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抉擇
安王第二日便約慕容瀾小聚,慕容瀾心領神會地獨自前往安王府,他深知,有些事不便寫在信箋上,只能當面傳達清楚。
謝明珏則去了趟紫微宮。
玉衡有些不解地跟着他,國師已離京有一年多,行蹤不定,這時候去紫微宮做什麽?
謝明珏攏着衣袖,不動聲色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那把匕首:“我信奉神明。”
玉衡恍然。大魏的習俗便是在年初二祭拜神明,當今聖上不信神,宮裏便取消了儀式。
謝明珏方一踏入紫微宮,殿門驟然合起,将玉衡等人隔絕在外。
“需不需要向陛下禀告?”搖光看看大門緊閉的紫微宮,又看看神色如常的天樞玉衡,問道。他在一瞬間捕捉到一縷極為微弱的氣息,稍縱即逝,讓他懷疑自己剛才似乎是産生了錯覺。
燭火接二連三地燃起,照亮了殿中擺放的雙目微阖面帶悲憫的神像。謝明珏雙手合十,俯身拜了拜,然後才取出袖中的匕首,輕輕放在供奉香火的桌案上。
轉過身,才看見不遠處的國師與神官。
玉無痕依舊身着那件符文交錯的黑袍,站在斑駁的光影中,神官如同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跟在他的身後,二人就這麽靜靜地與謝明珏對視。
良久,玉無痕才率先打破這份詭異的寧靜,淡淡開口:“為何沒有動手?”
神官那雙如點漆般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世間萬物,謝明珏在那樣深邃的目光的注視下編不出任何理由,只得将臉別至一邊,不與他對視。
“真是浪費了這把封喉寒月刃。”玉無痕啧了一聲,擡手,匕首擦過謝明珏的身側落入他的手中。
封喉寒月刃,又名徐夫人匕首,即當年荊軻刺秦王圖窮匕見的那把。
“這與用什麽樣的利刃無關。”謝明珏輕聲道,“君主無過,卻因遭刺殺而崩,後刺客稱帝,萬民難服。”
清風拂過,玉無痕已然到了他的跟前,食指準确地輕點在他的胸口:“不,其實是你自己割舍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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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告訴謝明珏面前的人極度危險,若此時玉無痕手中有武器,想必早已穿透了他的心髒。僅這一幕他便知道,以玉無痕這種神鬼莫測的身法,想要取自己的性命可以說是探囊取物。他擡起頭,定定地望着國師,神色冷靜:“那敢問國師,為何執意要借我的手取陛下性命?”
“因為你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親手殺了慕容瀾後稱帝,二是随着大魏滅國與慕容瀾一同赴死。”玉無痕取出六枚黑白陰陽錢,随手抛擲在謝明珏的腳邊,“你選哪個?”
六十四卦?謝明珏看着腳旁做工特殊的錢幣,想起了在藏書閣意外翻閱到的古書,那上面對卦象有所解讀。
他神色複雜地将卦象與古書上的蔔辭一一對應:“我選不了。”
“若你不入這棋局,接下來必将是八十年的亂世。”
謝明珏輕輕笑了一聲,眉宇間俱是冷意:“他的天下,與我何幹?”
“自然是無關的。”玉無痕頗為贊同地點點頭,話鋒一轉,“既如此,最後一線生機已斷,慕容瀾必入死局。”
死了也好。
心底卻響起一道聲音:那你昨夜為什麽不動手殺他?憎恨的人死在自己手上是何等的快意?若你稱帝,嶺南王自然不足為懼。你甚至可以将你的母親從苦海中解救出來,安享晚年。
不,不是的。
謝明珏對自己幾斤幾兩心知肚明,他雙手注定染不了血腥。不像慕容瀾,殺伐果斷,萬事都無法撼動他的決定。
“世子,你會後悔的。”玉無痕這句話說得極為淡漠,不帶任何個人感情/色彩。話音未落,他突然捂嘴咳了幾聲,再攤開手時掌心點點血跡,色澤豔麗得如同開在冰天雪地裏的紅梅。
“國師?!”
玉無痕任由着神官取出一方帕子将自己的掌心細細擦拭幹淨,不甚在意地笑笑:“無事,不過是天道對本座窺天命的警告。”
既然窺天命已是如此,那逆天改命又将是什麽樣的懲罰?謝明珏思緒萬千,最終垂下眼睫遮住那雙清清冷冷的眸子,低聲道:“您這是何必?天命早就寫好,我等凡人是無法更改的。”
“小朋友,你不去搏一搏又怎會知道呢?”玉無痕長嘆,“本座是個勞碌命,長生太無趣了,總歸要找些有挑戰性的事做做。”
謝明珏啞然。
玉無痕看出他并不完全相信自己,于是扯開話題:“二月二便是封妃大典了,你若真的參加,日後必定為後,執掌鳳印。所以,無論魏國還是慕容瀾的結局如何,你的命運都會與之相連。”隔着層層黑紗,難以看清謝明珏面部的細微變化,他頓了頓,“你還有時間。如果不願意,在大典前告知本座,本座自然會帶你離開。”
“逆天而行對您的損害是不是很大?”
“逆天而行……”玉無痕緩緩重複着這四個字,嘴角勾出一抹極為神秘的笑容,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不是已經發生的事,再精準的占蔔雖然可以确定最終結果,但無法預知其過程。你要知道,命數是可以改變的。”
他緩緩摘下覆在眼前的黑紗,那張風華絕代的臉與謝明珏身後的神像一模一樣。
謝明珏大駭,想起慕容瀾對國師的評價——他活得太久了,久到他在傳頌奇跡的同時,自己也活成了傳奇。根本無法想象,百姓信仰的神明,千家萬戶供奉的神像,便是國師本身。
難怪神像都是雙目微阖。謝明珏望着身患眼疾的國師,突然間相信了他所說的話。
有着比魏國還要長久的壽數,想必早已看透世間萬法。
不知不覺中謝明珏對他的态度愈發恭敬起來:“不知國師大人如此幫助子瑜,有何條件?”
“大魏須覆滅于你之手,否則歷史更改,山河破碎,所有人的命格脫離天道的掌控,天道必将降下天罰。滅世之洪,本座不想再見第二次。”當初若非那人不聽自己的話,非要改變歷史走向,天道也不會覺察出自己的存在。那場大雨下了整整三年,所到之處一片汪洋,天道自以為洗滌了人間,卻不知被他逃過了一劫。“至于條件,待到新朝建立,需你依舊尊本座為國師。”
“好。”
等到謝明珏離開,玉無痕才微微松了口氣:“哎,無緣,快扶我一把,現在的小孩都死精死精的,透露得有點多,反噬得我難受。”說着往神官身上一靠,将全身重量都壓了上去。
假面被他碰掉,神官伸手扶住他的肩,眼中難掩無奈,完全不似傳言中的那般是個啞巴,聲音低沉:“其實你大可任由歷史發展,沒了你的介入,謝明珏依舊是下一任君主,唯一不同的是,慕容瀾必死無疑。”
“诶呀無緣,你別忘了,當初我可是說過,能救一個便救一個。”
神官:……你開心就好。
設定二 将相
“咱揚州城可真是長臉面了,上半年啊出了個武狀元,這下半年吶又出了個文狀元。”
“诶呦,恕我孤陋寡聞,這文狀元是哪家的兒郎?”
“還能有誰?自然知府君老爺家的那個四歲吟詩七歲作賦的神童!”
“可別說,我啊,曾見過一次君小公子,那模樣,可俊了。”
“我就不大瞧得上那種文文弱弱的書生,要我說,最中意的還是宋将軍家的小子。”
“去去去,大白天的做什麽美夢呢?你中意有什麽用?人武狀元看得上你嗎?”吃茶的諸位夫人中有人啐了一口,笑罵道。
君父因君卿中狀元一事樂得合不攏嘴。雖然正逢皇位更疊、汴京局勢混亂之際,陛下讓君卿先回揚州休整,但君父心裏明白,等萬事皆定,君卿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整個君家自是能飛黃騰達。
一時間說親的媒人幾乎要将君府的門檻踏平。
“好麻煩。”君卿手中拿着一張帖子,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而後睨了一眼坐在對面低頭悶笑的宋霄,沒好氣道,“有這麽好笑嗎?”
宋霄點點頭,冷面難掩笑意:“我先前可是被你看了整整半年的笑話,現在好了,這叫風水輪流轉。”
君卿無奈,揚州城首富的邀請,怎麽也推辭不掉,他還暗自腹诽是不是又是一個說親的。果不其然,最終見到的并不是首富本人,而是他的女兒。
那位小姐也是個讀了許多書的大家閨秀,有女孩子家特有的矜持,只是安安靜靜地泡茶,也不扭捏造作。
"姑娘邀君某前來想必并不是為了品茶吧?"君卿一襲雪色長衫,外套罩了一件碧青色的紗衣,笑意淺淺地往那一坐,眉目間俱是風流。
少女僅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雙頰緋紅,面若桃花,猶豫了半晌才嗫嚅着問他:“君公子,敢問你與城東宋公子可是熟識?”
君卿有些莫名,但還是規規矩矩地回答她:“宋公子是君某的知音。”
少女欣喜地擡頭:“那下次你邀他一起來吧!”
君卿心裏咯噔一下,心想:該不會……
只聽見少女輕聲繼續說道:“小女子心悅他很久了。”話語未落,便羞紅了臉。
君卿只覺得茶香褪去後滿嘴的苦澀,也不細細品嘗了,仰頭一飲而盡,準備起身:“他不喜茶。”
少女啊了一聲,有些失望,不過又很快打起精神來:"沒關系,那他喜歡什麽,小女子都可以學。"
君卿臉上客套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一臉冷漠地終結了話題:"他喜歡我。"
少女微微一窒,再回神時君卿已經離開了。
“怎麽了這是?”院子的門被粗暴地推開,宋霄擡頭撞見君卿氣呼呼地走了進來,關切地問道,“那姑娘對你死纏爛打了?”
“這倒沒有,你不知道,人家請我去是為了打探你的消息,心心念念的全都是你。”君卿語氣酸溜溜的,“要是我早生兩年,指不定那姑娘喜歡的是我還是你。”
宋霄無言片刻:“這有什麽好比的?”
君卿擡手錘了一下他的肩膀,轉移話題:“如今西北局勢安定,伯父今年能回家過年嗎?”
“大概是可以的吧。”
然而,昭和元年,初雪方落,邊境騷亂,若羌與樓蘭聯手在除夕團圓夜偷襲大魏西北駐軍,最終送歸故裏的是宋父的棺椁。
一夜間,整個宋家只剩下一位遺孀,以及一個十六歲的孩子。
朝中剛經歷動蕩,并無能臣,一道聖旨從汴京快馬加鞭送至揚州,宋霄孝期未滿七日便不得不換上戎裝,去了前線。
“真是可憐啊。”
“可不是嘛,宋将軍不在了,他一個半大的孩子去能改變什麽?”
宋霄牽着馬,面無表情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将所有的議論都抛之腦後。
行至十裏外,才看到在長亭中等着自己的君卿。
“我來送送你。”君卿抱着一把劍倚着柱子,“這把青霜劍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在棄武從文前君家也是出國赫赫有名的将領的。”
他将劍遞給宋霄,笑容中還帶有一絲孩子氣:“祝宋小将軍,攻無不克,所向披靡。”
宋霄鄭重接過,嘴唇翕動,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能說出那句心裏話,倒是自己先紅了臉。
君卿看得通透,也不點破,故作灑脫地拍拍他的肩:“等你回來再告訴我吧。”
宋霄握緊手中的劍,點點頭:“好,等我回來。”
宋霄的第一場仗打得極為漂亮,在魏國歷史上以少勝多的戰役中留下了厚重的一筆。
君卿也為他感到高興。閑暇時二人還互通書信,君卿總是喜歡挑一些稀碎的瑣事與宋霄分享,宋霄的回信雖短,但都極為認真。
“我與父親皆被陛下召回朝中,君家舉家搬到汴京了。”
“陛下在朝中詢問我對心法的見解,我對一些地方提出了質疑,陛下點頭稱是但卻都沒有改。”
“我被任命為吏部侍郎兼大理寺少卿,陛下命我重查太傅案,時間隔得有點久很難下手。”
“子毅,我如今也有字了。竹安,好不好聽?”
宋霄将君卿寄來的每一封信都攢在一起,偷偷摸摸地壓在了劍匣中,有空時便拿出來看一看。
指尖輕輕摩挲着信上的那兩個字。
竹安,竹安,這二字輾轉在唇齒間都是一片寧靜祥和。
君卿說要在他及冠之日給他一個驚喜,結果卻了無音訊。
宋霄心中擔憂,只能退而求次,找宋母旁敲側擊。無奈君父早已将二人之事告知了宋母,宋母骨子裏同君父一樣地迂腐,完全難以接受兒子是個斷袖,什麽都不肯告訴他。宋霄只得向母親坦白,換得的不過是一封封措辭嚴厲的回信。
昭和六年,戰事已定,若羌與樓蘭簽下和平條約,發誓二十年內都不會再對大魏兵戎相向,于是西北邊境也漸漸趨于平靜。
宋霄每天有大把的時間坐在城樓上,懷裏抱着青霜劍,朝着汴京的方向眺望,思念那個放在心尖上的少年。
君卿準備在宋霄及冠時寄出的一千多熱烈而大膽的尺素,連同夾在書冊中的回信,都被盛怒下的君父焚毀,君父總算明白了他将青霜劍送給宋霄的意義。
不是惜知己,而是定情。
“跪下!跪在君家列祖列宗面前!”君父手中提着長鞭,冷聲問他,“你可知錯?”
君卿沒有動,神情執拗:“我何錯之有?”
君父一腳踹向他的腿窩,強行命他跪下,又問了一遍:“你可知錯?!”
“不知。”
“啪”,長鞭抽在他的背上,君父呵斥道:“你可知錯!”
君卿後牙槽緊咬,将痛呼生生咽了下去,頓了頓,才答:“……不知。”
每答一次不知,都會挨上一鞭子。
直到最後支撐不住暈了過去,君卿都沒肯松口,長鞭被鮮血染紅,後背也是一片血肉模糊。
不知便是不知,他戀慕宋霄有什麽錯?!
在音訊中斷的第五年,宋霄總算是回了京。再次相見時二人相視一笑,五年來的艱辛與難捱在這一笑中悉數冰消瓦解,卻沒有人再提起當年宋霄欠君卿的那句話。
上元時節,百姓皆是簇擁在路邊翹首觀望,觀望這汴京之中許久不見的盛大婚禮。
二人将同樣的紅袍玉冠硬是穿出了不同的風格:一個劍眉星目,一身殺伐無從遮掩;一個笑容和煦,卻帶着說不出的疏離氣息。
宋霄側首望着與自己并辔而行的青年,神色柔和下來。時隔七年,他終于能說出那句話了——
願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