趣,一直為了那個結果而争鬥下去才有趣。”

話音一落,二人只一起從盡頭出發,又在馬上就開始了一場只屬于二人的競争。

當下,疾風刮着面頰,危險刺激無比,二人火藥味在馬上互踹對方,一定要論一個輸贏,這舉動危險無比,這兩個人卻樂此不疲,就像是之前玩上瘾了一般,硬是要給對方找上一點麻煩才覺得開心有一絲。

到兩匹馬一起再一次不分輸贏地沖破馬道那一線時,這二人只一起停下,又耐不住滿身是汗水的就翻身倒在了盡頭處的草垛上。

也是這終于消停了,這兩個瘋子才一起倒下來就精疲力盡地開了口。

“你這人是不是有病。”

“我看你才是有病。”

這對話間,他們倆還動手動腳地你一下我一下地控訴着彼此。

但最後踹完兩個家夥一起狼狽地摔倒在馬房的草垛底下又忍不住一起大笑。

數日來的陰霾一消而散,仿佛從太平府監牢裏出來的一刻,他們都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有時候,總覺得經歷了那麽多事,我好像不再是一生漂泊流浪的海東青,我也不再是無家可歸的海東青。”

“就好像是又一次看見了這一生中所有的,全部的光。

“謝謝,段鸮。”

“謝謝你讓我看到了好多。”

“好多從前我看不到的光。”

這大概是富察爾濟這輩子說過的最認真的話,段鸮聽着卻也沒說什麽,半天才眯了眯眼睛又慢悠悠地來了句道。

“不用謝,事後,有點謝禮就好。”

“哦,你要什麽?”

富察爾濟聽到這話直接就這麽問他。

“我要看的東西很多,而且,我要看的都是這世上最好的,最多的,你有嗎?”

這句話,一般人可說不出來,但段鸮現在偏偏直接明白地就這麽對富察爾濟說,自己要的就是世上最好的,最多的。

無非就是肆無忌憚地告訴富察爾濟。

我自己就是這世上最驕傲,最狂妄,最不屈居于任何人的人。

我就是這麽敢作敢為,且永遠不會因世上任何事而停下自己腳步。

因為我這一生就是為了更好的,最好的再一直不停地往前奔跑。

這是段鸮這個人的人生價值。

是他的滿腔志向,是他的生命血液,也是他的血肉骨骼。

富察爾濟終于感覺到這人骨子裏的那種肆無忌憚的驕傲和臭美了。

段鸮對自己是充滿着自信的,所以他也不在乎外人對他有何評判和阻撓。

因他什麽都擁有,也什麽都見識過。

有志向,有抱負,有同為男人的野心和不加掩飾的欲望。

就因為如此,段鸮這個人才會那麽直接,坦蕩,同樣的,他對于個人感情的索取也是熱烈的。

即便是表達追求,他也不會說去追逐,他只會直白地告訴你,我就是世上最好的,你大可以看到我,然後也讓我看到你。

因段鸮是這世上的一團火,照耀着富察爾濟的人生,同樣的,富察爾濟也是一團火,将段鸮原本習慣了寂靜無聲的生命完全地點燃。

這或許就是從靈魂處的相互吸引。

他們都不是去上趕着去讨好什麽,而是也讓對方去了解自己這個人有多有魅力,自信無比地只對那個人發光也是一種方式。

對于旁人,富察爾濟未必願意展現自己的這一面,但段鸮是不一樣的。

段鸮也願意對他分享自己的另一面。

所以這一點,對于他們兩個人來說好像都适用。

他們都漸漸地被對方越來越吸住,也越來越覺得對方有種難以言說的默契,這或許,才是屬于這兩個人的獨有的結識方式。

富察爾濟完整地看穿了這個人身上這樣的熱烈。

他明白且能理解段鸮給他的熱烈,因這熱烈是這麽地好,世上只要見過的,哪裏還能說上一句這樣的熱烈有多好呢。

“我當然有。”

“只要是富察傅玉擁有的,你這一輩子想要,大可以來拿,我不會說讓給你,但是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和你一起去争,一起去奪,一起去做任何你未來想做的事。”

“只要是你想的,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在談話中二人的目光不遠處,燈火之光剛剛點亮夜空,熱鬧喧嚣人聲鼎沸的市集,壯麗波瀾湧動的護城河架起的廊橋上有馬車疾馳而過。

這裏是經歷一個嶄新君王時代不過五年的太平。

眼底映照着這金紅色,頭發也被照耀地染上光明熱烈無比顏色的段鸮突然迎着這太平的城中燈開了口。

“好”

同樣和他望着這一幕,整個眼睛都被照出同一種金色的富察爾濟如此回答道。

“話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一件事,我叫段玉衡。”

“是段鸮,也是字玉衡的段玉衡。”

撲通,撲通。

明明是早已看破的真面目,在這一刻親自對彼此交托之時卻也有着別樣的內心動蕩不安。

可傅玉,段鸮還是想親口告訴你。

就如同你對段鸮這個人一直以來的那樣,無論來日你去到哪裏,我一定也将背負山河,一步步走向你。

盛意以山河,山河不及你。

“看來,我們倆恐怕是要做一輩子争鋒相對,互不服輸的對手了,不如趁現在重新認識一下?”

說着嘴角扯了扯富察爾濟的長發被夜風吹散着,綁着辮子的一根繩子也在他的身後被一下帶起了一絲弧度。

“南軍機,段玉衡。”

“海東青,傅玉。”

一下異口同聲的回答就這樣落下,放肆輕松的勃勃朝氣在城牆和江山之上再次回蕩。

城牆上,各自閃着亮光的四目相對,熊熊火光中,一切終将随火焰而涅槃重生。

這一句落下,他就這麽把手放進他的手掌。

二人一把抓住,眼神中沒有絲毫遲疑猶豫,一下就這般熱烈地闖進了彼此的心。

這一刻,兩個人的心跳都快的厲害。

像是少年時都沒有的經過漫長的苦旅,終于從歲月山河中握住了這一只滾燙而用力的手。

他們曾一起肆意奔跑在夜色中,仿佛盡情地釋放着少年時從沒機會實現的浪漫美夢。

這夢是如此的赤忱無畏,好像無人再會在前頭阻擋着他們。

被夜風吹着,綁着發繩的黑色的長辮在身後甩着,自由自在的心跳聲響徹在兩個人的心間,直到他們又一次大半夜地喘着氣停下,這一次,城樓的下方依舊是一片光明。

這一次,傅玉又給段鸮唱了一首歌,只是這一次,他口中無比快樂自由地哼唱的不是,牧童,而是另一首,名為,山河。

【‘先友勤渠慶得時,相逢仍在右垣扉。’】

【‘負山徒荷君恩重,起草多慚筆力微。’】

【‘早歲應門叨賞識,幾年聯襼接音徽。’】

【‘雕章華藻蒙褒贲,知我從今不患稀。’】

最終停下來躲起來抱在一起時,黑暗中被汗水和心跳充斥着二人都不再言語。

只一點點在這夜色下接近彼此,當呼吸伴着劇烈的心跳聲接近的剎那,鼻子碰到一塊時,兩個人的眼眸都亮的厲害。

“段玉衡,要不要咱倆再來一個約定?”

額頭上都是汗的傅玉抵着段鸮的額頭,握着他的一只手垂眸一字一句道。

“什麽約定,富察傅玉?”

呼吸中帶着點火熱的段鸮盯着他問了句。

“從此,交托彼此生命,永遠相信,支撐。”

“無論多少危險磨難,但……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們一起去看更多的江川山河,好不好?”

“好。”

眼睛裏迎着光明的段鸮扯了扯嘴角,又徹底放開心中一切無所畏懼地一下堅定地抱住了他。

這一刻,緊緊相擁在一塊,從前屬于二人心頭的宿命枷鎖一并解開。

如同彼此人生從這一剎那重新開始,那道心中的光一下子戰勝了長此以往的挫敗陰影,唯有無盡的解脫和痛快留下。

緊接着,将胸中那完全呼之欲出的熱烈完全淹沒,任由兩個滾燙的擁抱在一起的他們在第一道光芒下一點點靠近,終于是落到了一處。

撲通。

撲通。

兩個一模一樣頻率的心跳劇烈跳動的對視間,胸膛中的火光,赤忱,熱烈好像還是一時半會兒無法消下去。

這一夜,星星看了一晚,歌也唱了一晚,城樓上一起倒着看着星星的兩個人好像都很開心,有着這一晚,下一個晚上都說不完的開心。

伴着車輪滾滾,小小的百姓人流湧上橋頭,整個太平街頭上空的建築燈光一夕之間亮了起來。

那金紅色的光起初是一簇被風刮起的。

如同千年間神游于九天的火龍降世,尾巴上的烈焰墜落在了百姓民宅之上,濺起了跳躍的淺金色。

接着火焰連綿,紅色的外焰開始波及整個天空,照耀的這深藍色夜景籠罩下的城中猶如白晝,并一下迸發出數百倍,數千倍的力量感來。

這光明是流動的。

馬蹄聲響徹城牆之下。

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有着數千年積攢累積的勃勃生命的。

來自于太平府的每一個街頭建築,每一根房梁,每一片磚瓦,如流沙天火燃燒起一場自天空降下的流星。

這流動的生命力照亮了河上游船,照亮了山海之美,作為這個國家,這個時代的子民,誰能不熱愛着這樣的壯麗之景呢。

人的渺小,構成了城市的繁茂巨大。

從南到北,恰如漢代劉向在古書名曰說苑辨物中所說——八荒之內有四海,四海之內有九州。

這是八荒。

這也是四海。

這同樣是九州。

四海升平,煜煜生光。

與你一起共睹,這便是你我今生之榮幸。

烈火之心。

這熱愛與山河交相呼應。

——天地,終迎來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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