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1)
太傅看着空蕩蕩的禦座,滿懷感傷無處傾訴。
百官來了,又去了,太傅一個人站在大殿上,佝偻的背影,十分落寞。升任了尚書令的孫谟多少能理解一點他的憂愁,掖着雙手上前,小心翼翼道:“張老,今日休朝,何不趁着天氣晴暖,回去陪夫人賞賞花呢。”
太傅回過頭來,“賞花有什麽要緊的,叫我擔心的是陛下。你看看,如今君王不早朝了,這還得了麽?老臣自他開蒙起就任太傅,雖說那時還有太師,大将軍那個太師簡直就是挂職,我敢斷言,他在陛下身上花的心思,絕沒有老臣多。”言罷頓下來,意識到了有漏洞,又換了個說法,“當然了,現在老臣不能同他相提并論,他是把全副心思都花在陛下‘身上’了。以前嘗聞紅顏禍水,結果孫令你看,大将軍也有當禍水的能耐。他纏着陛下放任朝政,那麽多的機務亟待處置,怎麽辦?”
孫谟面露尴尬之色,“小別勝新婚,張老就包涵些吧。陛下勤勉,你我都看在眼裏,大将軍也不是第一天臨朝,兩個兢兢業業的人,就算一時縱性,腦子裏的那根弦還是有的。今日是大将軍回來後頭一個朝會,休朝就休朝吧。等下一個……下一個一定會如常舉行的。”
太傅哀傷地看着孫谟,“孫令不擔心嗎?”
孫谟滿臉呆滞,“張老指的是什麽?”
“皇嗣啊。”太傅道,“你看大将軍那個樣子,總不見得他被陛下……那個吧!陛下才十六歲啊,長期被大将軍染指,會不會影響他生育皇嗣的能力?”太傅簡直要被自己說哭了,“先帝将陛下托付老臣教導,沒曾想老臣保護不了陛下,以致陛下沉淪,甚至有斷送後嗣的危險,這可如何是好啊!”
這下孫谟也有點擔心了,斷袖倒無所謂好不好,反正是個人愛好,外人不方便多做評斷。但天子是天下人的天子,能否生出個健康的儲君來,關乎大殷江山社稷,萬萬馬虎不得。男人和男人,自然生不出孩子,尤其沉溺過了,對女人都沒了興趣,那大事就不妙了。
“要不然……找宗正,讓他和陛下談談?”
太傅搖頭,“丁百藥面嫰得很,讓他去,話總說不到點子上,我旁聽也甚覺着急。”
“那太傅大人便親自出馬吧,一針見血當面提出,必須讓陛下臨幸後宮。上回不是選了五個有宜男之相的美人嗎,難道就挑不出一個喜歡的來?”
太傅長長嘆息,“這話我不知和陛下提過多少回了,他不願聽,我也說得無趣。後來陛下耳疾越來越嚴重,我再提,他便一徑地‘老師說什麽’,叫我怎麽辦,嗓門大了,滿世界都聽見了,多不好。”
孫谟對插着袖子蔫頭耷腦,“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陛下性情剛烈,何不找大将軍商議?大将軍此人雖跋扈,理還是講得通的。他不是要滅烏桓嗎,讓他把精力分一點到調兵上,陛下那裏得了空,後宮的女禦就可鑽空子了。”
天啊,聽聽這是多無可奈何的話吧,原本名正言順應當服侍君王的家人子們,如今要鑽空子才能接近帝王,還有沒有天理!可是大将軍名聲赫赫,誰也不敢挖他的牆角,萬一被他發現,恐怕第二天就身首異處了。
不過天大地大,陛下有後最大。太傅咬了咬牙,一跺腳道:“我去!我去找燕相如,問問他想如何。難道他十餘年勵精圖治,就是為了讓源氏絕後嗎?”
太傅完全是獨上梁山的氣度,尚書令松了口氣,有人去談終歸是好的。陛下脾氣很執拗,誰勸也不及大将軍親自勸。讓兩情相悅的人為了後代容納第三人,雖然有些殘忍,但也是沒有辦法。帝王權力大,責任也大,不能為了個人的喜好,連江山也不顧了吧。
尚書令像目送英雄一樣,目送太傅離去,正感慨老臣忠勇時,太傅忽然頓住腳轉過身來,“我一人去,恐怕尴尬,孫令何不與我一同前往?此事辦成,是造福後世子孫的大功勳,老臣不願一人獨占,必與君分享之。”
孫谟的臉當場就綠了,其實他一點都不渴望這樣的分享。他雖是天子親信,但這種私事,他覺得自己不方便參與。可太傅發話了,他能怎麽樣?不去顯得不忠,去了又太唐突,實在左右為難,很不好辦。
“我……”
“不管是陪夫人賞花,還是誰做壽生孩子,任你何事也不及此事要緊。”太傅還沒等他說完,就截斷了他的話,“孫令在老臣眼裏可是個赤膽忠心的良臣,切不要晚節不保,令老臣失望。”
孫谟張着嘴怔了半天,最後無奈垂袖,“張老不要再說了,臣陪你去就是了。”
太傅很頂真,堅決不承認自己需要人陪。充其量是兩位忠臣憂國憂民,向大将軍谏言罷了。
于是直去路寝,打算在溫室外圍堵大将軍,結果撲了個空。天子耳疾又犯了,不見臣工,大将軍上官署,處理北地軍務去了。
所以今天商讨不合時宜,既然如此就作罷好了。尚書令拱手打算回臺閣,太傅卻不答應:“擇日不如撞日,軍務再忙也有辦完的時候,我們就等到他閑下來,否則一耽擱,又是好幾日。”
孫谟表示尚書臺還有好多公務要辦,實在不行今天就算了。然而太傅不說話,只是對插兩手乜斜着眼看他。他頓時自慚形穢,只有自認倒黴,“也罷,今日臣便豁出去了,刀山火海,臣随太傅一同前往。”
大将軍的官署在東宮以南,和之前的丞相官署相距不遠,因此從東宮過去,也耗費不了多少時候。太傅和尚書令進了官署大門,大将軍正處理軍務,同衛将軍及幾位校尉商議南北駐軍。見了兩位文官,料他們有事商議,便請他們暫坐,先将手頭上的事辦妥了,再和他們詳談。
屬官請他們東廂歇息,太傅拒絕了,拉着尚書令在一旁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文臣不參與武事,旁聽也有點奇怪。但因大家同朝為官,彼此都認識,衛将軍和八校尉回身看了他們一眼,古怪地笑了笑,又商讨他們的去了。
太傅和大将軍認識好多年了,但是從來沒有靜下心來好好打量過他。燕相如此人生得真是極好,不愧是大殷第一絕色的兒子。時間對美人好像格外寬宥,十二年前先帝托孤時他是這個樣子,十二年後他已至而立,還是這個樣子。可能一個人活得旁若無人,心态就格外好,天天憂思纏身,皺紋怎麽能不多?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五十多,還沒到花甲,千溝萬壑已經爬滿了額頭和眼角……看來自己也該保養保養了。
終于,大将軍軍中的事忙完了,衛将軍和八校尉起身告退,臨走還和太傅及尚書令打了個招呼。
大将軍神采奕奕,含笑對兩位比了比手,“別客氣,請坐。太傅和孫令前來,可是有事與孤商談?”
孫谟看了太傅一眼,示意他開頭。太傅心領神會,倒也不慌忙,相面人一樣仔仔細細審視大将軍的臉,“大将軍眼下有青影,可見操勞過度了,千萬要保重身子才好。”
大将軍有點意外,“太傅料事如神,孤近來是有些乏累,正打算告假好好睡上兩日呢。”
太傅心頭一跳,睡上兩日,光睡覺,沒有別的活動吧?他與尚書令交換了一下眼色,打算開門見山。
“那個……大将軍。”太傅擠出個笑容來,“陛下乃大将軍自小看着長大的,老臣想,大将軍對陛下的關愛,絕不比老臣少。老臣近來憂心忡忡,常為陛下的子嗣擔憂,不知大将軍可曾問過陛下,有沒有再立皇後的打算?”
大将軍一派安然,“陛下說,她甚是對不起先皇後,如今想起依舊心如刀割。陛下是個重感情的人,諸君都是知道的。既然她還未從過去的傷痛裏掙脫出來,孤也不忍心催逼她。”
太傅說哦,咂了咂嘴,“老臣倒沒有旁的意思,暫時不立皇後也可以,但北宮諸姬不說雨露均沾,上問津一下,總是應當的。不招侍禦伴駕,何來皇嗣?沒有皇嗣,這赫赫江山,由誰來繼承衣缽?忠言逆耳,臣的話陛下不大願意聽,但君就不一樣了。”他意有所指地,含蓄一笑,“君可與陛下商量,不論好歹,立了太子,一切便都好商量了。”
大将軍弄明白他的來意,摸了摸下巴道:“太傅大人難道還不知道嗎,陛下于前幾日已經臨幸後宮諸姬了。她是何等睿智之人,這種事,當真不需你我操心。只是近來她耳疾複發了,聽不見倒還在其次,夜間隐隐作痛,實在令人擔憂。孤已經傳令下去,在民間廣征良醫,為陛下醫疾。但願她的耳疾能早日好起來,否則政務繁多,如何處置才好。”
太傅喏喏道是,“這耳疾不愈,委實令人擔心。但上已然幸了後宮,至少這樁大事總算能放下了。願列祖列宗保佑,諸姬早日傳出好消息。陛下有後,老臣他日先行一步,也可告慰先帝了。”
大将軍笑得溫存,複說了兩句貼心話,把他們送走了。
休了一回朝,是因為扶微實在體力不支。緩了幾天逐漸恢複過來,總算可以重新處理政務了。她坐在幄帳裏,聽臣僚回禀各地入京的陳奏,要緊的解決完了,适時裝一裝耳聾,是為長遠打算。
永遠不要小看一個男人的決心,大将軍為早日得子,這回真是豁出老命去了。仿佛忽然意識到過去三十年活得太寡淡,遂把十七歲後積蓄的熱情全部都用在了她身上。以前她總是看準機會調戲他,他一臉青澀的模樣,動不動面紅耳赤,讓她很有成就感。現在不是了,學什麽都飛快的人,把她的真傳發揚光大,她再想撩撥他,簡直比登天還難。他溫柔而強悍,真摯而奔放,便是百官面前垂着眼,也能讓她感覺渾身上下被他的目光包圍。
他輕輕一掀眼皮,扶微就挺起腰,試圖壯膽。殿上大司農還在長篇大論着:“大殷建國六十餘年,除初期因戰事,物資糧饷耗費嚴重外,其後三十年國家無事,府庫餘貨、國庫錢累,皆已巨萬。家國富足,固然是好,然幣制不穩,亦是大事。如今市面上流通的貨幣,除朝廷鑄造外,各郡、國都可仿鑄,此乃光烈皇帝時期留下的痼疾……”
扶微聽了個大概,知道統一貨幣的時候到了。然而下首的大将軍一看她,她就有些七上八下,不得不撐住額頭阻斷他的視線,定下心神道:“此事朕半年前便在考慮了,如今貨幣大小不一,輕重出入甚巨,對賦稅的征收是極大的損害。原本朕還在猶豫,唯恐禁止諸王侯造幣,會引得四方不滿,現在看來不統一是不行了。”她裝模作樣翻閱着簡牍,滿臉肅穆,“傳朕令,自今日起,嚴禁各郡國仿鑄錢幣。着上林三官①鑄造五铢錢,舊時貨幣一律作廢……”
殿上衆臣長揖下去,“諾。”
錢糧、土地、軍隊,這三者是國家立世的根本。扶微很慶幸,她的政命一項一項在有條不紊地推行,如今的大殷真正富強起來,她總算沒有辜負阿翁的托付。一位治世明君,私生活上有點與衆不同,應當沒什麽大問題吧!不過自己前兩天攬鏡自照,好像發現了一點變化,那凹凸有致的曲線大将軍很喜歡,自己卻日漸惶恐,這樣下去,恐怕快要露陷了。好在早早宣布了自己是斷袖,即便雌雄難分,大家也能寬宏大量地包涵。但再過兩年呢?絲毫不引人懷疑,怕是很難。
想得有點多,腦中一陣暈眩,她勻了勻氣道:“錢須有周郭,重五铢,母錢制成後交由朕與公卿們過目,一旦确定即刻制造,流通全國。”話才說完,突然胸口翻騰起來。諸臣俯首領命,她緊緊扣住案沿強忍,百官直起身來,立刻被她煞白的臉吓着了。
天子染疾,朝會不能正常進行,匆匆便散了。她回到燕寝吐得很慘,以前身體一向健朗的人,病一回就要死要活的。
大将軍在旁捧着唾盒喃喃:“一定是有了,一定是有了……”
他早就為她準備好了侍醫,把人家一家老小的命都捏在手上,命他為天子診斷。
侍醫苦着臉跪在莞席上,說得磕磕巴巴,“陛……陛下有……喜了。”該恭喜誰呢?看看寝臺上的天子,再看看喜出望外的大将軍,很識時務地向上拱手,“恭喜大将軍。”
大将軍仰天大笑,那模樣有些瘆人,“我早知道,功夫不負苦心人!”
老來得子,被狂喜沖昏了頭腦,失态也是可以理解的。扶微只是覺得很神奇,這就有了嗎?把手壓在肚子上感受一下,什麽都感受不到。她偏頭問侍醫,“可有什麽要當心的?”
侍醫從無邊的震驚裏緩過神來,漸漸也接受了這個現實。天子是女人,所以之前敬王奪宮不是無憑無據的。但天下是熙和帝的天下,也是大将軍的天下,這兩個強強聯手,性別完全不重要。他只要抱緊大腿不惹事,好處一定少不了,所以答得十分認真,“體弱者有孕,需保胎。臣觀陛下脈象,如珠滾玉盤,往來流利。陛下氣血充盈,無需湯藥加持,太子自然康健。只有一點,初孕三月忌房事,三月過後,上與大将軍可自便。”
扶微以男人身份長到這麽大,男人間的交談一向直接,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倒是侍醫,反應過來有點尴尬,還沒等他尴尬完,大将軍把女醫檔交給他,讓他偷天換日,将天子有孕的診斷,轉嫁到北宮一位姓李的女禦身上。這種事,只要安排妥當,基本不會出任何纰漏。
侍醫帶着這個重大的秘密去了,當然接下來的七個月,他是無法離開東宮的。
大将軍結結實實歡喜了一通,冷靜下來後便有些多愁善感,登上寝臺把她抱進懷裏,“這兩年發生的種種,回過頭去想,真叫人覺得不可思議。”
她仰起臉,在他下颚吻了一下,“我也沒想到,你是如此經不得勾搭。”
他竟有些羞怯,“都是命裏注定的,你不是說過嗎,我一直沒有娶親,就是為了等你。”
她笑得志得意滿,頓了頓問:“以後怎麽辦呢,肚子會越來越大的。”
他說:“視朝恐怕是不行了,一坐兩個時辰,會窩壞孩子的。我會對外宣稱聖躬違和,你便在路寝垂簾理政。等月份再大些移駕甘泉宮,甘泉不似禁中,沒有那麽多的口眼,也好搪塞。”
她長長舒了口氣,“那個女禦呢?”
他一笑,“沒有那個人,等孩子落地宣稱她死于難産便是了。”
所以現在的扶微是不必再憂心了,萬事有他處理,自己只要安安穩穩聽政待産就好了。
窗外正是六月的節令,琉璃窗下供着一只巨大的水缸,缸裏的荷花露出尖尖角,含苞的花蕾迎風,根莖帶着星點鋒芒,微一搖身,激起滿缸漣漪。
她向他伸出兩臂,妖嬈的姿态,像經常越過宮牆進來讨食的貓。他俯身相就,那雙柔軟的臂膀緊緊攬住他的脖子,便是一摟,也如糖似蜜。
作者有話要說:
①上林三官:(鐘官、技巧、辨銅)
感謝一路陪伴的妹子們,鳳髓今天正文完結了,番外會有,應該是關于扶微和丞相的兒子登基之類的,但要留作出版用,實體書上市三個月後會放上網絡,請大家耐心等待。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期待下本再相見。
番外
盛夏時節,氣候總是多變。昨夜晚間下過一場大雨,今早殿門打開,一股水澤之氣迎面而來,仿佛炭火忽遇清泉,一絲一縷沁入肌理的涼意,令人無比暢快。
扶微站住腳,深深吸了兩口氣,四個月已經開始顯懷的孕肚,因那一吐一納,起伏驚人。黑與紅交織的玄端是帝王臨朝的裝束,玉帶很寬,足有三寸,帶下是織金繡龍紋的蔽膝。以前蔽膝齊整,覆蓋玄裳如飛流直下,現在不是了,龍首微隆,兩只龍眼尤其突兀,清瘦的帝王腰下發福,看上去有點奇怪。
"不害,我是不是胖得厲害?"
其實穿上冠冕,就已經在黃銅鏡前照了半天。本來診出有孕,大将軍已經不讓她臨朝了,可是近來機務很忙,好些大事要做決定。加上她将近兩個月沒有露面,朝野到底傳出了一些風言風語,說天子問政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不知帷幕之後究竟是不是熙和帝。陛下原本身體健朗,然大将軍回朝後糾纏不休,每每徹夜共眠,天子年紀幼小經不得,要作下痨病了。
勤政的帝王忽然告病不視朝,諸臣剛開始都有些難以接受。謠言甚嚣塵上的時候出來辟個謠,安撫衆人一番,至少讓大家知道她好好的,人心也不至于渙散。
臨盆前的最後一次露面,最好不要讓人看出端倪來。越是擔心就越緊張,她轉個圈子讓左右黃門看,不害眯着小眼睛仔細端詳龍顏,"陛下看黑舄……"
扶微聞言低頭打量腳上,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不害卻在一旁撫掌,"如果胖,下颌當層疊如浪。陛下側面如常,所以并沒有變胖。"
雖然不害有點蠢,沒有回答到點子上,但他忽略了她的肚子,對她也算是種鼓勵。她平了平心緒,聽見南宮的晨鐘響起來,卯正快到了,于是一抖袍角邁出小寝,登上了天子行辇。
與朝堂闊別,過去的十二年從來沒有過。她是個重權的人,即便曾經打算為了愛情放棄,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後,還是會戀棧。大将軍後來說起那時聽聞她打算退位時的感受,"要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放棄權力洗手作羹湯,聽上去像笑話一樣。你是伴随權力而生的,不單你,還有你的兒子,你的孫子……我呢,是你前行路上的基石,與其以後殺回來□□,還不如現在緊緊抓在手裏。"
找到一個那麽了解你的人做夫婿,幸甚。扶微坐在搖擺的擡辇上,看見東方一輪朝陽緩緩升起,穿過三出闕上直道,直道的那頭早就有人在等候。辇近了,他迎上來攙扶她,臺階中央那道鋪陳着赤紅氈毯的禦路,只有天子一個人能行走,他有點不放心,仰望高而巍峨的廟堂,"自己可以嗎?"
扶微點了點頭,提起袍角踏上去,眼尾能看見他在一旁護送,心裏是安定的。只不過現在的體力不像以前了,肚子裏懷着孩子,不敢動用腰腹的力量,所以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二十丈的臺階,她走了很久,走得鬓角都汗濕了,但是登頂的那一刻,清風徐來,先前的辛苦也值得了。
卻非殿裏數百郎中夾陛,官員們已經在大殿兩側靜候多時,常侍郎高唱一聲"上至",所有人皆長揖參禮。天子的鞋履從中路上走過,腰上燕牌與雜佩相擊,金玉之聲悠悠入耳。殿宇深廣,腳步漸至禦座,待得天子和大将軍歸位,才聽見常侍郎又唱一聲"制曰:可",衆臣方直起腰來,紛紛入座。
上首的天子滿帶歉意,"近來朕欠安,多時未見諸君,甚是想念。諸君知朕耳疾,後來又添頭風,上月起無端雙腿浮腫……"天子長長嘆息,"朕也不知是何緣故,想是熒惑守心沒有應驗,所以格外多災多難吧。"
堂上一片憂君之聲,她聽後抿唇一笑,"多謝諸君了,幸而朕有大将軍、丞相及堂上諸君,政務尚且不至荒廢。只是常覺力不從心,因此于燕朝接見臣僚,亦是無奈之舉。"
大司馬大将軍執笏揖手,"陛下的病勢從立夏而起,依臣之見,恐怕是暑氣入骨所致。今年年景不似往年,酷暑炎熱,十年難遇,唯可慶幸的是雨水充沛,百姓未遭旱災之苦。臣記得自文帝時起,天子有遇暑幸甘泉的慣例。陛下登基至今,從未避暑,既然聖躬違和,何不換個地方頤養,待天氣轉涼,必然大安。"
天子有些猶豫的,"這朝政須臾離不得朕……"
大将軍看向丞相和太傅,對面文臣一方的湯丞相忙拱手,"朝中事務雖巨萬,前有尚書臺,後有臣與諸位公卿,難斷之事可呈禀大将軍,再至陛下,因此沒有什麽可擔心的。陛下春秋正盛,日後政路還長,一切當以龍體為重。今日調息,是為明日更好應戰,臣附議大将軍谏言,請陛下移居甘泉宮頤養,待聖躬康健時再回宮不遲。"
既然連丞相都這麽說了,百官自然從善如流。大将軍向上看,眼神一片蔚然,天子略作思量方颔首:"那就準諸君所議吧,政務紛雜,還請諸君費心。凡放行天下的政命,一概送至甘泉行宮,待朕钤印方可實行。"
衆臣長長應"諾",扶微就是勞心的命,恐怕不到臨盆那刻,她是不能真正歇下來的。
之前堆積的要政,諸如擴充戍兵,新置五郡等,她一樣一樣問得很仔細。如淳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當丞相時治理朝政,為大将軍時統籌軍務,沒有一樣不叫人放心。可是朝堂之下恩愛逾常,不代表政見永遠統一。他主張驅逐烏桓,扶微認同,但在出兵的時間上發生了分歧。
大将軍的意思是眼下即刻備戰,糧草先行,各地人馬到位便可開戰。天子卻并不贊成,"目下是八月,一切就位應當在十月底。北方奇寒,大将軍不是不知道。別處遣兵至北地,兵将未必能夠适應嚴寒。烏桓人常年居于瀡河以西,對那裏的氣候了如指掌,天時地利皆在烏桓一方,大将軍覺得此戰可行?"
大将軍面上平淡,言語卻鋒芒畢露,"上說得是,臣在北地一年,了解當地氣候,正因如此,才更屬意冬日作戰。瀡河寬三十丈,南起哀牢,北至小月氏,分割大殷與烏桓,乃烏桓千年屏障。臣記得成帝時期,朝廷曾出兵攻打,五萬大軍行至瀡河無法橫渡,最後只得敗興而歸。如今上欲重蹈覆轍乎?"
天子面色不豫,"那據大将軍所言,應當置兵卒性命于不顧,選在大雪紛飛的時節作戰?"
大将軍自然有他的看法,"陛下十歲那年,臣曾經教導過陛下,以正治國,以奇用兵。要想大敗烏桓,只有選在隆冬。北地十月冰封千裏,瀡河冰層之厚,幾萬兵馬可如履平地,正是我軍出擊的大好時機。烏桓人欺大殷官兵畏寒,以往入城搶殺常選在隆冬,戍守軍士抵抗不及,屢遭屠戮。幾十年的姑息養奸,難道陛下覺得還不夠嗎?我大殷兵強馬壯,只要做好禦寒的措施,度過瀡河殺烏桓人個片甲不留,便可永絕後患。烏桓游牧,白馬一帶是他們的領地,只要将此處拿下,他日攻取唐發、旄羌便易如反掌,請陛下定奪。"
天子與大将軍争論不休,旁聽的官員都有些讪讪的。他們的針鋒相對是用不着別人插嘴的,稍待時日就會內部消化,現在發表看法的都是傻子,最後只會鬧得裏外不是人。
所以沒人勸架,更沒人站邊,朝上不歡而散,別扭的氣氛也蔓延到了卧房裏。
大将軍還在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天子不愛聽,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再聒噪,我要動胎氣了。"
這下是按住了死穴,他再也不敢吭聲了。氣惱地轉過身去,坐在寝臺上生悶氣。扶微也不搭理他,各自憋了半天,她才道:"烏桓人茹毛飲血,哪裏是吃谷粟的人能比的!萬一出師不利,遇上風雪怎麽辦?幾萬人全折在瀡河,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
他不說話,只看見肩頭起伏,大概氣得厲害。
她拿腳輕輕踢了他一下,"怎麽不說話?"
他甩了甩袖子,"不屑與沒有遠見的女人作口舌之争。"
扶微咬牙,氣湧如山,"我如何沒有遠見?擔心損兵折将,就是沒有遠見?"
他霍地回過身來,"臣問陛下,冬日不戰,何時戰?等到河水暴漲嗎?還是眼睜睜看着烏桓人攻占金城郡,到那時候再匆忙舉兵?戰争本就殘酷,此時婦人之仁是養虎為患,你當了這麽多年的皇帝,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
天子杏眼圓睜,吵不過他,一下就癱倒了。大将軍見勢不好上來查看,她擰過身子滿臉委屈,"不要你管。"
"怎麽能不管!"他氣咻咻的,可是撫她肚子的手柔軟而溫暖,"疼麽?我去傳侍醫。"
她閉着眼不說話,緊抿上唇,把那秀口抿成了一條線。
他看着又覺得好笑,"政見相左,不帶進閨房,這是你我早就說定的,你要反悔?"一面在那唇角淺淺的梨渦上吻了一下,"我十四歲從戎,大小戰事經過無數,你應當相信我的部署。只要計算得宜,十日之內就可橫掃白馬,我給你立軍令狀還不行嗎?"
扶微權衡再三,自己在軍事上确實不及他有經驗。烏桓的事拖了一年又一年,祖輩沒能完成,或者自己這代就試一試吧。
"要戰可以,從朝中挑選良将封征西将軍,你不可親自督戰。"她剜了他一眼,"你不在,我會害怕的。"
懷孕的女人,難免脆弱些。他兩手抄到她身下,将她輕輕托起來,抱進懷裏,"你放心,朝中可用之人多了,不需我親自督戰。我會陪着你的,絕不讓你一人,你放心。"
其實他沒說,她一直高高興興的,他卻從診出她有孕那天起,就開始提心吊膽。
終于移到甘泉宮去了,甘泉宮緣山劈道而建,自前朝起就作為天子避暑的勝地。經過多次大規模的重建,到今日有十二座宮掖、亭臺樓閣數不勝數,其規模之宏大,與大內無異。但皇城是作理政之用,這裏卻是為消遣,因此相較而言,反而是甘泉更有毓秀之風。
扶微所住的是林光宮,建于高臺之上。從圓闕過來需步行二百,長長的飛閣辇道兩旁,供着捧銅盤承接雨露的仙人。再往前隐約可見林光前殿,正脊上五尺高的鎏金銅鳳,正随山間風向不停旋轉。有了這些華美的裝飾和山水的襯托,連綿的宮殿建築便顯得格外雄偉非凡。
扶微很小的時候來過這裏,那時丞相攝政,她就像個傀儡,是身邊這人做戲的道具。時間過去得太久,印象也有點模糊了,大概因為心境不同,這次切切實實感受到了甘泉宮的美。她眯着眼睛遠望,"宮室圍以閣道,像個鐵桶,人在裏面,就算叫破喉嚨,外面的人也聽不見。"
他寸步留心,當然早就觀察好了,"小住可以,常住斷不行。山裏寒氣重,對你身體不好。等要臨盆前再回這裏來,敷衍一下百官就可以了。"
她納罕,"還要換地方嗎?搬到哪裏去?"
他說春生葉,一面微笑,"我想帶夫人回家,總不能讓我做一輩子的上門女婿吧!"
果然男人的尊嚴不容踐踏,扶微聽後很遲疑,"源娢也在那裏住過……"
他攏着袖子蹙眉,"我又不只一處別業,狡兔還三窟呢。"
扶微撅起了嘴,這話一聽就不像正經人說的。他當然比兔子狡猾多了,他是老狐貍。
所以最後在甘泉的确沒住上幾天,朝中的事她和他都不能不聞不問。春生葉就在城外,比較方便,當真不停來回奔波于禦城和甘泉山,大将軍這輩子就別想再有第二個孩子了。
攻打烏桓的政命下達了,大将軍給連峥寫了封短信,打算飛鴿傳書。葦杆綁在鴿腿上,卻抛了幾次都沒成功,鴿子不願意起飛,在半空中轉了一圈又落下來了。大将軍百思不得其解,這位英雄就是當初長飛千裏,為他們送信的那只鴿子。明明金城郡到京城的路線很熟,它也算老手了,以前幾次總能圓滿完成任務,不知這次怎麽這麽不合作。
扶微挺着大肚子,手持漆勺正澆花,看見鴿子幾次起落,最後翅膀險些撲到大将軍臉上,她站在一旁取笑不止,"不要總想着指使人家,人家翻山越嶺難道不累麽?半路上遇見老鷹多危險,你知道嗎?"
丞相彎腰看那雙黃眼,沉默了半天忽然想起來,一拍手道:"我竟然忘了先前的許諾!"
他所謂的許諾,就是給鴿子找一位如花美眷。于是扶微陪他到鴿舍挑選,從今年最出色的信鴿中挑了個品貌俱佳的,扶微為它戴上花,把兩只鴿子放進了同個鴿舍裏。
月朗星稀,納涼的好時機。花園裏擺了一面獨榻,天子卧于上,大将軍坐在一旁打扇。
他今晚感慨良多,"信鴿都成婚了,我卻沒能給你一個名分,是我長久以來的遺憾。"
朦胧的月色裏,一雙柔荑伸過來,在他手上按了一下,"我都沒有遺憾,你遺憾什麽?"
她不懂男人的心,就像頭一回嘲笑他六郎一樣,認為女人都不介意,男人就不要這麽看不開了。現在想來不是她豁達,根本就是心大,大到能裝下四海八荒。
"你真的從來不期望嗎?"
扶微睜着兩眼仰望星空,"期望有什麽用,在位一天,我就一天不能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