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時隔兩天,魏時行那裏很快便有了進展。
扶微難得清閑,看外面春光大好,讓黃門設了帳幄在花壇旁,打算曬曬太陽,喝茶看書。可惜剛坐下來,便見不害進來傳話:“京兆尹入禁中,遞了籍牌,在宮門上等候陛下召見。”
她哦了聲,慢吞吞支起身子,将案拉到面前。也不想動,就在此處接見吧,便吩咐不害,“把人帶到這裏來。”
章德殿是帝王寝殿,平時一般不在這裏見人的,既然她懶動,難得破一次例也沒什麽。
黑地繡朱錦的帝王幄帳下青羽垂挂,明珠墜角。鎏金鳳鳥熏爐擺在中央,清雅的香氣彌漫在柔軟的空間裏,連地上鋪墊的重席都芬芳暗湧。魏時行進帳來,見少帝冠服端嚴坐于案後,面前的案上擺着一把桐木短琴。他邁左腿,長音嗡地一聲;他邁右腿,短音靡靡。到最後他竟踯躅了,猶豫着不敢再上前,站在錦帷下,朝上揖手行參禮。
少帝輕笑,笑容裏帶了點少年氣,将短琴取下來,放到了一旁的地上。
“魏卿請坐。”她向右手邊的漆枰比了下,“今日進宮來,可是那個謠言找着根源了?”
魏時行謝恩落座,拱手道:“坊間的人,但凡有牽扯的,臣盡數都拿入大獄了。起先從孩童問起,二十四個孩子衆口一詞,說有個貨郎教他們這麽傳唱的。然後便是緝拿貨郎,禦城中走街串巷的又全數拷問,問出一個波斯商人來。那個波斯人裝糊塗,給他琵琶骨上打了兩根釘後,他終于招供了。據他說,是有人給了他五百金,叫他照着絹帛上所寫的四處宣揚。”
又是孩子又是貨郎,最後還牽扯上了波斯商人,就為這一句話,也是煞費苦心。
少帝正了正身子,“那個贈他五百金的人,可曾拿住?”
魏時行搖頭,“戴着障面相見,根本看不清眉眼。”從袖裏掏出布條來向上呈敬,“臣看此物甚有蹊跷,請上過目。”
少帝把東西接過來,就着帳外日光細端詳,字跡雄勁,鐵畫銀鈎,似乎看不出什麽端倪。
“卿是何意?”
魏時行起身挪過來,指着那絹帛道:“陛下請看,此帛非一般織物,缭绫嵌銀絲,不是尋常百姓能夠消受的。”
她向來對布料不上心,一切穿戴都由少府負責,所以并不知道這種織物是如何在世面上流傳的。聽了他的話,把那絹帛捏在指尖仔細分辨,細膩的紋理滑如春水,才覺确實有些耐人尋味。
“你可查過這料子的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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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時行道是,“出自漢中繡春坊,那坊是專向宗室提供緞面的,不僅皇親國戚府中有,甚至是禁中……今年的貢緞裏,也有這種絹帛。”
她訝然擡頭,“禁中也用?”
後院失火,真是人生一大悲劇。不過這皇宮魚龍混雜,人多了,心又不齊,出點事也在所難免。
會不會是太後的手筆?她将那布條緊緊攥在掌心,慢慢嘆了口氣,“命少府徹查,禁中這批絹帛都用在了何處。”
宮裏耗費起來,實在是物資巨萬,做簾幔,裱紗窗,無一處用不到。所以就算查,她心裏也知道,恐怕不會有結果。再者外面的宗室太多了,怎麽一一審問?便是審問,誰又會承認?事情鬧大了反倒引得衆怒,不好收尾。
“如今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幕後主使非富即貴,極有可能是朕同宗。”她站起身,緩步踱出幄帳。春漸深,一陣風吹過,柳絮漫天漂浮,像大日頭下乍逢了一場冬雪。她凝眉長嘆,“我真有些難過,即位到如今,多少次的險象環生,都是至親骨肉挑起的。難道我做這皇帝,就引得那麽多人不快麽?”
魏時行說不是,“陛下需知道一點,這個位置不論誰來坐,經受的沖擊都一樣多。陛下只需放寬心,不動如山才能叫那些人知難而退。若是有反事,以兵戎壓之,花再大代價都可以。”
這席話倒符合一個酷吏的身份,她回身笑了笑,“魏卿說得有理,我不當長籲短嘆。千百年來宮掖之中陰謀叢生,黑暗伴随輝煌滋生,戴得起這冕旒,就要經得住考驗。”
宮外的徹查要進行,錯綜複雜的經緯,還需有個人梳理。魏時行去了,她在桃花樹下站了很久,建業上前來,細聲說:“陛下回殿裏去吧,柳絮太多了,回頭又要打噴嚏。”
她才發覺鼻子裏癢癢的,氣惱地拿手撣了兩下,轉身道:“太後的千秋快到了,去永安宮看看。”
一路走,一路上都在思量,這窄窄的一道絹帛緊握在手心裏,該不該當着太後的面拿出來呢?如果這事真的和她有關,那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可是精彩過後會如何?提防、更多的暗算,想起來便覺得心寒。
到了永安門上朝裏看,太後也在殿前設了幄帳,幾個年輕的侍禦坐在席墊上打雙陸,她在一旁欠身觀看。
長禦跽在帳外,見少帝來了提醒罷太後,站起身來相迎。扶微擺了擺袖子,含笑入帳向太後請安。
太後其實還年輕,四十歲尚且不到,正是智慧且成熟的年紀。人的閱歷越深,遇事便越發沒有波瀾,她的臉上總是帶着笑,那笑容看久了變成一種常态,甚至無法讓人辯清她的喜怒。
她看到少帝,倒一直是親熱體貼的樣子,“陛下今日不忙麽?北地新設立的郡,建得怎麽樣了?”
扶微不動聲色,只是言辭來往裏留了幾分意,“禦史大夫有奏疏入京來,萬事都順利,母親不必擔心。朔方的事,都已經了結了,臣前兩日不得空,沒有向母親回禀。”略頓一下看她神色,慢條斯理道,“蓋侯已經就地處決,朔方的戍軍也由太尉接管了。既然蓋侯國滅,那裏就不再作為封邑,還是朝廷直接監管,臣才能放心。”
太後聽後惘惘的,“真沒想到,先是琅琅,後是長主和蓋侯,原本看着好好的一家,怎麽最後成了這樣。”
扶微臉上逐漸浮起了淺淡的笑,“若無狼子野心,何至于弄得如此收尾。人還是不能貪,不在其位,偏要謀其政,以卵擊石結果粉身碎骨,怪得了誰?”
“說得很是。”太後依舊微笑,心不在焉地轉過頭,望向了帳外的一樹海棠。
很奇怪,心境不同了,看什麽都別有深意。兩個人即便對坐,似乎心也離了八丈遠。綠衣的宮婢送糕點進來,她接過,放在了太後面前,“臣此來,是為母親的千秋。下月初六就是大喜的日子,以往臣不得自主,不能向母親盡孝。今年是臣親政頭一年,借着這個機會好好操辦一場,為母親賀壽。”
分明應該高興的事,太後的笑容卻反倒不見了。她有些遲疑,“大局尚且不穩,又不是逢整數的生日,就不必鋪張了吧!”
扶微卻堅持,“這是臣的孝心,母親一定要領臣的情。”
太後千秋,宮門大開,他們需要這樣一個契機,她便提供給他們。該入京的都入京了,該造反的,順便把反也造了吧。
舉辦大宴本不存在争議,太後欣然應允了,溫言說:“宗室裏的人聚一聚也好,上年帝後大婚時,皇後的身體還健朗,最近卻每況愈下,連人面也不見了。”
扶微随口應道:“中宮身子弱,春天到了,調養一段時間必然會好起來的。”略一頓又道,“不知母親還記不記得,年後坊間流傳的謠言?雌凰雌凰入德陽……”她莞爾,“說朕是個女人,幕後主使,恐有圖謀天下之心。”
梁太後面上頓時肅穆,“我記得,初聽時真叫老身氣憤,如此惡毒的謬論,不知是什麽人挑起的。”
扶微的态度倒很淡然,撫着手背道:“京兆尹魏時行正奉命追查此事,似乎有了些頭緒,且再等等,總會有個說法的。”
太後颔首,“有了頭緒便好……我聽說新設立的三輔近來風頭很健,尤其是京兆尹。謠言的出處查歸查,陛下切記,勿因一個酷吏失了民心。官署的卒子一出,滿世界雞飛狗跳,這裏畢竟是京城,大小屬國都看着,千萬不能叫人笑話。”
扶微應了聲諾,太後又問起丞相近來的動向,她慢慢冷了眉眼,“丞相擅自調動京畿戍防,竟連招呼都沒有同臣打一聲,可見他眼裏沒有朕這個皇帝。魏時行押解荊王入京,給臣上了一封奏疏,奏疏裏洋洋灑灑滿篇都是對燕氏協助荊王私造兵器的指控。荊王謀逆之心大盛,虎贲軍從王府院中挖出了衮冕,大不敬之罪已是板上釘釘,不容狡辯。”
太後眼裏露出希冀的光,“那麽陛下欲如何處置燕氏呢?”
“魏時行彈劾丞相是燕氏幕後主使,如果我借此機會鏟除丞相,母親覺得如何?”
太後頓時一驚,“陛下當真打算如此?”
她一臉凝重,咬着牙道:“這些年任他鉗制,臣已經受夠了,既然有這個好時機,何不好好利用?他一手遮天這麽多年,該享的福早就享盡了,欠下的債,我要與他好好清算……”
欠下的債,究竟是什麽債呢?除了使少帝直不起脊梁來,自然還有其他。太後抿唇沉默,過了很久才道:“他是百足之蟲,陛下要小心為上。”沒有問她打算怎麽處置,端起漆杯來,杯口蒸騰的熱氣,把人熏得面目模糊。
扶微拱起手,低頭應了聲“諾”。
兩日後視朝,少帝高坐上首,空遠的嗓音,回蕩在廣闊的殿宇上。
“朕一向敬重相父,相父多年在朝,勞苦功高。可是朕前幾日接到一封供狀,文書上記錄的供詞,真叫朕心驚肉跳。相父常說自己身在宗籍,和燕氏無關,但今日朕不得不質疑,果真無關嗎?同祖同宗,要說完全沒有來往,恐怕言過其實吧。”
百官首席的丞相有些意外,起身向上拱手,“陛下之言,令臣惶恐。臣自輔政以來,自問盡忠職守,不敢有半點懈怠。若臣有錯漏之處,請上明示,或有參奏臣不法,也請陛下明斷。”
少帝面沉似水,忍耐良久,終于将案上的簡牍卷起來,狠狠朝他扔了過去,“燕氏久居弘農,又遷荊州,滿室賢能,卻無一人在朝,必然心有不甘。相父要看一看供狀嗎?燕氏家老親口證詞,相父作何解釋?常言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相父對朕來說亦師亦如父,今相父負我,比敵人刺我心肝,更叫我難過。”
少帝在朝堂上大發雷霆,一時間百官惶惶,朝野皆驚。其實這樣的事,早在丞相歸政時就已經注定了,歷朝歷代的攝政大臣哪個有好下場?不是賜金屑酒自裁,便是身後滿門抄斬。少帝這人寡情得很,對誰和顏悅色,不過是因為暫時無法将其吞并,使的權宜之計。等到翅膀硬了,滿口的鋼牙也長全了,一個丞相而已,嚼起來嘎嘣脆。
丞相的擁趸自然還是想盡力挽回的,扶微看見半數的官員跪地稽首,長嚎着為丞相求情,請陛下嚴查。她一徑冷笑,“還要如何查,請諸君教教朕。既然燕氏和丞相一脈相連,那麽家老屈指他,有什麽好處?留下丞相燕氏才可翻身,若沒了丞相,百年望族一敗塗地,難道不是這個道理?”
于是求情的官員語塞,滿堂視線都移到了丞相身上,曾經目空一切的權臣,臉色變得煞白,他定定看了上首良久,終于摘下通天冠一聲長嘆:“臣不能自證,唯有俯首,任由陛下裁度。”
少帝從座上下來,行了兩步,停于木階上,卻又換了個話鋒,“若單憑一封奏疏便定丞相之罪,難免有臣僚指朕武斷。相父請辭倒尚且不必,不過朝中事務不便參與,軍中呢……為免瓜田李下,亦交由光祿勳與執金吾暫理。相父忙了這些年月,好好休息吧。恰好指婚不久,借此時機陪陪翁主,也是美事一樁。”
哪裏來的美事,分明應了上年熒惑守心的天象。不是帝王身死,就是宰相下臺嘛。如今宰相真的下臺了,天子就不用死了,豈不高枕無憂?
權力交替,風雲變幻,來談談人情,丞相是你的皇叔和恩師啊……談不上,社稷當前,不容私情。想必在場的人都有兔死狐悲之感,這本就是個你死我活的世界,連丞相都難以長久,何論他人!
一場朝會,一次重大的變故,丞相的官位和爵位雖然還在,但基本都已等同虛設。他從德陽殿出來,明晃晃的日頭懸在天上,心裏有底,似乎又沒底,看着官員們擦肩而過,人有些茫然。
世态炎涼,他失了勢便沒人理他了,可悲可嘆。幸好他還有幾位忠誠的幕僚,幾個人一味地安慰他,“相國稍安勿躁,陛下尚未罷免相位,一切便還有轉圜。”
“臣覺得陛下是借題發揮,單憑一面之詞斷案,天底下何來這樣的神人?”
丞相蹙了蹙眉,“慎勿妄言。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算是寬宏的了,沒有賜孤牛酒,孤還能留着腦袋吃飯,實屬不易。”
他負手前行,腰上佩绶相擊,看起來倍覺諷刺。他沖他們笑了笑,“孤如今差不多身敗名裂了,諸君再與孤有往來,對你們的仕途沒有好處。情義孤心領了,各自珍重為宜。幕府也要解散,再與孤捆綁在一起,會連累你們的前程。”
丞相當政的時候,但凡有才能的門客,皆得到了他的提攜,因此大多不會因他踏進了低谷,便棄他于不顧。他還是慣常的從容弘雅,短暫的失利不算什麽,信賴他的人自然斷定他會東山再起。
他們不散,他卻很希望營造出一個孤家寡人的處境來。拱手謝過了衆人,再也不必去官署了,出蒼龍門坐上家令參乘的軒車,慢悠悠回家了。
家令一副如喪考批的樣子,正因為隐約察覺了少帝和丞相間的糾葛,才愈發覺得人心不古。之前不是剪不斷理還亂嗎,結果說割舍就割舍了。他甩着馬鞭頻頻回頭,“主君別難過,陛下會回心轉意的。”
丞相一肘撐着軒車,修長白潔的手指捂住了下半截,上半截的眼睛便尤為明亮。他唔了聲,“回心轉意?何以見得?”
家令愁眉苦臉道:“陛下曾經那麽倚仗主君,生了病都要來找主君,現在怎麽會為這點莫須有的罪名,就罷免主君的官職呢。”
他聞言一笑,“帝王之家,情義最不值錢。倚仗你是因為用得上你,一旦能夠自理朝政,哪裏還有繼續逢迎的必要。”
家令要哭了,不敢相信家主名落孫山。丞相看着那張小眼大鼻的臉,奇怪道:“孤以前怎麽沒有發現你長得這麽醜?”
家令啊了一聲,耷拉着嘴角說:“想必主君從前事忙,根本沒有時間看仆吧。”
丞相覺得有理,将到闾裏時說:“孤如今一文不名了,錢倒還有些,容你拿上一千金,回鄉侍奉老母去吧。”
樹倒猢狲散,向來不是這樣的嗎。家令卻說不,“不論主君是富還是貧,是貴還是賤,仆誓死追随主君,絕不相離。”
唉,人醜,信念倒很堅定。丞相理了理腰間懸挂的佩绶,兩方金印提起來搖了搖,聽赤金相撞,除了噗噗作響,沒有半點趣致。
人落魄了,并不全是失,可能也有得。譬如看清人心,譬如得到一些以往不敢攀交的人的青睐。
丞相在府裏閉門不出好幾天,卸下了職務的人,無官一身輕。坐在檐下賞花喝酒,不必再惦念案上有多少卷宗,也不必再估量太倉的糧食能不能支撐到今年秋收,實在自得得很。
暖風吹起了他冠上的組纓,他微微別開臉,看見窗臺上的那盆假花,多時不澆了,破破爛爛不成樣子。走過去掂在手裏,甩手抛進了洩水的溝渠。正打算回書房給連峥寫信,一個仆從跑進來通傳,說衡水都尉遞了名刺,求見君侯。
衡水都尉專管上林苑財政,與大司農及少府并行,也算是個不小的官職。丞相在位時,彼此雖有交集,但只限公務來往,沒有私交。這個時候拜訪,目的可就深遠了。
等着了!他輕輕哂笑,“将都尉請進堂室,孤随後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