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2-3
十幾年來,他曾反複憶起那一幕。
那時他12歲,對男女□□并非一點不懂,當看到齊晖陽赤身裸/體壓在一個小小的身軀上時,他簡直驚呆了,完全忘記該去阻止。
他就那樣呆呆地趴在窗戶外,掀起一塊翹起來的綠色紗網,看着房間內躺在一張床上的兩個人。那是一個完全異于平常的齊晖陽,他身下的小女孩分明就是那個自會走路以來就跟在他們身後的燦陽。燦陽白花花的身體很刺眼,她突然偏頭看向紗窗,圓鼓鼓的臉上只看得到一雙不谙世事的大眼睛,她明顯不樂意,兩條粗粗的眉毛隆起。
朝陽沒來得及放下紗窗,燦陽明亮的眼睛已定在他臉上,那是一種害怕和懵懂摻雜在一起的眼神。他心裏一驚,迅速沖到齊晖陽的房門,對着反鎖上的房門拳打腳踢:“開門!開門!”
幾乎在他話音剛落,屋裏立刻傳出小孩子尖利的哭喊聲。他更加用力地去錘那扇門,一邊喊着:“爸!媽!快過來!”
父母聞聲從午睡中醒來,匆忙跑到他面前:“怎麽了?”
他急地哭出聲:“裏面!燦陽在裏面!”
父親見他如此慌張,以為出了什麽大事,立刻擡起腳把門踹開,跑進去,然而眼前的場景無異于五雷轟頂。
父母皆怔在房中央,看着□□的兒子和捂着下/體哭叫的燦陽。齊晖陽似乎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他連衣服都沒時間套上,父親便沖上前,甩了他兩耳光,嘴角很快滲出血。母親則慌裏慌張,哆嗦着手拿開燦陽的手,去查看她的身體,幾分鐘後她似乎松了口氣,對着還在教訓兒子的丈夫說:“還好,還好沒有流血。”
父親氣的臉紅脖子粗,指着抱着頭的齊晖陽大罵:“我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兒子!畜生樣的東西!”
“齊媽媽,”燦陽怯生生地看着眼前的幾人,明顯受到驚吓,“晖陽哥哥剛才欺負我,陽陽好疼!”
一句話讓在場的幾人成功閉了嘴。母親率先把燦陽抱進懷裏,連哄帶騙:“陽陽,哥哥剛跟你做游戲吶,你看,你齊爸爸剛剛也打他了,他再也不敢欺負你了。聽齊媽媽的話,哥哥在跟你鬧着玩的,千萬不能告訴你爸爸知道嗎?不然哥哥們以後就不和你玩了。”
她朝父親使眼色,父親會意,也跟着哄燦陽:“是啊,陽陽,哥哥剛才是在和你做游戲。咱們出去玩好玩的,不帶哥哥玩。”
然後兩人匆匆抱着小燦陽出了門,都忘了藏在門後的小兒子。
那是朝陽第一次見識大人醜陋的世界,從那天午後開始,他就自動把自己劃到燦陽一邊,像個男子漢一樣保護她,絕對不讓齊晖陽有機會和她獨處一室。他不知道父母會不會對燦陽和何叔叔感到愧疚,反正他是愧疚不安的。
何叔叔離世後,他不顧父母的反對,逼他們一定要撫養燦陽,否則他就會把當年的醜事全部說出來,父母為了面子,不得已答應他的要求,但是明确告訴他,他們只負責燦陽到她高中畢業,以後他們必須和她斷絕來往。他當然不可能真的去說齊晖陽做的事,畢竟真正被傷害的是燦陽,所以他不得已而為之,和父母立下這一口頭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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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同是那個時候,他對自己的父母失望透頂。這麽多年,他很少和父母見面,最多過年回家一趟,平時只偶爾才會打個象征性的電話。他能理解燦陽的心情,連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的家人,燦陽又怎麽會原諒?
但他不得不承認,他高估了自己。他知道燦陽的心結,也隐隐期盼父母能主動求得她的原諒,卻又擔心父母知道他和燦陽在一起的事情後,會極力反對,到時燦陽會受到更多的傷害。他還沒有想好該怎麽解決這個問題,半路又殺出個秦浩和王念。
分手來的措手不及,他根本做不到那樣潇灑,任憑自己所愛之人離他而去。燦陽已經深深融進他的生命中,不論誰,都沒有權利和資格把她從他身體中剝離,他已經嘗過失去她的滋味,再也不要嘗第二次。
回到久違的故鄉,看着陌生又熟悉的風景,腦海裏閃過很多畫面,幾乎每個畫面中都有朝陽的身影,或生氣、或微笑、或喜悅、或悲傷。燦陽突然意識到,原來這個世間陪着她長大、給予他溫暖和愛的男人也只有那一個而已,從某個意義上來說,他甚至超過了父親在她心中的地位。
那條小河已經幹涸,她沿着記憶中的河岸,走過一段長長的低矮土墩。家門前的那段上坡路鋪滿細小石子,嵌在泥土裏,許是久經日曬雨淋暴露了出來。
土房牆壁上的石灰大塊脫落,深淺不一的斑駁間夾雜或大或小毫無規則的磚紅。而右邊的那座房子因為多年被棄置,房頂上的磚瓦早就落完,光禿禿的幾面牆壁破敗不堪。燦陽上次回來住的時候,它還沒有這麽蒼涼,想起小時候透過它傳出的歡聲笑語,不免心生唏噓感慨。
打開木門,仿佛被人切斷成一截一截的吱呀聲在寂寥的屋內響起。燦陽并不覺得害怕,心裏是久未有過的安定。
燦陽一早從A市坐長途汽車出發,這會兒到家了也不過上午十點光景。天氣很好,陽光很足,燦陽先擦幹淨了要用到的長板凳,擺在屋前的水泥地上,把從房間的大箱子裏取出的被褥攤開在板凳上。被褥因為久不見光,黴味很重,但曬一曬還是可以睡的。
等燦陽把屋子裏裏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後,早過了午飯時間,她很餓,卻累的不想動,于是便坐在門檻上,看着眼前的村莊發呆。
“是燦陽嗎?”
燦陽回過神,疑惑地看着彎腰打量自己的老婦人,幾秒鐘後,驚喜喊道:“陳阿姨!”
“燦陽啊,你可是好久沒回來了。”
燦陽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挺久的,之前工作太忙了,一直找不到時間回來。”
陳阿姨在她身邊轉了一圈,感嘆道:“都長成大姑娘了,我還記得你小時候好胖的,現在倒是瘦了。”
燦陽抿着嘴笑,陳阿姨突然問:“你還記得朝陽吧?他現在混得可有出息了,聽說開了間大公司,我之前還碰到過他給你爸爸上墳吶。”
燦陽吃了一驚:“你說他來給我爸爸上墳?什麽時候的事?”
“對啊,他每年的清明節都會來,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燦陽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只好笑着說:“我上大學後,就不怎麽和他聯系了。”
陳阿姨嘆了口氣:“朝陽真是個好孩子啊,有責任心,你看他以前多護着你啊。長大了都這樣,什麽都會跟着淡了,不過他倒是真有心。”
陳阿姨又唠嗑了幾句才走,臨走時和燦陽說:“回頭你要是碰見朝陽了,可得好好謝謝他。”
燦陽笑着說好,等陳阿姨走遠,臉上的笑卻是再也裝不下去。
她沒想到,朝陽居然每年都會回來給父親上墳,倒是比她這個女兒更有孝心。朝陽,朝陽,只要一回到N市,每一寸土地似乎都與他有關。她記得很多停電的夜晚,在燃着蠟燭的小房間內,他蹙着眉借着燭光為她檢查作業。也記得無數個傍晚,在廚房那個小小的四方桌子上,他把好吃的菜都夾給她,而她卻老是叽叽咕咕說個不停,最後剩下的飯菜都被他一粒不剩地掃進肚裏。她還記得每當金秋來臨,他會爬到屋後的那棵高大的桂花樹上,給她摘下一支支香氣四溢、沁人心脾的桂花,找來玻璃瓶養在她的房間……
回想這段昙花一現的愛情,回想兩個人在一起時度過的所有幸福時光,燦陽終于落下淚來。她知道,如果她沒有說分手,她和朝陽也許能一起走過接下來的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可是她卻不得不忍痛割舍掉兩人之間的感情。王念,那個曾經懷過他的孩子又最終流産甚至變得瘋瘋癫癫的女人,是釘在她心上的一根刺。還有他的家人,她不能自私地去強迫他與家人斷絕關系,只為了成全自己的愛情。
她知道她不會再愛上任何人,她想,也許她餘下的人生只能孑然一身了。
收了被褥,鋪好床以後,燦陽戴上圍巾和口罩去了村口的小店,打算買點米和菜,再買點蠟燭、火柴、對聯什麽的,雖然一個人,也得有個過年該有的樣子。之所以戴着口罩,是不想再遇到熟人,她已經忘記該如何與這些鄰居們接觸。不過小店的老板換了人,聽口音像是外地來的,她暗暗松一大口氣。
為了圖方便,她煮了泡面,又加了根火腿腸将就着解決了晚餐。等到忙完一切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屋裏沒有電,全靠暗淡的燭光照明。燦陽手舉着蠟燭,從廚房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間,暖黃色的燭光下,仿佛一步步走回到過去。
坐在床沿,她從包裏取出一根煙,就着燭火點燃。畢業以後她很少碰煙,很多時候她只是點燃一根煙,看着香煙一點點燃燒殆盡。但今天,她突然想再嘗嘗香煙那嗆人的味道,就像一個老朋友願意陪她打發無聊的時間。她有時候想,也許人們之所以有煙瘾,并不是因為它的味道多麽讓人難以忘記,而是在一截一截煙灰散落一地時,那些不開心的時間也跟着流走。
她只吸了一口,便失了興趣。這麽多年,似乎沒有什麽東西讓她成瘾,只除了那個男人,她不禁想,現在他在做什麽呢?在公司加班?或者和他的父母、哥嫂一起坐在客廳裏話家常,也許身邊還會有一個小孩子圍着他,吵着要叔叔抱……
無論哪一種,都與她無關,因為她已不在他身邊。
她吹滅蠟燭,在黑暗中盯着緩慢移向指端的那點猩紅,直到整個大腦放空的那一刻,才滅了煙。
第二天她被此起彼伏忽遠忽近的爆竹聲吵醒,取出手機,按下開機鍵,屏幕上連續跳出好幾條信息,都是別人群發的毫無創意的新年祝福短信。她沒有回,打算等着晚上再統一回複。
吃了早飯,她先給廚房和堂屋的門貼上對聯,然後帶着昨天買好的紙錢上山給父親上墳。
今天的天氣不如昨天晴朗,還有點悶熱。天空中飄着大塊的灰雲,太陽的光線被濾去大半。
父親的墳墓在公路對面的半山腰上。山上的路不好走,到處是雜亂叢生的小樹和被人砍下來橫在路中央的樹枝。一路荊棘,站在父親的墳頭前,低頭一看,裝紙錢的紅色塑料袋被劃破不少長長短短的口子。
父親的墳很簡單,沒有署名,沒有照片,只一座孤零零的墳冢。似乎除了燦陽自己,再也沒有其他人會知道這方土地下埋葬的人是誰。也許朝陽還記得,想到這一點,她的心裏好受了點兒。她努力去回憶父親下葬那天的情形,除了隐約記得那天溫度很高,自己和衆人一起爬到這個位置時,汗流浃背以外,其他的再也記不清。
“爸,女兒不孝,這麽久都不曾來看您。”燦陽跪在墳前的黃土上,用打火機點燃一沓紙錢,再一張張的将紙錢放進火堆裏。濃濃的火光烤得人的臉微疼,她渾然不覺,仍是保持着跪立的姿勢。
“爸,我和小時候比,是不是變漂亮了?我現在可苗條了,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胖嘟嘟的陽陽了,您要是在的話,肯定會誇我漂亮的,是不是?”
她對着面前的小火堆自言自語,燃燒後叢生的片片黑色灰燼在周遭的空氣中毫無方向的亂飄,有些吹在她的臉上,有些吹在她的衣服上。炙熱的火焰熏出她的眼淚,她用手随便擦了一把。
“爸,今年我遇到朝陽哥了,您知道嗎?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他了。他說他也喜歡我,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可是我卻不得不和他分開。我不知道怎麽做才算是正确的決定,我一想到他,就心痛,我知道他也不好過。您說,我們這算不算苦命鴛鴦?”
她吸了吸鼻子,輕聲哽咽:“我是不是太沒用了?沒有事業,沒有人陪,沒有錢,卻還有心情為不食煙火的愛情傷感。沒辦法,誰叫您那麽愛媽媽呢?我是您的女兒,到底還是遺傳了您。”
塑料袋裏還剩下一半的紙錢,她對着墳冢磕了幾個頭,再直起身的時候,臉上已不見淚:“爸爸,我還要去看看媽媽,下次再來看您。”
眼前的火堆慢慢熄滅,她拿着跟沒有幹透的樹枝,撥弄着火堆,好讓殘餘的紙錢能全部燃盡。
一疊紙錢突然被擲進火堆,本已快要熄滅的火焰眨眼間又蹿了上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有個人跪在她身邊,燦陽側頭望去,那張臉,正屬于令她寝食難安的男人。火焰上蹿下跳,随着風左右晃蕩,會不會是溫度太高,以至于她頭昏腦熱,做了白日夢?
她張了張嘴,打算說點什麽,當那一對清淺情深的眸子望向她時,她的眼淚再度湧上來,所有想說的話悉數梗在喉間,化為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