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撫琴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盤,鳴鐘擊磬,歌舞升平。慕容瀾坐于首位,左右兩側以二丞為首、安王靖王為次一字排開。

魏國向來反對鋪張浪費,身為帝王自然是以身作則,只有到了每年除夕,才會按照慣例宴請百官及其家眷。

謝明珏拒絕坐在慕容瀾身邊,對于封妃一事更是少有的反應激烈。慕容瀾記得清清楚楚,那日他說完一席傷人的話後,謝明珏兩年多來受的折磨最終爆發,直接抓起一旁剪燭花的剪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紅着眼眶啞着嗓子對他說道:“是,臣是自欺欺人。可是陛下,您用南衡、用他人的性命将臣一步步逼到如今的局面,冷眼旁觀臣于痛苦中掙紮,看着臣在泥沼中越陷越深,您是不是很痛快?”

“是啊,看着你墜入深淵不得解脫,朕便覺得很痛快。”何止是痛快?将人親自推下深淵,看着他粉身碎骨、最終只能在自己懷裏慢慢腐朽的感覺令他通體舒暢。

“慕容瀾,你當真沒有心嗎?”謝明珏的手朝着自己又近了一分,鋒利的剪刀劃破了脖頸,鮮紅的血液順着白皙的皮膚緩緩流下,格外刺目,“若不是謝沉拿我娘作威脅,我怎麽可能會代替謝明奕進京?你是他們口中創造了一個盛世的明君,百姓可以讨論國事,言官也可以當着所有人都面指出你的過失。你可以寬恕所有人對你的不敬,可所有人中偏偏沒有我。我自認為無失無過,慕容瀾,你憑什麽這麽待我?”

“謝子瑜!你先把剪刀給朕放下!”

“天下之大,竟沒有我的容身之處。”謝明珏怆然一笑,“不過是一個洩欲的工具,死了一個陛下再換一個便可。”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不想再做什麽舍己為人的君子了,我只想為我自己活一次。”說罷,便想将剪刀紮入喉嚨中。

下一瞬,謝明珏完全沒有看清慕容瀾是怎麽出的手,便覺得腕部一痛,手軟軟地垂下,剪刀掉落在地。慕容瀾将剪刀踢到一邊,伸手把人扣在自己懷中,力道大得幾乎要将謝明珏的血肉揉碎。他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想死?朕告訴你,不、可、能!”

自那之後栖鳳宮中所有利器全部消失,就連瓷杯也都換成了竹制的。牆壁上全部挂上了柔軟的壁毯,桌角也都被包了起來。慕容瀾斷了他所有尋死的可能,将人束縛囚禁起來。

慕容瀾看了一眼嶺南王家眷的方向,若有所思。謝明奕感覺到他的目光,擡起頭溫溫柔柔一笑,複轉過頭輕聲細語地與坐在旁邊的謝明珏交談。

謝明珏神色郁郁,脖子上纏了好幾圈繃帶,聽謝明奕虛僞地關心自己,惡心得不得了,忍不住擡手打斷他。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被被勒紅的腕子:“兄長,子瑜今日身體不适,不能與你把酒言歡了。”

謝明奕也不惱,半真半假地關心他為何失蹤了半個多月,詢問他脖子和手腕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謝明珏并不想與他虛與委蛇,垂眸看着杯中的瓊漿玉液,不再言語。

一聲筝鳴,謝明珏擡起眼,正巧對上慕容瀾帶有侵略性的目光,幾不可查地皺了皺眉,別過臉去,看見了端坐在大殿中央撫琴的謝明奕。

謝明奕紅衣蹁跹,如九天之上的落霞垂雲。他的神情從容柔和,一雙桃花眼顧盼神飛,舉手投足間具是風流。即使是讨厭他的謝明珏也不得不承認,謝明奕真的太耀眼了,一襲紅衣也掩蓋不了桃花般的灼灼風華。

慕容瀾順着謝明珏的視線望過去,微微一怔,似曾相識的場景撕扯着他的思緒,當年,母妃也同謝明奕一樣,會在除夕宴上為父皇獻上一曲,最後起身抱琴嫣然一笑的剎那,慕容瀾覺得在這寒冬中聽到了桃花綻放的聲音。再後來,漫天火光中母妃緊緊地抱住他,面目猙獰地說她當年就不應該将他這個孽種生下來,讓他陪着她一起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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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貴妃死于一場意外大火,六皇子慕容瀾被救出後對此事閉口不談,沒有人知道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麽。

謝明奕紅衣如火,似當年的那場意外,灼燒着慕容瀾的視線。

黎公公見他情緒不太對勁,在一旁輕喚陛下,将慕容瀾從紛繁雜亂的回憶中剝離出來。慕容瀾回過神,發覺已是一曲終了,謝明奕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中滿是期盼。

他終于明白為何會對謝明奕一直耿耿于懷,那是汐貴妃欠他的。他想找尋一個人,代替她對自己展顏一笑,再見一次桃花盛開的美景。

可是他已經找到了,謝明珏展眉的那一瞬,便是春色。

春色撩人,桃花弗如。

慕容瀾敷衍地給出了一句評價:“此曲甚妙,人間難覓。”

謝明奕卻當了真,欣喜又挑釁地望了一眼謝明珏,口中謙虛道:“陛下謬贊,與舍弟相比,子珩自愧不如。”

慕容瀾饒有興致地将目光轉回謝明珏的身上:“不知朕今日是否有幸,能夠聽世子彈奏一曲?”

當今聖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全殿的視線都落在謝明珏的身上,拒絕的話無異于當中打慕容瀾的臉,至于後果……謝明珏垂眸看了一眼被縛出紅痕的手腕,起身行禮:“陛下言重了。”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錦袍,依舊是清淡素雅的月白色,仿佛是踏着清溪披着月色,如林間獨行一般緩步走到謝明奕的面前,接過了謝明奕手中的琴,衆目睽睽之下謝明奕不可能拒絕他。

謝明珏将寬大的衣袖束起,調試了幾根弦後席地而坐,将四周關于他的讨論悉數摒除在外。與謝明奕的委婉連綿截然不同,謝明珏的琴音清脆急越,如飛瀑湍流,卻帶着說不出的壓抑感。

君卿元斐暗自搖頭:心境受阻,怨恨積郁難消,他竟将自己困在了一方天地裏。

慕容瀾自然聽出了其中的幽恨之意,剛剛被壓下去的暴戾重新翻湧至心頭:“夠了!”

裂帛之聲傳來,琴音戛然而止,謝明珏垂下眼睫,望着被崩斷的琴弦劃破的指尖,撚了一下,鑽心地疼。他一言不發地起身,與慕容瀾對視了片刻,拂袖離去。

留下衆人面面相觑:許久不見,小世子的脾氣見長啊,竟然敢當衆甩陛下臉子。

謝明奕最先反應過來,一副識大體的模樣,替謝明珏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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