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元斐

雖說是日暮時分,汴京卻繁華依舊,一路上車馬辘辘之聲和街道兩邊小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謝明珏将車簾撩起一角,略帶好奇地向外張望,目力所及之處皆是丹楹刻桷、雕梁畫棟。

仿佛與嶺南相照應似的,王府坐落于皇宮的東南方,雖與皇宮隔得有點遠,但還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與前街的車水馬龍不同,嶺南王府門庭冷落,連個司阍都沒有。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着一副金絲楠木匾額,上面龍飛鳳舞地題着四個大字“嶺南王府”,金字的漆已有些許脫落,看着很是凄涼。

謝明珏不是很在意這些,拜別了南衡,拎着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上前敲門,等了約摸半柱香的工夫,才有一位老者顫顫巍巍地開了門。謝明珏遞了名帖與嶺南王府的信物亮明身份,老者這才朝他行了個禮,接過行李,一邊自覺地到前面引路,一邊自我介紹:“世子請。老仆是這嶺南王府的管事元序,表字盛昌。”

偌大的府中并沒有多少人,庭中疏于打理,佳木蔥茏,枝葉葳蕤,倒也稱得上清幽,就是少了些人氣。謝明珏喜靜,對于這座清冷的府邸,莫名覺得安寧。

內室并不像庭院那樣随意,每天都有下人打掃。謝明珏略微收拾了一下,支起窗,發現窗邊植有一株金桂,開得熱熱鬧鬧的。窗下有張書桌,謝明珏鋪紙研墨,對着窗外發起呆來。

老管事帶着一撥人提着鋤頭鏟子湊巧路過,謝明珏喊住一行人:“元叔這是要做什麽?”

這一聲叔喊得老管事心裏很是熨帖,笑呵呵地告訴他:“老仆帶人休整一下花園裏的花草樹木,王爺世子先前都不在京中,下人們就惰怠了,還望世子寬恕。”

謝明珏擺擺手:“不礙事,這樣挺好的,不必刻意去規束它們。倒是這株金桂,深秋了還開得這般的好。”

“這株金桂入秋的時候已經開過一次了,可能是知道世子要來,昨兒個又開了一次。”老管事望着金桂很是感慨,“這還是先前老王爺在王爺出生時種下的呢。”

遠處傳來相國寺古樸悠遠的鐘聲,仿佛穿透了數十年的光陰,落在耳畔。謝明珏心中一動,提筆寫下兩行清秀俊逸的小楷:

“天遣幽花兩度開,黃昏梵放此徘徊。”

閑情下随手寫的字,也不在意沒有落款和私印。

老管事等他寫完才道:“已經戌時了,晚膳已經準備妥當,世子可要用?”

謝明珏放下筆點點頭:“直接送過來吧,晚些時候将府中的人都召集起來,我有事要說。”

老管事領命,帶着那幾個人退了下去。

不多時,一個青衣青年送來一盤吃食,分量揣度得剛剛好,菜式精致卻又不奢華,還有一小碟桂花酥。謝明珏看着那幾道菜,估摸着嶺南王府的吃喝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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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青年替他布完菜,行了個禮準備退出去,卻被謝明珏叫住,擡頭時,對上了一雙燦若星辰的眸子。

謝明珏看着他,心中微訝:二十歲上下的模樣,眉清目朗,氣質溫潤,端的是一派芝蘭玉樹:“你是誰?”

“回世子,草民是總管元序之子,名叫元斐,表字祁潤。”青年禮數周全,不卑不亢。

謝明珏唔了一聲:“讀過書吧?”

“草民曾有幸念過幾年書,就識得些字,替人寫寫書信。”元斐沒有因為謝明珏年紀小而輕視他,恭恭敬敬地答道。

“這樣吧,你先去吃點東西,然後去書房,将當今天下局勢與自己的見解寫下來,晚些時候拿給我瞧瞧。”元斐聞言一驚,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卻瞧見謝明珏正拈了一塊桂花糕在吃,樣子像屯食過冬的小松鼠,剛剛那話仿佛不是他說的一般。

元斐老老實實地應下,這個嶺南王世子,他一時半會兒看不透。

——

謝明珏吃完晚飯,便去了前廳,發現一幹人等已經在前廳裏候着了。他默默地上前,坐在主位,元序貼心地給他倒了杯茶。

只有元序一行人很是恭敬地垂手站在一旁,剩下的仆人或憑或立,沒有将謝明珏放在眼裏。

謝明珏輕呷了口茶,将杯盞擱在桌角,嘴角微微一勾:“元叔。”

“老奴在。”

謝明珏手指一一點過去:“這些,都打發了吧。我嶺南王府不養無用之人。”

被點到的人又驚又怒,嚷嚷道:“乳臭未幹的小子,你憑什麽趕我們走?我們守着這個沒有主子的嶺南王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啪”地一聲,那盞本該放得好好的青花蓋碗被摔碎在了地上。清脆的聲響讓那群人瞬間噤聲,唯唯諾諾地站着。

摔盞立威。

“現在這嶺南王府有主了。”謝明珏收回手,神色淡淡地補充了一句,“按照三年前頒布的法律,不敬者,杖二十;不勞而獲者,杖五十;欺上瞞下者,杖八十。你們要留下也可以,去領罰吧。”

靜默了約摸半柱香的工夫,那群人中有人撲通跪了下來,這一聲驚醒了衆人,三三兩兩地跪倒,口中祈求世子原諒。

“要麽領罰要麽走。”說罷,起身離開,懶得再跟他們掰扯。元序驚訝于他的冷漠果斷,慶幸自己站對了隊,沒有因他年紀小而小瞧他,雖然嶺南王不是個東西,但是這世子卻有龍鳳之姿,不容小觑。

謝明珏攏攏衣袖,徑直去了書房。

元斐聽到開門聲,頭也沒擡,奮筆疾書:“世子恕罪,容草民寫完這段。”

謝明珏全然不在意,走過去看他做的文章,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一手漂亮的瘦金體。元斐下筆如飛,已經洋洋灑灑寫了大半張紙,待這一段寫完才擱筆,沖謝明珏行了個禮:“世子請看。”

謝明珏大致掃了兩眼,愣了一下,感覺一個頭兩個大:“國必有诽譽,忠臣令诽在己,譽在上……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将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哙親也……暴戾恣睢,其勢自斃……這都什麽?《戰國策》?《史記》?怎麽還有《三十六計》?你到底是在做文章還是在背文章?”

這回輪到元斐愣住了。文人骨子裏都是高傲的,他對謝明珏也只是表面恭敬,內心其實并不看好這個小世子,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居然對各大典故信手拈來,不由收起輕視之心,欽佩道:“沒想到世子年紀輕輕竟博覽群書,是祁潤的不對,不該用前人之言糊弄世子,還請世子見諒,再給祁潤一次機會。”

第二天天還沒亮,元斐真的雙手奉上一篇自己所做的文章來,眼光獨到,言辭銳利,如一把利劍,破開這混沌的塵世。

“大才。”謝明珏毫不吝啬地贊美,卻又心生疑惑,“你有這才能,為什麽不去那些大人府上毛遂自薦,謀個幕僚之職?”

“沒有哪位大人願意招草民這類籍籍無名之輩。”元斐心中苦澀,那雙溫潤如水的眸子也黯淡了些,“像草民這種名落孫山之人,京城中多如牛毛。”

衛國的科舉算是比較公平的,只要有真才實學,即便是落榜了,也有機會成為某些達官貴人的門生、幕僚。元斐曾燃着一腔熱血,渴望為國效力,卻被現實潑了一盆冷水。

謝明珏琢磨着不大對勁,能寫出這樣文章的人,不應當蒙塵才對:“你是因為什麽落榜的?”

元斐一改溫潤,憤憤道:“我說景帝專/政,有錯嗎?怕人說就實行仁政嘛。”

謝明珏汗顏,這元斐倒是有做言官的潛質,就差指着慕容瀾的鼻子罵他是暴君了。不過看他活蹦亂跳的,想必慕容瀾并不是心胸狹隘之輩。

後來他才知道,慕容瀾最大的暴戾,都在自己身上。

元斐見謝明珏不言,意識到自己好像有些失态,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我看陛下應該也不會仁政,就提出了另一種治理方案。”

“是什麽?”謝明珏頗有興趣地問他。

“天下共治。”

謝明珏呆住,元斐這個思想太過驚世駭俗,沒被以“妖言惑衆”的理由抓起來打死已經算是萬幸了:“這話在我這裏說說就算了,沒有命,什麽想法都實現不了。”

元斐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應了下來。

謝明珏晃晃手裏的文章,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你願意做我嶺南王府的幕僚麽?”

元斐一揖到底:“世子識我,祁潤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就在他走投無路之際,忽然出現一線生機,柳暗花明。謝明珏指的這條路,他就這麽義無反顧地走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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