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夕陽垂落,夜幕降臨。
床頭的手機鈴聲執着地響起第五遍,系統鈴聲單調且枯燥的重複着,帶着一股不把人吵醒決不罷休的天真毅力。
雖然溫誠一直醒着。
他蜷縮着身體,緊緊裹着一層在氣溫回暖的三月份裏明顯有些厚重的羽絨被,被子拉得很高,邊沿貼在眼睛下方。眼皮下垂,本該明亮奪目的黑瞳此刻卻毫無神色,麻木地盯着一直在閃爍着的手機屏幕發呆。
等到因為長時間未能接通的手機鈴聲自動停止,手機屏幕也随之黑沉下去的時候,那雙眼睛才緩慢地眨了一下。
……
李保一邊拿着第六次撥出號碼的手機,一邊把耳朵緊緊貼在門外,硬是聽到裏面傳來隐約的鈴聲後才松了口氣,手機也不挂斷,只彎腰在地墊下找到鑰匙打開門。
開門後屋內枯燥到有些刺耳的鈴聲就放肆多了,在門外換鞋的李保皺眉,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自己把始終未能接通的電話挂斷。噪音驟停沒了幹擾,屋內仿佛蒙着一層灰的冷清也就見縫插針撲面而來。
這是一間裝修考究的二百平米大戶型,原本應該是三室兩廳的構造卻被房主将牆體直接打穿,敲敲打打也就變身為如今這進門就一覽無餘的一居室。
遮光窗簾緊緊拉着,整個房間唯一的光亮源于門邊那盞昏黃的聲控燈——就在李保進屋的時候自發自覺亮了起來——借着此光,自然也讓李保一眼就看到了床上那個稍微有些起伏的人形。
他揉着自己的臉,硬是把進門時那愁大苦深的表情揉散了,挂上一層一無所知沒心沒肺的笑臉。一邊往裏走順手将所有的燈打開一邊還頗為抱怨地開口說:“祖宗啊,你還記得你今天生日嗎?上周就約好請客吃飯,我為了這一頓整天都沒吃飯……”
明亮的燈光讓不知道躺了多久的溫誠下意識閉上眼,耳邊是李保由遠及近半真半假的抱怨聲。似乎是很久沒有聽到別人說話了,這人的絮絮叨叨仿佛繞了大半個地球才被溫誠的大腦神經接收,也只勉強分析出了幾個詞:祖宗、生日、吃飯……
啊。
“——客氣了。”
半眯着眼睛的溫誠往被子裏蹭了蹭,慢吞吞地含糊認下了這個“敬稱”。
“……你自己躲被窩裏嘟囔什麽呢?別以為這樣就能糊弄過去。”李保一路說着終于站在床邊,沒怎麽用力地向下扯了扯被角,一副不要臉的土匪做派,“我都訂好韻香園的包間了,你快起來收拾收拾帶上錢去結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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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保上輩子可能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這輩子就一定要體會一次不照顧人就心裏不平衡的老媽子屬性。
連被子帶人打包裹在一起送進浴室的溫誠沒精打采地垂着眼皮看向已經被擠好的牙膏,盯了好幾秒,才好像是讓他完成什麽艱難任務一樣拿起牙刷,一手抱着被一手刷牙,一邊又擡頭将無奈中帶着一點點怨念的眼神透過四面完全透明的浴室傳遞給他家老媽子。
将他家整個大掃除一遍後的李保此刻正背對着他站在透明衣櫃前,頗為嫌棄的用蘭花指拈起一件灰色上衣的袖子。
“這是上世紀的款吧?啧啧。”李保受不了的把這件衣服扔回去,挑挑揀揀半天才勉強從這些完全入不了眼的淘汰貨裏面翻出套基礎款。拿着這套衣服放在浴室門口的時候,他還嘆氣道,“A家兩年前的款……我明天給你帶幾套能上得到了臺面的衣服好吧,祖宗?”
“啊。”溫誠無所謂地應了聲,将牙刷放好後,順手把身上的被子扔給他。
李保比他要矮上十幾公分,這個對于溫誠來說随手的動作,對李保來說就是從天而降的黑暗。
經歷無妄之災的李保揪着被子還沒從黑暗中解脫出來就聽到了浴室裏隐約的淋浴聲,想到了溫誠家這個獨一份的全透明定制裝修,作為一個去公共澡堂裏搓個澡都感覺羞恥的男人沉默着,心底嘆氣又把被子往腦袋頂上扯了扯。
……
韻香園與溫誠現在住的小區距離不遠,把自己整個窩在車座上的溫誠側頭用腦袋抵着副駕駛的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入夜後反而更繁華熱鬧的大都市。
“我還是覺得應該先帶你去做個造型。”李保一邊開車一邊皺眉打量他,“你這頭發還是我上次拽你去做的吧?大大小小也是個過氣演員,非要頭發淩亂胡子拉碴硬是把自己折磨成一個夜半乞丐……吱個聲吧祖宗,你這樣讓我自言自語像個傻子。”
溫誠頭也不擡,盯着外面的燈火輝煌,敷衍道:“吱。”
“先做造型?”
溫誠終于舍得給李保一個視線,他把手搭在肚子上,平靜地說:“我可能該吃飯了。”
李保似乎想問什麽,但是看到他又重新把腦袋抵在車窗上,最後也只是無奈妥協道:“行。”
說着他腳下用力,将車速稍稍提快了一些。
……
韻香園一直是江京市風評最好的酒樓,菜品不用多提,據說大廚師的祖輩是宮裏的禦廚。更出名的還是老板獨辟蹊徑的将地址選在知名景區蓮花湖對面,又耗資數億建成一座美輪美奂的仿古宮殿,從臨窗的座位看過去,正好能看到蓮花湖正中間的百花島。趕上春夏,島上白天看是綠蔭蔥蔥落英缤紛,夜裏看是五光十色燈火閃耀。
如此自然也造成了韻香園如今一桌難求的盛況,當然哪怕訂到了桌,停車位也難找。
溫誠靠在韻香園門口等去找停車位的李保回來,心不在焉地盯着門上反光映出的人影:瘦到脫相,曾經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大了兩圈,站在門口還直兜風;頭發也是真的長了不少,沒有造型亂糟糟地頂在腦袋上像一團海草;出門的時候也沒刮胡子,細碎的胡茬貼在下巴上……
再好的底子也容不得這麽糟蹋,還真如李保說的那樣。
像個乞丐。
溫誠自嘲地勾起嘴角,轉回身剛想看一眼李保回來了沒有。
——那一個瞬間他的耳尖突然顫動了一下!
“謝謝大家。”
清亮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尾音上揚,帶着一絲有些撩人的笑意。
“那我給大家唱一首我很喜歡的老歌吧,”這個人的咬字意外清晰,即使隔着距離,每一個字仍舊清清楚楚的傳到溫誠耳朵裏,“我唱的不太好……”
哪怕看不到人,溫誠都能從這個聲音的語氣中想象出一個年齡或許并不大的少年羞赧摸着鼻尖的模樣。
他不知道那個陌生人身邊的旁人怎麽想,他卻突然期待起這個清亮的聲音開口。
而聽到那人清了清嗓子開口唱出的第一句後,溫誠自己都不知道他臉上已經挂上了離家出走很久的笑容。
陌生人唱的真的是一首老歌,那是溫誠曾經主演的第一部 電影裏面的主題曲,導演欽點他來唱,音樂細胞缺乏的他當時在錄音棚呆了大半個月。因為要對得起自己經歷的折磨,哪怕這部電影下映一年多,他在采訪中稱最喜歡的歌曲仍舊是這一首。以至于即使過了這麽久,陌生人剛一開口他就聽出來這人連調都沒找到。
不過也很意外,溫誠自己都不知道這首歌原來跑出這麽一個邊疆調竟然還挺好聽的。
兩句之後那人可能找到熟悉的感覺了,調子也拉回到了正确的軌道上,雖然仍舊因為略顯緊張生澀而有些平淡,但随着陌生人一句一句将這首他最熟悉的歌曲認真唱出來的時候,溫誠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揪着脖頸拽着腦袋将附着在他身上的頹然抖了個幹淨,難得的愉悅感順着四肢湧向神經,如同擺脫了壓制情緒的枷鎖,也終于從好幾天半死不活的狀态中清醒過來。
隔着見不到人的遙遠距離,溫誠随着那意外闖入他耳朵裏的漂亮聲音輕輕打着節拍,在無人注意的時候低聲附和着。
這是在停藥後近一年的時間裏,他第一次沒有依靠心理醫生就從那個糟糕的狀态中活過來。
……
李保停好車回來看到溫誠臉上的笑容直接頓在了原地。
溫誠只說了一個字:“聽。”
好奇的李保學着他的樣子,努力聽了半天。十秒鐘後,開始懷疑這人究竟是恢複正常了還是情況更糟糕了。
不知道身在何處的陌生人最後一句落下後,溫誠回過神看到李保那副在線懵逼的模樣,沒空解釋。他揉着自己空蕩蕩的胃,随着精神狀态的轉好,那後知後覺的饑餓基本上害他不淺。
“我現在感覺自己已經餓到連站直都有些困難。”
李保看到他真的是餓到臉上都沒有一絲血色,忙快走幾步上前攙着他:“走走走!你說你餓成這樣不知道先進來吃飯,還非要在門口等我。”
在精神狀态不好的時候,溫誠根本就不知道餓。即使之前他已經躺在床上發呆了不知道幾天。
不過面對李保的自作多情他也沒去特意拆穿,玩笑道:“我這不是怕我這幅打扮被堵在門口進不來。”
所幸韻香園的服務态度一直排在江京市所有餐廳的首位,時尚大方的漂亮領班見多識廣哪怕面對這位餓了幾天的乞丐顧客也面帶微笑說歡迎光臨,對他的态度與對衣冠楚楚的旁人沒有區別。
雖然六年前這位領班還是一個激動的管他要簽名的小服務生。
畢竟這麽久。
——但是竟然還有人會唱他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