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落魄後的丞相是倒驢不倒架子,哪怕再不順利,也絕不會表現出任何失意的模樣。所以見到他時,他和平常留給衆人的印象沒有太大的出入,錦衣華服,氣宇軒昂。只有眼下微微一點青影,尚且能夠證明他最近的确走了背運,再也不是那位總攬全局的丞相了。
衡水都尉呂道熾,和丞相素日并無交情,唯記得有一次上報上林苑財政時,有一處錯漏被丞相司直查出了,那個不容情面的書呆子好一通數落,把他這個官銜分明高出一截的人弄得無地自容。後來事情報到丞相處,丞相的反應平平,問清原委沒有多言,提筆把那處錯漏改正,簡牍卷起來命人收庫,再沒有其他的話了。所以呂道熾對他的評價還算不錯,也不覺得與此人共事有多難。
丞相踏進堂室,看見那個司武職卻辦文事的都尉,客套地拱了拱手,“長遠不見,都尉一向還好?”
呂道熾忙還禮,“冒昧前來拜訪,還請相國大人恕罪。”
丞相笑得十分禮賢下士,“都尉客氣,往日門庭若市,今日門可羅雀,孤早就不似先前了,能有一位昔日同僚來探望孤,是孤之大幸。”
呂道熾說不敢,心裏漸漸有了些把握。丞相殷情引他落座,他大大方方坐下,不曾同他客氣。人嘛,态度是随境遇而變的,換了從前,這麽客套的話,花錢都買不來。現在不一樣,每一個面孔的出現都代表一個新的機會,丞相是十分懂得審時度勢的。
廳堂裏供了個酒樽,是丞相命人搬來的。兩個侍婢持漆勺酌了兩卮清酒,小心翼翼送到面前,丞相含笑道:“旁人以茶代酒,孤是以酒代茶,都尉請。”他向他舉起漆杯,呂道熾執杯回敬,兩張食案離得不遠,為顯親近,還探身輕輕互碰了一下。丞相的餘光瞥見他一飲而盡,擡袖遮住酒卮,仰脖也飲盡了。
“目下正值春狩,過不了多久陛下便會巡幸上林,都尉如何有空光臨寒舍啊?”他一面問着,一面喃喃,“苑囿又要修繕了,匈奴的俘虜要重新整頓,六廄令原先一直由胡人擔任,不甚妥當……”說着忽然頓下來,眼裏露出無邊的惆悵,自嘲地拍了拍額頭,笑道,“孤忘了,孤如今自身都難保,怎麽還有閑心去管那些……”
呂道熾看在眼裏,似有不平,“自先帝殡天,相國便輔佐幼主,數十年來殚精竭力,一日不得歇。現如今陛下鳥盡弓藏,委實令人齒冷。”
他聽後擺了擺手,“古往今來,像孤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功高蓋主,本就是大忌,最後落得這樣的結局,也在孤的預料之中。”
呂道熾沉默,侍婢又為他們添酒,他複敬丞相,“相國恕臣唐突,在臣看來,天下無一件事能難倒丞相。既然早有提防,如何不留後路?相國難道甘心就此一敗塗地嗎?”
丞相垂眼看酒中倒影,半晌沒有答話。過了良久才長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孤終究與人為奴,就算有後計,又待如何。”
有沒有怨言,從字裏行間就能夠辨別出來。丞相是枭雄,曾經操控朝堂,縱橫天下,怎麽會情願折在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手上。如果他們君臣沒有嫌隙,旁人自然不好插手,然而一旦有了隔閡,弄權慣了的人喪失了掌控全局的權力,那可是比死還要難受的極刑。
呂道熾看了邊上侍立的人一眼,“臣有幾句心裏話想與相國單獨說,可否屏退左右?”
丞相方從酒氣裏擡起眼來,略擡了擡手,侍婢會意,卻步退出了廳堂。
“丞相對陛下,可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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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視線調轉過來,怔怔打量他,“都尉這是何意?孤身為人臣,不敢對上有半點不滿。”
呂道熾笑了笑,“少帝氣度狹小,無容人之量,往公說,相國是先帝親指輔政大臣,十年勵精圖治,才為少帝構建出了錦繡天下。往私了說,相國與先帝論兄弟,少帝無論如何要呼相國一聲皇叔,如今欲加之罪,就将相國從高位上拽了下來,相國不怨……”他側目,緩緩搖頭,笑道,“臣不信。”
丞相一副被人戳到了痛處的表情,略掙紮一下,放棄的粉飾。
“若說不怨,連孤自己也不信。都尉是知道的,陛下即位初,朝政渙散,人心動蕩,十二路王侯有誰能臣服于一個五歲的孩童?是孤,一點一滴謀算,将這群雄逐鹿的天下經營得如今這般固若金湯。誰知天下大定,孤竟沒有了立錐之地。猶記得當初天子抱着孤的腿說,‘源氏江山,有相父一半功勞’。話還未涼,人心倒先涼了……”他失望地搖頭,“少帝自覺能乾坤獨斷,老臣便成了瓦上霜,縱然心有不甘,又能怎麽樣呢。”
呂道熾聽他這席話,迫切地往前挪動了下,“相國有經世之才,如何能忍得這樣的屈辱?自那日聽說陛下繳了相國大權,臣就頗為相國不平,相國可曾想過東山再起?”
他沒有胡子,卻不自覺地在下巴上捋了一把。呂道熾看見他眼中光華大盛,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又黯淡下去,灰心喪氣道:“宦海沉浮,身不由己。東山再起又如何,天子曾說疑人不用,既然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就算重返朝堂,也是一世如履薄冰,太累了。”
呂道熾因激憤擡高了嗓音,“天不公,那就改天換日,相國從來不曾考慮嗎?”
丞相吃了一驚,暗道功夫不負苦心人,終于讓他等到了,不枉費他和扶微十來天憋着沒有見面的決心。
別人策反,你立刻便應了,恐怕招人懷疑。況且幕後操控者絕不會是眼前這都尉,必然另有其人。太後長居深宮,唯一的作用是下诏改立天子,如果想令大事有成,必然需要一個手握兵權的人。這個人是誰,暫時雲山霧罩看不出來,但他覺得離真相僅有一步之遙了,餌料下得足,早晚大魚會浮出水面的。
他霍地站了起來,面色不豫,“都尉今日究竟是因何而來?孤聽了這半日,似乎有不臣之嫌,還望審慎。”
呂道熾忙起身相勸,“臣都是為了相國,不願白璧蒙塵,明珠暗投爾。請相國息怒,人待我如冰霜,我何以報人暖陽?若相國甘于就此落敗,甚至最後身首異處,就當臣今日沒有拜訪過。但若相國不願讓天子玩弄于股掌之間,那便請相國聽臣一言。”
丞相氣湧如山,臉色變了又變,最終漸漸趨于平緩,垂袖道:“天子任人唯親,孤卻從未想過推翻她。孤于先帝病榻前受命,曾向先帝發過誓的……”
“先帝可曾令少帝不忘相國大恩?”
他窒了下,遙想當初,還真有。如今她都以身相許了,這個恩算是湧泉相報了,別人挑撥,實在挑撥不上。
他又嗟嘆:“帝王之心不可估測,什麽大恩,一時敷衍罷了。”
“所以相國還要繼續聽命于少帝嗎?臣知道相國是長策侯,當初跨馬揚鞭蕩擊天下,誰人見了不禮讓三分?只要君侯願意,丢失的輝煌照樣可以找回,天下還是君侯的天下。”
此話一出,便是長久的一片死寂。丞相蹙眉看着他,他卻凜凜而立,毫不退縮。漏刻滴答,一聲一聲,落在人腦門上似的。丞相終于極慢地點頭,“都尉一席話,令孤茅塞頓開。不過孤很好奇,以孤如今的處境,都尉怎麽斷定孤還有還手的餘地呢?”
呂道熾卻笑了,“相國人不在,威望卻不減半分。南北兩軍皆聽令于相國,縱然少帝停了相國理政的職務,相國仍舊是京畿大都督,十個光祿勳和執金吾,都不能替代相國在舊部心裏的地位。”
丞相的臉上果然慢慢浮起了笑意,“都尉是聰明人,聰明人面前用不着遮掩。說得沒錯,只要孤願意,南北兩軍仍舊聽孤號令。但眼下名不正言不順,動便有謀逆的嫌疑,需想辦法先回軍中,才能有所施為。”他的視線在他身上轉了一圈,“都尉來同孤說這些,不會是無的放矢吧!孤想聽一聽都尉的真心話,衡水都尉掌上林財政,和兵戎不相幹,都尉以什麽立場,勸孤反少帝?”
談話進入了一個比較良性的局面,呂道熾分明松了口氣。向丞相拱起手道:“相國可放心,臣雖無兵無卒,但自有有兵之人與相國接洽。屆時內外發力,區區一個少帝,不在話下。”
丞相心中暗喜,“都尉所說的那人,究竟是誰?”
呂道熾一臉諱莫如深,“暫且不可告知相國。”
丞相挑眉,“與孤謀事,卻又信不及孤,都尉如此劍走偏鋒,真是聞所未聞啊。”
“待時機成熟,相國自然會知道,眼下不宜透露,還請相國包涵。”呂道熾道,見他仍有疑雲,複又一笑,“少帝今日停了相國職務,明日就可罷相國的官。後日呢,羅織幾個罪名,誅殺功臣不過是幾句話的事。相國別無選擇,只有這條路可走。”
丞相想了想,撫額道:“孤确實已經山窮水盡了,三位輔政大臣,孤是碩果僅存。如今這果子也要保不住了,落到地上就得爛,孤不能步他們的後塵。”
呂道熾算是不虛此行,雖然這位昔日的權臣很難搞,但人到了末路,抓住了救命稻草便不會放手。他們事先也暗中觀察,唯恐他和少帝是聯手做戲,然而丞相一蹶不振,少帝卻獨攬朝政忙得風生水起。世上最悲哀的事,莫過于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少帝已經不再需要任何人協助了,改革幣制、總一鹽鐵,良臣再多,首腦在少帝。丞相是無用之人,關進匣子的秋扇再不自救,只有腐朽和被抛棄的命運。
衡水都尉告辭,丞相破天荒地将人送到了門上。對插着袖子看人駕馬揚鞭去了,天邊薄薄起了一層暮色,他回首問家令:“明天的朝議,孤是去還是不去呢?”
家令挺胸說去,“在陛下面前多露露臉,陛下才不會忘記主君,才會讓主君官複原職。”
他嗤地一笑,負手踱着方步,慢悠悠進了書房。
傳長史來見,他埋首在書堆裏,抽空問:“近來永安宮可有什麽動靜?”
長史道:“宮裏正預備梁太後千秋用度,除了太後私府往來,沒有任何異動。”
他嗯了聲,“中宮呢?”
“長秋宮一切如常。皇後久病不見外人,處理宮務都由長禦傳令,內谒者令钤印。就是太後相詢,都是隔帳說話。”長史說完複一頓,“不過中宮今日曾下令賞賜翁主府,是些簪環首飾等物,據說是做太後千秋所用。”
“太後千秋……”他沉吟,“翁主确實沒有禮衣,中宮賞賜,倒也不為過……”
皇後心細,宗室女子或有失怙的,多受拂照是常事,然而那是基于皇後是女人的前提下。靈均一個男人,能夠考慮得那麽仔細,真真難得。
丞相嘆了口氣,自己教出來的學生,但願不會出什麽問題。現在這時局,處處風聲鶴唳,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是可疑的。
打發走了長史,他在一方小小的布帛上寫了一行字。卷起來綁于信鴿的腿上,數十只一同放飛,九只用來混淆視聽,一只飛向她。
夜色沉沉爬上來,殿宇的檐角挂滿了宮燈,燈太亮,照得天上星辰都黯淡了。隐約有翅羽拍動的聲響傳來,扶微站在滴水下仰頭看,空中一個黑影俯沖而至,落在了面前的月臺上。灰灰的身子黃眼睛,看見它,就和看見丞相一樣。
她心裏一喜,從鴿子的腳環上取下布帛回殿裏看,信很簡短,沒有贅語,“請命回軍中,可置兩校尉”,右下角落款署名淳。她在那個字上撫了又撫,滿懷的思念不得聲張,即便是看到他的名字,心裏也感到安慰。
可是為什麽要請命回軍中呢,之前他不願意讓她設立校尉,現在卻又松口了,想必和今天到訪的衡水都尉有關。抓住每一個可能突破的契機,她從來沒有松懈,可是這個苦肉計,使得叫人心傷。別人相愛能夠朝夕在一起,她和他同在一城,卻不得相見。她知道他一定委屈,習慣了忙碌的人,一下子賦閑是件痛苦的事,心下又要算計,又恐怕她生變,八成很煎熬吧!
她暗暗發笑,小心眼偏要裝大度,丞相大人苦不堪言。
次日的朝會上他出現了,依舊引領百官,穩如泰山。扶微端坐在禦座上,深深望了他一眼,他迎着她的視線,眉目依依,飽含眷戀。彼此間不必任何言語交流,如此對視,便已經了然于心了。
“南北兩軍現由執金吾與光祿勳暫管,但群龍不可無首,朕思忖良久,還是要交與相父掌管。但軍務龐雜,重任在相父一肩,怕相父過于勞累了,因此置步兵與越騎兩校尉為大都督副職,協同相父梳理軍務,相父意下如何?”
置校尉,當然是為了分權,都分權了,丞相必沒有和顏悅色。丞相的演技是絕對信得過的,他板着臉,梁冠兩側的朱纓輕顫,完全是受盡了羞辱的模樣。沉默了下,方不情不願道諾,只是那一聲諾裏盡是憤恨和苦澀,沉聲道:“臣啓陛下,臣已有月餘未巡視兩軍,軍務如山,臣乞常駐軍中,請陛下恩準。”
少帝得了意外之喜,面上含笑,溫言道:“相父如何有這個念頭呢,朝中也離不開相父啊。”
丞相抱着笏板拱手,“臣離朝十日,陛下處置政務手段老道,足可獨當一面。臣這些年致力于朝堂,對兩軍管理難免松懈,陛下聖裁獨到,臣便可安心重整兩軍了。”
少帝慢慢哦了聲,“相父言之有理,重文輕武非長久之計。既然相父請命駐軍,朕也不可不應……如此,朝中的谏诤當如何傳遞給相父呢?相父在軍中……或者朕設一谏诤使,日日往返軍帳和禁中?”
要不是彼此間通過氣,遇上這麽一位步步為營的天子,真會氣得吐血不止吧!每一句都在謀算,将人逼得退無可退,她還是滿臉無辜的表情。論權謀,她當真已經不遜色歷代君王了,他嘆着氣,無可奈何說不必,“陛下可重用臺閣,政命的可行與否,由谏議大夫與臺閣官員共同商議。臣人在軍中,無力兩頭顧及,一切以陛下聖意為準。”
少帝臉上的笑意愈發盛大了,“如此軍中事務都勞煩相父了,兩校尉是相父屬官,相父萬事不必親力親為,要以身體為重。朕平時無暇探望相父,屆時遣侍中問候相父,相父若有任何奏請,可托侍中帶回,相父看這樣可好?”
這就是連進京的必要都沒有了,長期駐紮城外,簡直等同發配。堂上百官都是明眼人,天子對丞相的打壓堪稱史無前例,衆人除了同情以外,找不到任何字眼來形容此刻的心情。
丞相當然是憋屈的,他站起身領命,廣袖因兩手的顫抖瑟瑟搖曳,這深冷的殿堂也令人寒栗。青桂香彌漫各個角落,像少帝的手眼,無孔不入。他将笏板緊緊抵在額頭上,躬身長揖,在臣僚們的注視下退出了德陽殿。
丞相中途退場,少帝竟連一句挽留也沒有,只是寒着臉,看着他下丹陛,消失在視線所及的月臺上。丹陛高約二十丈,滿朝文武就那樣靜靜等着,甬路上終于再次出現那道玄色的身影,他頭也不回穩步前行,漸行漸遠,消失在了三出闕盡頭。
一個時代結束,丞相的時代。
長策侯、丞相、太師、京畿大都督……如果他能負重,腰上至少要懸四道佩绶。累官至此,大殷歷史上絕無僅有,可是最後又如何呢,放棄了京城裏的所有職權,被排擠到了軍中。在有心人看來,真是走投無路,不反也不行了。
丞相坐在牛皮軍帳裏,借酒澆愁了三天。第四天胡子拉碴接見了衡水都尉派來慰問的人,一番懇談後陰霾全掃,重新又煥發了精氣神。
振作起來處理軍務,帳裏燃着三株燈樹,入了夜,照樣照得亮如白晝。他坐在案後審閱,打開一封卷牍,正要蘸墨落筆,忽然聽見帳外傳來長長的一聲“報”,曲調之悠遠,仿佛一裏地外就開了嗓,蕩悠悠直沖天際。
他驀地一震,心頭頓時急跳。扔了手裏東西迎上前兩步,大張開雙臂。帳門上的氈子被撩起,一個小卒子飛奔進來,一頭便紮進了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