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季大少忙着去燒姚心心的熱竈頭,一面又忙着紡織廠的事,對姚曲曲的态度已經一落千丈。姚曲曲去了好多他們以前常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他的蹤影。
姚曲曲又去他上班的編輯部找人,沒找到人便在門口苦等。
編輯部有好心的同事見她是常來找季東林的姑娘,看她可憐,便偷偷告訴她,季少爺只是在編輯部挂個名頭,來不來上班都沒人管得着他。
“姑娘,早點回家吧,別白等了。”來人說着搖搖頭嘆息地走遠了。
每隔一段時日,總有傻姑娘守在編輯部門口。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那人嘿嘿笑了起來。
姚曲曲一臉喪氣地回家。
街上祥福嶺裁縫鋪送來姚心心前陣子定制的旗袍,姚心心沒在家,姚曲曲便把衣服收下了,拿回自己屋裏。
她順手揀了把剪刀,嘴裏罵着“姚心心這個天生的敗家精,”就準備把旗袍絞爛了。剛要下手,摸着光滑細膩的法蘭絨料子,滿心不舍,把旗袍貼着肩膀比劃,站到鏡子前仔細打量。
姚心心的身量比她足足高了一個頭,旗袍當然是不合身。姚曲曲兩顆靈活的眼珠子左右轉動,計上心來,打算把旗袍拿去裁縫鋪改小。左右無事,說做就做,她把旗袍用棉布包起來,轉身就出門去了。
李嬷嬷抱着小七,只看到她來去匆匆的後腳跟,暗自嘀咕:“這麽大姑娘了,整天不着家,就沒想過幫把手,料理料理家務。這麽懶又嘴饞的丫頭,誰家敢娶進門啊!”
小七突然嗚嗚哭起來,李嬷嬷一摸尿布,臉色一變,嘴裏喊道:“乖乖,我的小祖宗,怎麽又一聲不吭尿濕了……”
小七聽不懂她的話,皺着稀疏的小眉毛,難受地不住哼哼。
李嬷嬷把她放在暖炕上,手上動作不停,嘴裏不住念叨:“小祖宗,別哭哈,嬷嬷這就給你換塊幹幹淨淨的尿布,保管咱家小七又變成香噴噴的小姑娘……”
……
同一條街上的另一戶人家,此時也頗不安寧。光線陰暗的裏屋,桌上的無線電裏正在咿咿呀呀唱一出京劇,蘇家的老祖宗躺在炕上倚靠大迎枕抽煙,嘴裏偶爾跟着音樂哼幾句,另一只腳搭在半空中一點一點打着節拍。
她對着門外喊了一聲,叫住了一下課就準備把自己關進房間的蘇雯麗:“大丫頭,過來替我裝兩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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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雯麗放下撩了一半的門簾,手上的書袋也沒擱下,身子一轉進了祖母的裏屋,蹲在腳踏上,替她點煙膏。
蘇婆子啪嗒啪嗒猛吸了兩口煙,面孔隐在渺渺白煙之後,顯得黯淡陰森。蘇雯麗笑了起來:“奶奶的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
蘇婆子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問:“大丫頭要不要奶奶勻一點給你嘗嘗。”
蘇雯麗咬了咬嘴唇心中暗恨,擡起頭時眼睛裏卻是星星點點的笑意:“孫女可不敢搶奶奶的寶貝。要是大伯母知道我搶了她孝敬給奶奶的寶貝,她還不得把孫女生吃了。”
蘇婆子面無表情地擡了擡眼睑,臉上有兩道深刻的法令紋。蘇雯麗心裏一凜,知道重頭戲來了,她就曉得這老賊婆喊她進來演一出慈孝戲,準沒好事。她暗暗磨了磨牙齒,等待下文。
“大丫頭今年也十八了吧!你奶奶生你大伯父的時候,也不過十六歲。十八歲的年紀該嫁人了,不然留在家裏,留來留去留成仇。你媽那個沒用的東西,一點都不替你着想。”
蘇雯麗笑嘻嘻地回應:“奶奶,你那都是老黃歷了,現在的人都喜歡洋人的做派,很多人等到三十多歲才成家。孫女不急,我才剛在女中念滿一年,離畢業還有兩年時間呢。等我畢業,一定出去工作,掙錢孝敬您老人家。”
蘇婆子虎着臉:“洋人的東西有什麽好的,把咱老祖宗的規矩都壞得一塌糊塗。我看你是念書念傻了,我早和你爸說了,不要送女孩子去念什麽新學堂,他偏不聽。你看,這都念出毛病來了。”
“洋人的東西有什麽不好,”蘇雯麗指着桌上的無線電收音機,“沒洋人的收音機,奶奶哪裏去聽孟大家的戲,沒洋人的大煙,奶奶還能過神仙日子嗎?”
噼裏啪啦說完一通,她也懶得再裝孝子賢孫,站起來拎着書袋回自己屋。
蘇婆子被氣了個倒仰,在裏屋大罵了一通:“沒大沒小的死丫頭,我叫你爸趁早提腳把你賣了,省得賠錢貨就懂得在家吃白飯。”
對面廂房裏的大伯母掀開簾子站出來,半真半假地勸道:“雯麗,你這脾氣得改改,哪能和自家祖母犟嘴,別平白氣壞了老人家,到時掏錢出醫藥費的可是你大伯父。這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
蘇雯麗的親娘蘇二奶奶縮頭縮腦地躲在廚房裏,不敢出來替大女兒辯解。
蘇雯麗挺直了脊背,面色淩然不懼,像一只兇猛的小獸,狠狠剜了蘇大奶奶一眼,準是她又在奶奶面前搬弄是非:“我自家有爹娘,輪不到你來管教我。你這麽有空,幹嘛不管管你那倒黴兒子。回家路上,我可是瞧見他又跑去小湖邊溜冰了,大伯母你可得看緊了,這一不小心……”
蘇雯麗目光譏笑地直視大伯母青白交錯的刻薄面孔。蘇大奶奶氣不打一處來,卻沒空和她計較,連忙跑出門去找自家兒子。
等她走了,蘇二奶奶才探頭探腦地走出來,蒼白瘦削的臉上帶着不滿道:“你也懂點事,別老惹你奶奶和大伯母生氣。”
“我才懶得搭理她們。”蘇雯麗鼻子哼了一聲,把門簾用力一甩,将蘇二奶奶阻隔在外。
蘇二奶奶張了張嘴,最後仍是沒有發聲,轉身去廚房忙活。
蘇雯麗站在屋裏,狠狠抹了把眼睛,嘴裏惡狠狠地發誓:“你們不給我活路,我非要自己掙出一條路來。”
翌日她照常興高采烈地找姚纖纖一起上學,明媚的笑臉上看不出絲毫陰霾。姚纖纖卻有點頭疼,一大早,二姐和三姐又因為一件旗袍吵得不可開交。
姚心心已經受不了二姐整天陰陽怪氣,不是挑事非就是使小壞。既然平白被人冤枉了,她何不幹脆坐實了那名頭。
發現自己定制的旗袍被姚曲曲穿上身,她簡直被氣笑了,早飯都沒吃,撂了筷子,諷刺地對姚曲曲笑着:“我今天就約了季少爺出來,免得平白擔了名聲,還沒撈到一點好處。”
這麽笑的時候,她眼中還帶着點稚氣的惡意報複。
姚曲曲一下子被她的眼神刺激到了。
“我就知道,她早看我不順眼,”姚曲曲摸到姚太太房間裏,撲在她身上埋頭嚎哭,“一家子都偏心疼她,可憐我這裏有三瓜兩棗,她便眼紅,非得搶走了不可。小姨子勾引自家姐夫,這事我都不敢說出口,怕被街坊鄰居指着咱家戳脊梁骨……這個天生的狐貍精,沒臉沒皮的娘們……咱姚家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孽啊……”
姚太太嘴笨,說不過女兒,被氣得胸口一陣起伏:“你好好的,別扯上姚家的列祖列宗。”
李嬷嬷又要抱嬰兒,又要護着姚太太,嘴裏直勸道:“二丫頭,沒見你媽坐月子呢,別氣着她。你鬧她又不管用啊!季少爺的心思往哪擱,也不是咱家自己說得算。兩姐妹別因為一個外人鬧得太難看了。”
“你們都只會罵我,讓我與季少爺相親的是你們,現在讓我放手的也是你們。我就是個提線木偶,這會都能被你們擺弄壞了。”
姚曲曲站起身,一面抹臉,一面咬牙切齒:“這樣也好,你們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
她轉身回屋收拾了,就拎着小坤包出門,身上穿着那件改小的法蘭絨旗袍,袅袅婷婷一路搖曳地消失了。
從這天起,姚曲曲白天在家睡覺,晚上便出門,一晚上能轉好幾個舞廳。原本她并不會跳舞,學的也都是姚太太教的大家閨秀那老三套,被季東林帶出去一陣,她也會吃西餐,也懂得跳舞了。
年輕女子,條子靓,又會跳舞,行情自然看漲。姚曲曲在舞廳裏頗受不少男子的青睐。
王夢濤不小心撞見過她一回,見她嘴上塗着濃烈的口紅,一手托腮靠着吧臺喝酒。他有心上前查看,卻見姚曲曲很快被一個陌生男子領着,親密地滑入舞池。
姚曲曲臉上挂着明媚動人的笑意,顯然認識對方,王夢濤便收回了多管閑事的心思。
姚秀才病過一遭,等病好了,才發現兩個大女兒鬧得不成樣子,他也歇了再與季家結親的念頭,只是心下未免有些遺憾。
想當初,能和季家攀上關系,還是因為姚家老爺子生前曾幫過季家一個小忙。只是受過姚家恩情的季老爺子比姚老爺還早過世,剩下的這些子孫後代便沒有多少香火情了。
姚秀才面皮薄,也不敢攀上去,怕被人說笑。他到底自诩讀書人,做不出谄媚之事。之前他能進季家的紡織廠工作便是靠着這一點香火情,因此他亦沒膽量過分攀扯。
就在他完全放棄希望之時,紡織廠的季總經理——季家大少爺,對他的态度卻突然變得熱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