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它好像比我上次看到要胖一點。”
溫誠揪着窗臺上那盆仙人球的刺,笑着說。
張醫生站在他身後也笑了:“你看起來也比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好很多。”
“是啊,” 溫誠終于放過那盆可憐巴巴的仙人球,轉過頭面向張醫生——也就是李保的妻子,一位心理咨詢師,“我昨天睡了個好覺。”
這句在別人口中不過是一句平常的寒暄,偏偏溫誠說出口時尾音上揚,竟然帶着一點矜持的小得意。
說者得意,聽者也真将這句話放在心上。熟知溫誠睡眠狀況的張醫生不免感嘆道:“真好。”
“我也覺得,”溫誠也不謙虛,他打開保溫杯裏的水倒在張醫生為他準備好的白瓷杯子裏,“可能是因為我昨天遇到一個有趣的人,唱了我的歌。”
張醫生并不多言,洗耳恭聽。
“我這六年一直以為最好是全世界都沒人能記得我,最煩躁的時候甚至想這世上完全沒有我這個人才好。最初幾年,只要是看到或者聽到有人是我的粉絲又如何如何喜歡我,就渾身冒冷汗恐懼到發抖。”溫誠看着白瓷水杯中浮浮沉沉的幾粒枸杞,“說句可能顯得太矯情的話,我是真的怕有人喜歡我喜歡到恨不得去死。”
這些前情提要張醫生本就了解,她從前其實也聽溫誠不止一次說過同樣意思的話。但是她知道這是溫誠心底邁不過去的坎,與其是講給別人聽,倒不如是在說給自己。他潛意識中不想提起那件事,但卻又将那件事為他帶來的痛苦時刻記在心底,無法擺脫。
之前的幾次咨詢哪怕溫誠行動再配合都因為他潛意識的無法面對而擱淺,張醫師很期待他這一次的突破。
“但可能是因為昨天遇到的那個人吧,時隔六年,我竟然又聽到有人在聽這首歌——不是從路邊音響中放出來的大衆貨,是另一個人在唱我的歌。”溫誠說起的時候還笑出聲,“我都沒想到原來我還能有歌迷。雖然那孩子一張口就沒在調。”
張醫生也被他逗笑了。
“但是哪怕這樣他也比我唱的好,”溫誠說到這裏的時候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回憶,“我還記得我在錄音室的時候被林二毛那家夥罵得狗血淋頭,說我把所有的感情都扔給演戲上了,唱首歌的感情還不如他上小學的大侄子豐沛……我當時也不懂什麽感情什麽的,能不走音得唱下來對我來說就已經是一個挑戰了。不過可能是因為這幾年的沉澱,昨天再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我才知道有感情的歌聲是什麽樣。”
“大概就是即使跑調都好聽吧。”說完,溫誠自己都有些不太好意思,“我感覺我說這話就像是熱戀中對另一半毫無原則都行都好你最棒的那種男人。”
他既然都這麽說了,張醫生自然笑着附和道:“溫誠你要是談戀愛的話一定是位非常好的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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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挖坑跳進去還給自己填上把土。溫誠噎了兩秒,才頗為哀怨地開口:“……我為什麽要和你這位已婚人士讨論戀愛的事情?”
尤其是一想到戀愛後會有一個人在他身邊二十四個小時說愛他,他一定會瘋吧。
溫誠在張醫生這裏也不用過多思考,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哪怕話題偏到了這麽遠,再開口的時候他就用一個因果連接詞無縫銜接到了最初話題。
“所以我昨天突然就感覺有人記得也挺好的——不管是我的歌還是我的電影。就像是我最初選擇做一個演員,肯定不是因為那種雞湯文寫的,一切為了夢想啊、我就是喜歡表演啊這種自我洗腦的說法,真要是只喜歡表演,在家對着鏡子比劃幾下就挺好,省錢又不費力。”
“但是那麽多的演員擠破頭都想在電影啊電視劇裏面露臉,不管他們嘴上說的多麽天花亂墜,內心裏的想法都很俗氣,為了錢、為了紅。前者能填飽肚子豐衣足食,後者能擁有觀衆被人記住滿足虛榮心以及獲得更多的錢。”溫誠說完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之後,微微向前傾身,小聲對随他動作湊過來的張醫生說,“嫂子,這話我也就只和你說。”
“這樣,”張醫生同樣小聲問他,“那溫誠先生,你為什麽要做演員?”
溫誠一本正經斬釘截鐵:“當然是為了愛。”
他話音剛落,兩人同時大笑出聲。
“我已經好久沒看到你心情這麽好了,”張醫生揉了揉笑太多的嘴角,“如果把你現在的模樣拍下來給李保發過去,他大概會感動哭。”
“不,”溫誠伸出食指搖了搖,“他只會帶我去剪頭發。”
張醫生好不容易捋平的嘴角又翹了起來,然而這個笑容卻又在溫誠玩笑的态度中漸漸多了幾分複雜的滋味。
她看着溫誠這幾年因為營養不良而瘦到可憐的臉龐,現在這張臉上挂着笑,反倒讓從前認識他的人更加心疼。
“所以你現在是想要回歸嗎?”張醫生的職業素養讓她很快從剛剛的情緒中脫離出來,甚至沒讓溫誠察覺到什麽不對,她開玩笑地說,“為了你愛的表演?”
“那還是算了。”溫誠都不用思考就直接脫口拒絕,“我只要有這樣一個人還能記得我就夠了,不多不少剛剛好。”
他還是怕的,怕從前的噩夢重演。
六年前收工後回到酒店,準備休息時卻看到那個人影——那個藏在角落中不知道多久,滿臉瘋狂的陌生男人。他執着刀,一邊哭喊着是他的粉絲會永遠愛他、只要他一個笑臉就恨不得為他而死這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情話’,一邊把刀抵在他的脖子上跪求着他的一個笑容。
六年前的溫誠僵硬地笑了……于是這個人從二十二層的高樓上一縱而落。
這個對他說着所謂愛的粉絲,當着他的面,親身演繹了為他而死。
哪怕後期很多人安慰他勸誡他,他閉上眼睛卻永遠都是那一幕,那個人縱身一躍,又狠狠砸在地上。
到後來記憶卻仿佛被人篡改,這一幕在黑暗中慢慢變形,讓他能看到‘自己’越來越燦爛的笑臉,看到那人臉上瘋狂而滿足的微笑……
“溫誠!”
溫熱的水杯被塞在掌心,不知道自己已經臉色蒼白的溫誠下意識垂頭:水杯中的那幾粒浮沉的枸杞遇水膨脹變胖,原本豔紅的顏色已經褪成橘紅。
他無意識的舉起水杯,喝了一口。
其實沒什麽味道……還有些燙。
“別想了。”張醫生比他還要緊張,她雖然抱有試探的态度問出那句話,但完全沒想到之前一直表現很好的溫誠會突然變成這樣,只是放緩語氣,一遍遍安慰道,“沒事,沒事的。”
她想起昨天從李保那裏拿到的視頻,抱着試試看的态度把手機遞到溫誠面前:“昨天那個唱漫漫長路的男生,在學校有過話劇表演,你……”
而溫誠似乎沒有聽到她說話,只是用手無意識的摩擦着杯身,時不時不怕燙地端起來抿一口。
張醫生只能自作主張——伸出食指按開了播放鍵,并悄悄放大了音量。
“真理和自由最大的敵人就是那該死的!挂着自由思想幌子的多數派!不是別人!”
清亮的男聲一開口,就如同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一樣,直接抓住了溫誠的耳朵。
他緩慢地把視線移動到了小小的手機屏幕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