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翅膀
他們曾用最極端的方式相互仇殺，彼此折磨，就算死亡也無法改變這根深蒂固的偏見。
但是現在，有什麽東西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第二天清早，龍帶着強大的怨氣早早醒來。
他不習慣長時間呆在這種潮濕的雨林裏，更不習慣直接睡在濕漉漉的土地上。然而他的翅膀還不能飛翔，無法飛到更高處的山上。
有煙霧升起，他聞到了食物的氣味。那個人類已經早早起來并升起火，煮着聞起來味道很奇怪的東西。
“早上好。”看到他睜開眼，那人朝他打了個招呼。
龍沒理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慢慢坐了起來。沒想到，一塊帶着火星的木碳立刻朝他飛了過來，偏頭躲閃，那塊火紅的炭球“砰”一聲擊中了他身後的樹幹。
“別人對你問好的時候，記得要好好回應。”那個人類手裏拿着一根被燒得通紅的撥火棍，正對他擺出一副說教的嘴裏。看着他神采奕奕精神煥發的樣子，似乎昨晚在那個木頭籠子裏睡得不錯，龍不爽地瞪了他一眼。
“為什麽我要回應這種沒有意義的話？”
“因為這是最基本的禮貌！就是你這種差勁的态度，才讓人一看見你就忍不住火大。”
“啊？”龍把這視為一個挑釁，額頭爆出青筋。“你是想打架嗎？”
“不，只是教你一些人類的文明而已。”昨晚捉到的魚太少，并且已全部都吃光不剩了，無奈之下山治今早只能去林子裏采回來一些新鮮的野菜和蘑菇用水煮熟。他把煮熟的食物盛了一份遞給龍，但是龍嫌惡地看着這些綠色植物的糊狀物，卻一點也不想吃。
“所以說，為什麽我要學你那套？我又不需要。”
山治挑了挑眉，端起自己的碗。“如果你表達出友善的話，別人就會更容易接受你。”
“為什麽我非要讓別人接受……”龍小聲嘀咕道，但是這一次他的聲音小多了，盡管他還是有些懷疑這話的可信度。他放下碗，有些驚訝地看着山治把那些倒胃口的東西全喝了下去，不禁驚嘆于人類強大的消化能力。才過了一晚，那個昨天還極度痛苦和消極模樣的人類，今天的氣場卻變得完全不同了，這讓他一時有點摸不着頭腦，搞不清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然而相比之下，山治的目标倒是很明确，他是個一旦下定決心就幹勁十足的男人——他決定要好好訓導這條尚未開化的龍，從最基本的人類社會文明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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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浪費食物，吃完了就跟我去海邊。”
“憑什麽我要聽你的？”
“那你自己每天都做些什麽？”
山治的反問卻令龍愣住了。
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大概就是飛到高處的岩石上，望着大海……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理活動，山治輕蔑地聳了下肩膀。
“既然你閑的無聊，不如活動一下，發洩一下過旺的精力也好。”
“……”
龍的傷口恢複得很快，但今天還不能飛，于是失去了先天的優勢，不得不像人類一樣只能用兩條腿在地上走路，跟随山治徒步穿過那片茂密的樹林。行走的過程很慢，很慢，這讓他不免有些郁悶，但是當他擡頭，望着頭頂那密密層層的枝葉縫隙中露出來的天空一角，發現這個視角對他來說也算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如此低矮，狹小的視野，他心中想道，原來在那個人的眼裏，世界永遠是這個樣子的。
走了很久，他們終于走出森林來到小島的外圍地帶，眼前的景色也重新變成一片荒蕪的礁石和砂礫。山治帶着他來到海邊，在岸邊的礁石下是一片碧藍色的淺灘，不遠處漂浮着幾條破損的小船遺骸，這裏就是上次他來過的地方。
看到那些船，龍的目光一凜。而山治并沒有發覺，他站在礁石上向下巡視一番，很快挑中了一條相對比較完整的船，指着它對龍道：“我需要你搭把手，把那條船拖回去。”
“你打算要逃走嗎？”
“啊？”山治擡起一只手遮住刺眼的陽光，正在尋找最近還有沒有新的漂流物被沖上海岸，突然他的手腕被一把捉住，用力拉扯下來。龍盯着他，眼裏透出一道警告的光芒。
“如果你膽敢逃走的話……”
“我不打算逃走，但我也不是你的囚犯。”山治無奈地嘆了口氣，掙脫他的手。“還有，你不要老是用這種口氣威脅別人。”
“這不是威脅。”
“好，好，知道了，不是威脅。”山治聳了下肩，不知為何，現在再聽到他撂狠話卻一點感覺都沒有了。“現在你可以幫我把船拉過來了吧？”
“你要船做什麽？”龍仍然沒有放松警惕，他不喜歡山治擁有一條船的感覺，就像他同樣不喜歡他的身上随時都帶着那把刀，誰知道這個詭計多端的人類又想耍什麽花招？
“我只是需要一個交通工具而已。”山治不耐煩地一手叉腰，這條原本沉默寡言的龍怎麽變得越來越啰嗦了。“再說一次，我不會離開這座島，這樣可以了吧。”
龍抄起手臂，一臉的不信任。“狡猾的人類，我憑什麽相信你？”
“我可是個恪守約定的男人，”山治朝他伸出一只手。“我保證。”
龍無動于衷地看着他伸出的手，想起這并不是第一次他見到他這樣做。
“幹什麽？”
“……”
而這也這不是山治第一次被他拒絕了。他覺得傻乎乎伸着一只手的自己看起來十分沒面子，但是，如果現在撤回手就更沒面子了。
“握個手，只是一種契約達成的象征。”
龍看着他，最終還是遲疑地伸出一只手，掌心接觸的一剎那，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
“就這樣？”龍的目光漸漸由驚訝轉為幾分不屑，“人類的契約還真是不痛不癢。”
“我們的契約才不是不痛不癢，它的分量可是你想象不到的。”他的話令山治不悅地皺起眉頭。
“一句話的承諾，我可以為了它犧牲一切。”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變得堅定而又嚴肅，海風吹起他的金發，就像太陽的光芒一樣耀眼，龍注視着他的眼睛，他突然發現這個人類的眼睛也是藍色的，就像海的顏色。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不過……”
他忽然回握住山治正準備撤回的手，驀地，一道黑色的火焰自他的腕間騰起，像一條黑色的絲帶纏繞在兩人手腕。
“幹什麽？！”
山治吓了一跳，他想起那種黑色火焰的可怕咒力，連忙想要縮手躲閃，龍卻抓住他的手不放開，黑色火焰又在一瞬間熄滅了，只在他手腕上留下一條黑色的龍形紋身，這一次，卻一點也不疼痛。
“這是我們龍族的契約。”
龍這才悠悠開口道，“如果你違背契約，就會受到魔咒的懲罰。”
“……”山治眉心微蹙，他不悅地收回手，突然猛地推了一把他的肩膀，毫無防備的龍被他從礁岸推了下去。
“！”
淺灘的海水雖然只剛剛沒過膝蓋，但龍跌入水中，全身立刻濕透了。他一向不大喜歡親近水，立刻就想要張開翅膀飛上岸邊，卻忘了自己受傷不能飛的事，最後只能狼狽地從水裏站了起來，渾身濕淋淋地怒吼：“你又幹什麽？！”
山治無視他的怒火，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腕，嫌惡地看着那道黑色的龍紋就像刻在了自己的皮膚，盡管龍這次沒有對他做出什麽傷害，但這個印記仍讓他感到很不舒服。
“廢話少說，現在可以去把船拖過來了吧。”
“不要命令我！”
龍很快就後悔自己太輕信他了，他再一次低估了人類的狡猾和卑鄙程度。說好了只是幫忙把船拖上岸，結果又要幫他扛回森林中去。現在他的肩上扛着一條船，船裏還放着一口破木箱，箱子裏還裝滿七七八八的雜物。除此之外，山治還把他從岸邊搜羅來的所有能用或不能用的破破爛爛的東西都塞進小船裏，最後讓他一個人扛回了森林中的住處。
作為回報，山治主動邀請他一起喝了下午茶。龍學着他的樣子幾分笨拙地端起一只茶杯，一邊奇怪只是喝個水而已為什麽要用這種小得可憐看起來又脆弱不堪的東西盛着，一邊懷疑地嘗了一口茶的滋味，那略帶苦澀的青草氣味道令他頓時皺起眉毛，再次深深質疑起人類的口味。
“你不喜歡喝茶嗎？”山治看着他的樣子卻覺得好笑，摸着下巴思考起來。森林中植被種類豐富，生長着很多熱帶特有的鮮花，也有很多種水果。
“唔，也許我可以用花蜜和水果釀一些果酒。”這種自制果酒也是他很拿手的。
下午的時候，他又用濕泥土攪糊成一個泥爐，這樣除了烤魚之外就可以烹饪更多種食物，也不用擔心篝火熄滅，接下來要解決的就是食物的問題。這座島上除了龍之外沒有其他的生物可以狩獵，因此他們唯一的肉類就只有魚。他準備把帶回來的小船重新修補一下，然後明天一早乘坐它去湖中心捕撈更多的魚，吃不完的還可以晾幹儲備起來。但是今天的晚飯，他只能用自己制作的石頭魚叉去湖邊捕魚。
幸好他發現龍是個天生的獵手。
山治教會龍如何用魚叉捉魚，龍雖然對這種可笑的動作嗤之以鼻，但礙于自己現在暫時無法飛翔，為了填飽肚子也只能就範，學着山治的樣子半彎着腰，站在沒過膝蓋的湖水裏，一手舉着綁着石矛的魚叉，專注地盯着靜靜的湖面。山治把捕魚的任務交給他，自己則坐在岸邊，用足夠多的樹皮搓成一根根繩子，又編成一張簡陋的漁網。不出一會兒，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就被丢在他的腳下，沒多久又是一條。
“喲，幹得不錯。”
山治滿意地看着他們今晚的晚餐，龍的眼神精準，動作極快，捕魚的效率很高。他用刀子刮掉魚鱗，剖開魚腹，把內髒掏出來并清洗幹淨。而龍盤腿坐在一旁看着他手中不緊不慢的動作，眼巴巴地看着山治把摘來的果子放在一個石槽裏，擠碎，用榨出的果汁均勻地塗在魚肉上，沒多久就等得不耐煩了。
“為什麽要這麽麻煩？”他的肚子早就餓了，只想一口咬下去。
“人類對于食物的追求，不僅僅是為了裹腹，更是為了美味。”山治把魚放進泥爐裏烘烤，“這也是人類和野獸的區別之一。”
“哼，人類的麻煩事還真多。”龍不屑地抱怨道，但是當他終于嘗到那帶着芬芳果香的魚肉時，他的确就不再嫌棄了。
第二天清晨，山治從自己的木屋裏走出來。今天依舊是個好天氣，比起他那常年被冰雪覆蓋的故鄉，這座四季如夏的小島令人會常常忘記現在應該正值寒冬。
那條龍呢？他望向四周，寂靜而空蕩蕩的，沒有人影。
但是這沒所謂。他往爐子裏添了些樹枝，準備開始今天的工作，比如用泥土進一步加固房屋的牆壁，比如砍下粗壯的樹幹削成蓄水桶，還有收集更多的食物。進一步開拓這片荒蠻之地，這樣的生活節奏是他所熟悉的，所以做起來也相當駕輕就熟。
他帶上自己編織的漁網，拖着那條被自己修補好的小船走向湖邊，打算趁一早先去湖中心撒網，這樣待到傍晚就可以收網撈魚。當他來到湖邊時，一陣清爽的風吹過他的面頰，山治不由停下腳步眺望着那片湖水，這裏的美景是他最喜歡的。
忽然，一道黑影劃過光潔如鏡的湖面。他擡起頭，那條龍的身影掠過長空，展翅翺翔在遠遠的湖畔上方。他似乎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自己，雙翼在空中輕盈地一個旋轉就朝着自己飛來，懸停在半空中，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山治也站在原地，擡頭仰視。龍的樣貌還維持着人類的形态，風輕輕掃過他的短發，一雙重新展開的巨大黑翼看起來已無大礙，他的臉上也一掃前幾日的陰郁，看起來心情相當不錯。
“早上好啊，人類。”他的口氣也很輕快，帶着幾分得意。
他竟然會主動打招呼，這讓山治不免有些驚訝。看來他雖然表面上不屑一顧，卻把他昨天的話都聽進去了。
“早啊，已經能飛了嗎？不愧是野獸一般的超強恢複力。”
“這點小傷算什麽。”龍自負地哼了一聲，翅膀一振，沖上天空。山治看着他遠遠離去的身影在遠處的山間和湛藍的空中盤旋，遠遠看去就像一只黑色的鷹。須臾他又折回，一個俯沖掠過湖面，翅膀帶起強勁的風劃破了平靜的水面，浮光掠影，波瀾蕩漾。
如此一番兼具自然與力量的美景，令人心情也變得愉悅而舒暢，就連山治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嘴角已經微微翹起。
不多時，龍的身影又朝他飛過來，在他面前丢下兩條活蹦亂跳的大魚，然後二話不說又飛走了。
“……”山治看着他遠去的背影，眉毛挑了挑，放棄了自己坐船捕魚的念頭。看起來龍是要有意向他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不一會兒他帶來的漁網就已經裝滿了。
“我以前在森林裏住的時候，曾經養過野生的山羊和野雞。”
坐在爐火邊，山治把今天他在森林裏采到的香草調制成新口味的烤魚遞給龍，一只手悠閑地撐着腮幫，側過臉注視着他。他突然想起以前在村鎮見過有漁夫用馴養的魚鷹去捕魚，而現在，他卻好像馴養了一條會捕魚的龍。……馴養一條龍？他差點為自己這個異想天開的念頭逗笑了。哦，不過這聽起來感覺還真酷。
“想不想知道被馴養的滋味？”
說完這話，他意識到自己竟然有心情在和龍開玩笑。幾分擔心也許這話會惹得那條心高氣傲的龍突然發怒，他用眼角瞄着對方的反應，但是龍并沒有。他只是不擡眼皮地嚼着魚肉，淡定道：“你錯了，你現在才是被我馴養的那個。”
“這叫什麽話！”
龍咽下最後一口食物，轉過臉，這一次換做他注視着山治，理所當然道：“這是我的地盤，食物也是我找來的，我允許你在我的地盤上搭窩，睡覺，吃飯，所以不是我馴養你，又是什麽？”
“當然不對了。”山治幾分惱火地瞪着他，被調侃的人好像變成了自己，但又不好發作。這條龍的腦子裏盡是一派歪理，但他的耿直和坦然卻又經常讓他無言以對。
“你，想不想試一試，和人類和平共處？”
一瞬間，龍的神情變了。
山治盯着他的眼睛，沒有放過他目光中那一閃而過的厲色。“如果你不再主動出手傷害人類，他們也會逐漸改變對你的看法。”
“主動出手傷害人類？如果你指的是搶走人類的新娘……”
山治搖了搖頭。“不，我指得是，也許你可以離開這裏，試着去融入人類的社會。”
龍用一種銳利而又深沉的眼神盯着他，有那麽一刻，周圍靜得令人發慌，正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良久，他開口道：“我不喜歡人類。”
“那是因為你并不了解，”山治锲而不舍地繼續，“你喜歡人類的食物，也可以像人類一樣生活，如果你願意嘗試去了解人類，我可以幫你——”
“我不需要。”龍粗魯地打斷他，站起身來。“我不知道你心裏在盤算着什麽，但是我不會離開這個島。還有你，別忘了你和龍族訂下的契約。”
說完這些話，他展開雙翼，丢下山治徑自飛走了。
“……還真是個固執的混蛋。”山治望着他遠去的身影，額頭爆起一根青筋。
現在他開始痛恨起他那雙會飛的翅膀了。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