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魔尊想和我談戀愛2

——嚴冬不肅殺,何以見陽春。

朱檐碧廊的樓閣盡頭有一扇石門,百年之內未有人來過,也沒有專門的人前來定期打掃,裏裏外外都積滿厚厚一層灰。

外頭的新鮮空氣透不進來,裏頭空氣稀薄且飄着塵粒。若論平日自然無人,今日一來卻是兩位。

二者中,一人着青衣長袍似青竹,氣質高挑秀雅,略微纖薄的背影乍一望出幾分清冷。

另一人着金色錦衣,烏發是以金色玉冠紮成一束馬尾,氣宇本該不凡,卻因蹲在地上,兩手在一堆帶鞘長劍裏亂刨而盡數打破,完全诠釋了什麽叫做人模狗樣。

除了地上那一堆散的七零八落的長劍,四面牆壁上也挂着各式各樣的法器。

馬尾的動作幅度大,藏寶閣空間卻不大,灰塵在空氣中紛紛揚揚,嗆得青衣青年的眉頭皺了皺,擡手捏住鼻子。

等了片刻,不見那人有所收斂,忍不住提醒道:“你找到你想找的劍了沒?藏寶閣長老可只給你半個時辰的時間選。”

青年的聲音空靈好聽,有玉石相擊之味,馬尾挂着一張笑臉回頭,說:“容卿,快過來,幫我一塊找找。”

“不知道你要找什麽。”說是這麽說,容卿還是上前幾步,在他身旁蹲下,看了一眼地上被這人翻得慘不忍睹的劍,“勸你等會整理一下……我怕等長老回來會把你往死裏削。”

“就憑那老頭兒還削不死我。”馬尾邊說邊把手裏一把劍往旁邊扔,又去翻下一把,“這都什麽玩意兒?就這些破銅爛鐵壓根配不上我的身份好不!鑄劍長老真是食了屎了。”

……這人口無遮攔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容卿見怪不怪:“那你想找哪把劍?”

馬尾側首看向他,漆黑的眸子亮了亮,語氣态度說變就變,笑着說:“就那把金色的,前幾天你和我在劍譜上看到的那把。”

容卿想了想,沒想起來,馬尾又喋喋不休的跟他講了大堆,記憶才一點點慢慢回籠,他恍然道:“逐陽劍嗎?”

“對對對,就是那把,原來叫豬樣啊——”

“……是逐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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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藏寶閣長老回來時,逐陽劍已經被人取走,百把寶劍橫七豎八地亂在地上,石壁上還有幾處試劍時留下的逐陽劍意,架子倒的倒,亂的亂,當真滿片狼藉。

上年紀的長老受不住這樣的視覺沖擊,險些被氣暈過去。

“江钰!你個小王八崽子,別讓老夫逮到你!!!”

咆哮聲幾乎在整座太淵山回蕩,幾個外峰弟子恰好在河邊捉魚,被這聲音吓得差點掉下河。

“雖然明白每天都要那麽來一下,可我的心跳還是漏了一拍。”

“那能怎麽辦呢,江師兄今天不是要封尊了嗎?應該和容卿師叔一樣,是位劍尊。”

“……容卿師叔回來了嗎?”

“回來了啊,據說是為了給江師兄慶祝,特地從雲海那邊趕來的。哎,友誼萬歲,我什麽時候也能有個名氣大又這麽厲害的兄弟啊。”

“做夢的時候。”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離河最近的一名弟子沉着臉,盯着河面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開口說:“如果容師叔沒來,這一屆被封劍尊之名的就不是江钰,而是我的師兄楊景舟。”

決賽中,場中比試的弟子是可以聽從同門師兄弟的指點。

江钰這人,劍意太過鋒利,且一心要強,給人的感覺急躁,只要稍稍磨這人的耐心,就不是多麽難對付的人,而在他與楊景舟的比試裏,前半場一直是後者占盡優勢,原本以為楊景舟必然會成為劍尊,結果半路殺出個容卿。

言簡意赅的指點一二,劍尊候選楊景舟即刻被江钰反殺,衆人嘩然。

容卿劍尊看上去年輕,其實比他們都要大一輩,江钰為人桀骜,卻意外的與容卿相處的來,這次比試,不少弟子都認為是江钰受了高人指點,相當于托關系開後門,勝之不武。

另兩名弟子看了對方一眼,悄聲說:“其實我也覺得,江師兄的為人實在是太一言難盡,罵人時髒字亂冒,平日裏的品行也不端正,好多人都對他有意見。聽說上次楊師兄輸了以後,江師兄還把他給打了。”

“……啥?贏了還打?為什麽?這江钰這麽過分的麽?”

“具體的不知道,好像是說楊師兄出言不遜,然後就被打了。呵,用腳趾頭想也能想到究竟是誰出言不遜,楊師兄素來親和,我看吶,是那姓江的仗着有容卿師叔這個後門,無法無天。”

他們越說對江钰的稱呼越是千變萬化,開頭稱師兄,接着直呼本命,最後直接道姓江的。

……然後他們就被突然出現的“姓江的”給吓得渾身一哆嗦,差點一頭載進河裏。

江钰手裏握着逐陽,從一片林子裏走來,身旁是沒什麽表情的容卿,兩人靜靜地望着前方的三名弟子。

這三名弟子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來的,聽進去多少,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雙腿忍不住哆嗦。

他們其實是不太怕容卿的,要怕也只是怕江钰,怕他會報複。

畢竟這人生氣起來就跟瘋狗似的,沒誰敢惹他。

“知道我想怎麽抽你們嗎?”江钰扛大刀似的扛着劍,說道。

三人異口同聲,很有自知之明:“對不起江師兄!對不起容師叔!我們不該背地裏議論你們!”

江钰:“行,看在容卿的面子上就不抽死你們,自己滾到河裏去抓魚,今天不抓滿一百條別吃飯了。”

容卿:“……”

他還什麽話都沒說呢。

“是!!”

少年人血氣方剛,說一不二撲入河中,與魚做起了鬥争。

從藏寶閣回來,一直通向太淵山清瀾峰,容卿以往的住處。

路上,容卿問身旁人:“聽說你和楊……”

話到一半,沒了後續。

江钰提醒道:“楊景舟。”

容卿道:“聽說你和楊景舟打架了?”

江钰糾正:“是我單方面揍他。”

“……”容卿說,“所以是因為什麽?”

“他罵我。”

“就這麽簡單?”

“什麽叫就這麽簡單?”江钰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他罵我诶,罵我之前就該做好被我剁的準備,所有人都不例外。”

容卿忽然駐足,江钰雙臂枕着後腦,疑惑地望向他,正準備開口,就對方一本正經地喊他:“江钰。”

聽語氣似乎非同小可,江钰應聲:“嗯。”

“你是傻逼。”容卿面不改色地道。

江钰:“……??”

容卿:“我罵你了,你準備剁我嗎?”

“我——”聞言,江钰神色登時變得尤其複雜,支支吾吾“我”了半天,算是輸給了面前這人,實話實說道,“哎呀,行行行我說,主要就是因為他嘲諷你,再加上我看他特不爽,憑這兩條理由足以讓我把他往死裏揍,他現在鼻子估計還歪着呢吧。”

他本就行事偏激,脾氣出了名的差,誰惹他他就玩命的揍,實在揍不過就罵。

他對誰都這樣,卻不會對容卿如此,因為當初是這個人把他在崩潰的邊緣拉了一把。

江钰身世不好,爹過世的早,從小與娘相依為命,後來因為娘親姿色不錯,年紀也不算很大,被一幫子人強行賣到青樓,三年後,也就是在江钰滿十歲那年,青樓裏鬧出一場人命,那個時候的他還以為死的不過是那些生活不規律的嫖客,趁這間隙想法設法混了進去,本想找娘親聚一聚,結果找到的卻是他親娘冷冰冰的屍體。

原因是肺痨。

這分明是一個可以完全治好的病,卻因為自由被剝奪,加上沒人給她診治,給活生生熬死的。

他甚至連最後一面都沒來得及見上。

當晚,幾乎陷入絕望的幼年江钰在夜裏狂奔,不知不覺奔到一蓮池邊,發了瘋似的用手拍打湖面,又是哭又是叫,理智幾乎被仇恨抹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全身都濕透了,一位青衣少年站在他面前,要比他大上幾歲,十五六歲的模樣,長相特別好看,屬于那種見過一眼就不會忘記的。

“尋短見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少年遞給他一張紙,“用你的血在上面寫下願望,我會幫你。”

當初涉嫌迫害他娘親的人盡在一夜之間暴斃,無人幸存。

思緒飄到這,江钰不由自主地偷偷瞥了容卿一眼,心說這樣的一個人,殺起人來居然一點都不留情,印象差別甚大。

仿佛察覺到對方的目光,容卿看過去,以他對視:“看什麽?”

“沒什麽,就是覺得你這人很特別,仿佛全身都充滿了謎。”

“……擡舉。”

他很少笑,所以整個人顯得冷冰冰的,江钰雖然已經習慣,但覺得這人這人下去不行,白浪費一張臉,于是大大咧咧地攬過對方的肩,露齒笑道:“哥,笑一個呗?”

容卿沒笑,并且賞了他一個白眼。

清瀾峰前,江钰問:“幾天後走?”

容卿:“明天。”

江钰:“不多留會兒?你要不要這麽忙啊?太淵山掌門都沒你忙。”

容卿連頭都沒回,直接進峰:“我不像你,要做的事很多,你如今也是劍尊了,有能力保護自己,別再纏着我了。”

“哎,我不是在找機會報答你的恩情嘛。”江钰嘆道,“你咋這麽不識擡舉?”

“……用不着。”

第二日,天剛泛起魚肚白,容卿便動身前往雲海,這裏與太淵山不同,袅袅仙氣氤氲,紅塵之氣少之又少。

蓮池中央有一座蓮臺,蓮臺的邊緣疊着一圈雪白信箋。容卿立在上面,手一擡,那些信箋瞬間飄到手中,翻開,清澄的眸子粗粗掃過。

以血為字,與雪白的紙張反差極大,只是新的內容難免讓人失望。

這些人要的不過都是金銀財富、活命百歲、絕色美女、無上權利。

沒意思,也不重要。

信箋中也分貴與貧級別,右上角印着金蓮花紋路的是必須要他去實現的八百裏加急之事。

當他翻開一張寫有“剿滅魔族”的金蓮邊信箋時,眉頭狠狠跳了一跳。

“煩死了,要剿滅自己去剿滅。”

屁大點事就往他身上推。

十年前,他練劍有走火的跡象,正打算清醒清醒,結果莫名其妙被人從身後一推,掉入這池底,接着有個聲音莫名其妙的與他對話,等他醒來後,一張紙捏在他手心裏。

“恭喜你被選為‘世界平衡願望大師’,接下來您會收到來自各個世界人的願望清單,這些願望全都是為了維持世界平衡,還請您全力以赴地完成它們哦。”

容卿:“我閑的有病我才幫他們完成?”

“您好,有報酬的呢。檢測到您因走火入魔暴斃,這次的複活便是報酬。”

容卿:“……”

神特麽暴斃,明明是有人故意推他的,這玩意兒睜着眼睛說瞎話。

“你是誰?妖魔鬼怪?怪獸?”

【您好,都不是的呢。我來自遙遠的快穿部門,我叫諾亞,是部門的部長。之所以選中您,也是覺得您的能力與資質都非常的不錯,能受我們重用。您只需要完成這上面寫着的願望,維持世界的秩序平衡。】

【例如這個世界中,反面力量過于強大,壓制了正面力量,就需要您将反面的力量削弱或者毀滅,等于維持世界和平。】

容卿半阖着眼,神色冷冷,他根本聽不懂這東西在說什麽。

良晌,等那頭沒了聲後,他才道:“不好意思,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他轉身即要走,一股絞痛突然湧上心頭,像是有把刀,一刀一刀的在上面剜,接着那沒有情感的機械聲再次傳入耳畔。

【對不起,您沒有選擇的權利。】

容卿不懂那黑心的東西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有什麽目的,但一不照辦胸口便會如被萬蟻噬咬般,讓他疼痛難忍,而且……

腳底下的蓮臺,中央裏刻着一航小字“積分系數”,然後是他看不懂的詭異文字。

一個豎,後面跟着七個圈。

每當他完成一封信的願望,這詭異的文字都會産生些許變化。容卿不知道這是幹用的,但既然不會對他産生威脅,就沒再管。

這次的信箋裏除了那張寫着“剿滅魔族”之外,其他的信箋都可以不管,反正威脅不到世界秩序平衡,那不知為何物的諾亞也不能拿他怎麽樣。

風嘩嘩,雨淋淋。容卿在原地打坐,是以閉目小憩,一直到日上三竿睜眼,岸邊有五六位人闖入視野。

又等了等,人越來越多,他們排排站立,昂首眺望不遠處在雨中打坐的“仙人”,顯然是在等待着什麽。

——無非就是在期待今天是哪位幸運兒能夠實現願望。

這些人的目光實在太過于灼熱,容卿從數十封信箋中取出一張,賜予人群中一人金銀財富,随意敷衍了事。

至于那封刻了蓮花印的能拖多久是多久。他是劍修,又不是什麽冷酷殺手,別人讓他殺誰他就殺誰,他認為這是對他的一種侮辱。

【諾亞:您打算什麽時候處理‘金蓮信’?】

這聲音毫無征兆的陡然響起,容卿身形晃了晃,說:“明天。”

明天個鬼。

第二天他給準時到達岸邊的人賜了一個以蓮葉幻化的絕色佳人。

諾亞這次沒有發聲,他其實覺得容卿這顆棋子性子倔得有些不太好控制,畢竟這十年來容卿也不是沒有反抗過它,怕逼得緊了會與它對着幹。雖然威脅不到他這個部門部長,但痛失一位優秀的棋子對它來講并不是好結果,于是打算再寬限容卿幾天。

某一日,天邊還是灰蒙蒙的,淅淅瀝瀝下着小雨,容卿敷衍完人後,跟往常一樣又坐了半柱香,時辰一到便動身走人,打算回房裏歇着。

然而,他站起來,目光倏然被一團黑東西所吸引。

那團黑被枝葉擋的若隐若現,卻在一片淡妝濃抹裏格外突兀,容卿不由得多看了會兒,但是盯了半天都沒瞧出那是個什麽生物,還一動一動的。

對此,青衣劍尊不由得足尖輕點,上了岸後掩去氣息,往那團不明生物邁步過去。

“你在幹什麽?”容卿問。

小黑球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得身子抖了一抖,他本就是半趴在地上的,如此一來又往前趴了下去,手臂捂在腹部上,像是藏着什麽東西。

容卿對他拿微微撅起的屁股對着自己的态度無語凝噎,好在最近諾亞沒來煩他,忍着性子說:“轉過來,我看看。”

也不知道這小黑東西在怕他什麽,身形止不住的抖,容卿臉色稍稍緩和,語氣放緩又問了一遍,然而對方還是這模樣。興許是怕自己不回答惹對方發怒,小黑球扭了扭撅起的臀部,算是回應,說他拒絕。

容卿:“……”

既然這小子敢如此挑釁,那肯定不會是怕他才抖得這樣厲害。他蹲下身,直接揪住小黑球的後領,硬是把他轉了個面,二人對視。

長得挺俏。

這是容卿對這小黑球的第一印象。

不過只看了一眼,容卿的視線便順着小黑球的胳膊一直落到手背,這小少年不過十來歲,年幼的可憐,手裏居然也捏着這樣一張信紙。

要知道,能跨越千山,覆騰騰雲海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能來此地的不是天潢貴胄以及一些修為極高的道人,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亡命之徒。像這種毛都沒長齊的小孩,怎麽可能孤身一人并且安然無事的來到此處。

哦,并不是全然無事,手背上有傷口。

——一個幾乎小到讓人懷疑只破了一點皮的傷口。血都沒出半點。

容卿輕柔地捏起他的手,仔細瞧完一遍後,确定沒有別的傷,擡眼說:“你——”

他不過才說一個“你”字,就說不下去了。

這小孩一直在盯着他看,眼睛非比尋常的漂亮,一對上目光就很難再移開,只是容卿覺得他的神色有些說不出的奇怪,不似尋常孩童那般青澀、無邪,仿佛帶着一股子新奇味兒,透過他的眼睛打量他。

容卿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快要被那雙眼睛給看透,率先別過頭,問:“你的家人呢?”

他通過捏着這孩子的手感知得到,這小黑球并沒什麽修為或法術,跟普通人無差。可能是與父母一同前來,然後走散了。

哪知話音剛落,小黑球“哇”的一聲哭了。

容卿:“……”

讓小黑球把眼淚收起來耗費容卿不少力氣。

書房裏,天氣逐漸放晴,幾束陽光順着窗戶照進來,小黑球其實一點都不黑,皮膚白的發亮,懶懶的靠在一木凳上,坐姿十分霸氣,正眯着眼睛曬太陽。容卿在旁邊翻閱書籍。

歲月靜好。

據這小黑球所說,他無父無母,吃不飽穿不暖,沒地兒睡還經常受欺負,覺得人生無望,本想投海自盡結果漂流至此,遇見名聲斐然的清霜劍尊。

……鬼扯的都比這好。

雲海,一望無垠,是能随便漂着玩的嗎?

在容卿開始數落他,順便提到什麽“以勤為本,以韌為基,人活着有許多意義”這些大道理時,這混小子又開始嚎啕大哭,比號喪還要哭的慘烈。

可能是太安靜了,小黑球也有點坐不住,他偷偷朝旁邊人看了過去,兩人還是有一段距離,隔着一張桌,他看到陽光碎碎的打在這個人的身上,第一次見識到什麽叫“神仙下凡”。

然而,看上去如此清雅的人,身上居然會有這麽重的……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他心裏嗤笑。

只是話到嘴邊,卻有意改了口,“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孩童的音色還很脆。

容卿拿書的手頓了下,恰巧掃見書籍上的那行字,以為是巧合,說:“有點文墨啊。現在不抖了?”

小黑球聞言又抖了起來。由于抖的幅度太大,看着有點像癫痫。

容卿在旁看的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無言以對。心道這黑球渾身都是戲。

“過來。”

黑球停止發癫,面露疑惑地望過去,人卻往後仰了仰。

容卿不緊不慢地從袖口裏取出一瓶小藥瓶,往桌上一放:“上藥。”

是夜,晚風瑟瑟。

小黑球趴在窗邊,天上的漫天繁星不看,偏偏盯着一塊什麽都沒有的泥土出神。

少年人睫毛濃密纖長,像把小扇子。容卿看了一個下午的書,困意席卷而來,打算小憩片刻後再接着看,阖眼前有意無意往小黑球身上掃了一眼,呼吸聲平穩。

桌案邊上的燭火明明滅滅,映得瞌睡之人的那張似雪般白皙的臉微微紅潤起來。

這個叫容卿的沒信他早上鬼扯的那番話,卻還是把他帶了回來。

既不詢問他名字,也不主動與他說話,更是連笑也不笑,一個勁兒的看書。在沒有任何威脅力的孩童面前,有必要裝的這樣賣力嗎?

他想起在冥府,一個讓黑白無常乃至閻王爺都很是頭疼的噩耗。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會有千百萬人同時來冥府報道。”

千百萬,相當于某一個時空中的整個世界。

他的冥府可容納天地萬物,在任何時空裏死去的人最後都會來那裏報道。

什麽樣的人有這樣的能力?

是魔之尊主,是千年妖皇,還是長的三頭六臂的兇獸惡靈?

……這人怎麽長的這樣。

某位冥王在縮小身體後,好奇心是愈發的大了,他悄無聲息地靠近,挨到容卿的面前。

青衣男子睡得安穩,小黑球單手托腮盯着他看。

呼吸聲很輕,淡漠的眉眼因垂下來而顯得柔和,小黑球盯着盯着走了神,待回過神後,莫名覺得心癢癢的,像是被一根羽毛撓了一下,不僅如此,擱在桌上的手也癢了起來,他忍不住擡手想去扯扯這個人的臉,他想看這個人笑起來會是什麽樣子。

可惜的是事實并沒有想象的那般美好順利。

容卿睡眠淺,一碰就醒的那種,更何況他這次壓根就沒打算睡,只是閉目養神一陣。

于是,小黑球趁他閉目小憩,伸手上來的後果就是容卿一睜眼迎上對方的正臉,一雙屬于小孩子的手還虛虛的撫在自己的左臉頰上,若即若離。

小黑球:“……”

容卿:“……”

“你要幹什麽?”

小黑球心道總不能說我想看你笑起來是個什麽樣吧。

“沒什麽,就覺得哥哥你長得甚是好看,忍不住想……親近親近。”

容卿捏了捏眉心,好像真的有些困,起身準備回卧房睡,自然而然的忽視掉他那句輕浮話:“晚上自己找個地兒睡,別着涼。”

言簡意赅,體貼的要命。

只是這言外之意不就是不讓他睡床了?

雖然他也不需要睡覺就是了。

小黑球蹭蹭鼻子,目送青衣青年往隔壁卧房走,沉默兩秒,張嘴打了個噴嚏。

太淵山,竹林。

江钰坐在一塊石頭上看弟子們練劍,他本想耐着性子好好看看,結果越看越無聊。

反正容卿不在,閑着也是閑着,他幹脆亮出把前幾天剛拿到手的逐陽劍,一手托腮,一手有一下沒一下的禍害這片竹林。

這人雖然行事吊兒郎當沒個正經,但和容卿相處的久了,偶爾也會莫名其妙飙出一句詩來。

“浮雲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容卿大哥啊,你不在我連個說話的伴兒都沒有。”

這傻逼劍意亂放,劍嘯爆破聲層出不窮,青竹霎時倒了一片,有好幾個弟子差點被他的劍意傷到,卻又都不敢說什麽,緊緊握着劍愣在原地,臉都憋的紅了。

終于,有一個舌頭比較巧的弟子開口了:“江師兄,這不還有我們陪您說話嘛,你要是嫌我們輩分低,不是還有裴師伯嗎。據說他身上有不少有意思的法寶,您可以向他借來解解悶。”

“裴千洲?別吧,那老家夥長得又老又醜,臉上的皺紋多的可以去死了,小爺我才不想跟他說話。”江钰嘴角上揚,笑得嘲諷,嘴皮子還在翕動,似乎想多說幾句,結果扭頭看了這弟子一眼,閉嘴了。

弟子:“……”

把江钰留在這兒混純粹找虐。這人性子頑劣不堪,沒當上劍尊時還知道收斂,當上劍尊後更是無法無天,目中無人,連比他大幾輩分的長老都拿他沒轍。

若這世上還有誰能治得住他,怕是也只有那個人了。

“江劍尊,既然您和容卿劍尊感情那麽好,您怎麽不去找他呀?”

次日,小黑球從床上醒來,身上蓋着的是軟綿綿的被褥。

他清楚的記得昨晚自己枕着胳膊趴在容卿的桌案上裝睡,大概裝了好幾個時辰,忽然被人打橫抱起,他也沒動,任憑對方将它放上床蓋好被子。

當容卿冰涼的手指插進小黑球的頭發時,他的眉宇不着痕跡的蹙了蹙,藏在被褥下面的手對準了對方的心髒,随時準備出手,然而容卿只是将他後腦束着的有些紮人的草繩給取了下來,除此之外沒別的動作,也沒起任何殺意。

“怎麽用這種東西束發?”

他閉着眼,似乎聽到容卿嘆了口氣,聲音頗為無奈。

小黑球兀然低頭,晦暗的眸子不着痕跡地亮了一下。

雲海不比太淵山,氣溫常年偏低,清晨裏的陽光照進屋子,并不會把房間照得有多暖和。

可他卻莫名覺得臉頰有些發燙,用手摸摸,連手心都起了一層薄汗。

一條嶄新的墨色發帶靜靜躺在枕邊。

小黑球換上新發帶的形象還挺好看。

容卿坐在桌案前,持筆書寫時有意無意地多看了他一眼,見對方站在一面鏡子前,對着自己的腦勺左看看右看看,心情特別不錯後,垂下眼睑,輕輕的笑了。

這個笑的弧度很淺,宛如昙花一現,連他自己也沒有捕捉到。

從窗內往外看能看到不遠處的蓮池、蓮壇,空氣中飄着霧,白茫茫一片,鶴唳聲突兀的響起,由遠及近,下一刻已經落在居舍門口。

鶴飛書信,莫非是太淵山那邊出了什麽大事?

容卿起身,接取仙鶴嘴裏叼着的信箋,打開一看,不知道看到什麽,臉色還是一如既往的不溫不熱,卻比平時柔和了許多。

到最後實在繃不住,笑出了聲。

早在兩腿仙鶴落地那一剎那,小黑球便不再擺弄自己,目光瞄了過去,本是打着“你影響我照鏡子的心情了”不悅地看去,結果看到眼前這個人的反應,怔愣了一瞬。

一瞬間內,他仿佛聽到怦然的聲響,手掌撫上胸口,是從裏面傳出來的。

即使只有短短一瞬,但那種感覺尤為的強烈,仿佛胸口裏住着一只幼獸,平日裏只會軟糯的嗚咽幾聲,今日倏然嘗試起來咆哮。

信中前半部分寫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或日常。

譬如今天藏寶閣長老追着他繞太淵山跑了三圈,最後被他用劍劈了留了上半年的拖地長胡子……

字跡張狂,龍飛鳳舞,邊緣還沾染幾滴甩筆甩出去的墨漬。

換尋常人肯定沒耐心讀完,但容卿卻堅持看下了下去。

在他印象裏,江钰是個寧可殺生也不願坐下來寫字的人。早在數月前,那人的字還是不能見人的,沒人看的懂,揣摩的久了眼睛都會泛疼,練成這樣必然是廢了好一番功夫。

只是沒有用的日常瑣事占了大半面的紙,不管江钰把這些瑣事描述的有多好笑,容卿都笑不出來了。

“江钰在搞什麽?”

就為了跟他闡述這些麽?

小黑球若有所思的靠在一旁牆上,聞言後,輕輕的“啊”一聲,在心裏狠狠念了一遍那個名字。

幾秒後,他突然問自己:我記這個幹什麽?

容卿掃着掃着,手指在掃見最後一行字的時候一頓。

——我明日來你這玩兒。

……這人為什麽要來?他這地方是供人玩的嗎?還明天就來?能不能還他一個清淨?

他捏着信氣的手抖,偏偏小黑球以為他是看信看得感動的手抖,對此嘴角都抽了抽,走上前,笑容可掬:“仙尊別看了,這信有什麽好看的啊,給我看看成不?”

說罷,也不經過同意就徒手去拿。

笑點與淚點不能并存。他倒是想看看這上面寫着什麽又感動又好笑的東西,讓冥府帝王也來笑一笑,哭一哭。

容卿将手舉過頭頂不讓他拿,說:“你這小孩談吐還行,動起手來怎麽這麽沒規矩。”

字面聽上去像是在責怪,但小黑球沒從對方語氣重聽出一絲愠怒之情,唇角微勾,笑道:“漂亮哥哥行行好,給我看看嘛,人家也想看。”

在聽到“漂亮哥哥”、“人家”字眼時,容卿的嘴角抽了抽。小黑球執意要看,兩人僵持許久,容卿拗不過他,心道給他看看也無妨。小黑球笑眯眯接過,垂眸一掃,當場把這封信撕了個粉碎。

容卿:“……”

小黑球自告奮勇:“我掃地。”

次日,江钰從太淵山千裏迢迢趕來雲海,容卿在他剛到就想遣他回去,于是二人在“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和“不歡迎不速之客”之間起了紛争。容卿說不過他,江钰便靠自己的不要臉成功留了下來。

他堂而皇之的走進容卿的卧房,嬉皮笑臉的擺弄卧房裏東西,東一撩西一撥,手就沒閑下來過,直到他往那張看似柔軟舒适的床上一躺,被蒙在被窩裏的人猛地一掀,使他華麗的滾到地上才消停下來。

兩個人差點打起來。

容卿即使制止,把自己遇見小黑球的事告訴江钰,江钰當即一巴掌要呼給這破小孩,“拉幾把倒你,別以我看不出來你這逼崽子就是想接近容卿,父母雙亡?生世凄慘?你編故事呢,這世上哪有那麽多慘的人?”

容卿條件反射地把小黑球往身後護了一下,面無表情的朝江钰看過去:“哦,是嗎,可你不就是一個。”

“我跟他能一樣嗎?反正我不管,這臭小子肯定是騙人的。他根本莫名其妙,讓他滾。”江钰氣極,盤着腿語無倫次的道。

小黑球半截身體藏在容卿背後,心說這人應該就是江钰。

仿佛察覺到他奇怪的視線,江钰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睨了過去:“看什麽看?沒見過英俊神武的——”

“傻叉。”

未吹完的牛皮堵在嗓子眼裏打轉。

空氣兀然窒住。

少年用帶着碎光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江钰,毫無避諱的又重複一遍:“傻叉。”

容卿:“……”

“……”江钰額角的青筋跳了跳,“你罵我?你是不是在罵我?你他娘的——”

逐陽劍劍鞘筆直的抽過去,攜起一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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