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懷璧其罪
薛沉璧活過二十年,從豆蔻年華時的放縱恣意到桃李之時的凄涼悲慘,她看慣太多世事冷暖和人心叵測,已經明白沒有什麽好處是白得而來的。在南安侯府受刑的三年,薛沉璧從十八歲長成二十一歲,屬于閨中待嫁小姐們本該知曉的貴女禮節,這個時候的薛沉璧是一概不知。整日被帶了刺勾沾了鹽水的鞭子刀子輪番伺候,被這個火牢那個水牢輪流收押,哪裏還有那些個天上掉餡餅的機緣讓她修習貴族禮儀。薛沉璧想,在這種境地裏還有風花雪月的心思,那可真就是冥頑不靈,無藥可醫了。
磋磨三年,薛沉璧這輩子沒從太學裏學到多少“之乎者也”,好學的心思全都放在如何勾搭容庭上了,讀書以外的幾個花把勢倒是能擺弄幾下唬得了人。
薛沉璧打聽到容庭在含玉宮裏嗜愛下棋,丢下手裏的女紅便興沖沖地四處搜刮了棋譜細細推敲。花了幾年光陰剛剛将棋技煉至不過八分,只差一點火候便好歹有了個可以拿得出手鬥一鬥的技藝。但她又不知道從哪裏聽說容庭喜歡細品東宋的新茶碧羅歡,又丢了棋譜請了東宋來的茶師教她品茶,那耗了薛懷許多心血替她從國寺裏求來的孤本古籍都被她擱在庫房裏落滿了灰。直到容庭命人去民間細細打探這本古棋譜的下落,意欲高價購之,薛沉璧才猛地想起來這本稀罕的棋譜還在她手上,便生了用棋譜讨好容庭的念頭叫貼身侍女凝春去庫房裏尋。可憐凝香将庫房翻了個遍也沒見這書,薛沉璧罰了凝香幾頓飯,又差了全府上下替她細細去找。最後,棋譜還是在柴房裏被扒拉出來的,書卷髒亂地不成樣子,其中十數頁已經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薛沉璧見了殘破書籍惱地上蹿下跳,棍杖伺候下人幾遍,從午時僵持到入夜,末了才知是她自己幾月前誤被柴房裏的小厮鎖到柴房時順手丢在那裏的……
這樣任性又被薛懷嬌慣着長到十七八歲上,薛沉璧将大周的棋法、東宋的烹茶之道以及大魏的舞技等諸多物什均一一染指後,終是因了陛下抄斬薛府滿門而永遠失去了觸碰它們的機會。
薛沉璧被姜鳶關在南安侯府長年不見陽光的地下水牢時,正值寒冬臘月。姜鳶特意從帝都的護城河裏引了河水灌到水牢裏,水牢建在背陰處,極陰極寒。薛沉璧腰身以下被浸在冰涼刺骨的冷水裏,凍得瑟瑟發抖,每至夜裏,滴水成冰,寒氣自腳底緩緩爬上來又慢慢在四肢百骸彌漫開,她的身體在水裏漸漸僵硬,面皮上連一點憤恨的表情都無法做出來。她面如死灰地仰頭看着水牢頂部碩大陰森的玄鐵鏈,眼珠定在結了厚重冰碴的鐵鏈上,再也無法轉動。她能感受到身體裏的血液緩緩凝固,感受到水牢裏的水漸漸結成厚厚的冰卻什麽也做不了,只得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軀體逐漸被冰凍住。而每打過一遍更,水牢頂部的水閘就會準時被人從外面打開,将護城河裏的水重新引入水牢中,而水閘不偏不倚就在她頭頂上,故而薛沉璧次次都會被渾濁的冰水淋了滿頭滿臉。
一日清晨,睡得迷迷糊糊的薛沉璧被姜鳶用燒紅了的烙鐵活生生燙醒,她嘶啞着低吼了一聲,發梢上挂着的碎冰被她掙脫地橫飛出去,頸上□□的肌膚流出烏黑的血,又瞬間在肌膚表面結成厚厚的冰。薛沉璧狠狠瞪着水牢臺階上泰然坐在貴妃椅中正閉目養神的姜鳶,嗚咽着劇烈晃動縛住她的鐵鏈。
姜鳶皺了皺眉,纖長睫毛顫幾了顫徐徐睜開眼來,不虞面色在看向猶如困獸掙紮般的薛沉璧時驀然消失,她眼底暈開璀璨奪目的華光,微挑的眼角是撩人的豔麗,容光壓得住大周帝都裏妍麗盛開的富貴牡丹。姜鳶命屬下将那本殘破棋譜擺在薛沉璧面前,又不知是從哪裏搜刮來了她的舊時舞衣茶盞,一一在她跟前晃了許久。
薛沉璧伸手去夠,姜鳶攏攏身上鬥篷,慵懶地挑起眉歪在貴妃椅中掩唇笑道;“昨兒個夜裏,你可知有個不知死活的人要救你出去?”
薛沉璧要去觸碰棋譜的手頓在半空,潰腫的唇間只能含含糊糊發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姜鳶瞧着她的模樣又兀自笑起來:“瞧本宮這記性,倒是忘了薛大小姐如今口不能言了。”姜鳶飲了口茶,複又道:“那本宮說的話,薛大小姐只管聽着就好。救你的人是薛懷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門生季恪生,真是料想不到,一個門生都自身難保了竟還心心念念記着你,要來救你。”
薛沉璧奮力吐出幾個字:“你……怎……怎他……”
“你是要問本宮将他怎麽了?”姜鳶居高臨下地俯視她,面上的笑意越發濃烈燦爛,“自然是被夫君給捉住了,你以為夫君會放任一個門生将你這朝廷重犯救走?薛沉璧,你也确然太天真了些!”姜鳶起身拂袖将護衛手中捧着的書籍茶盞全數掃落在地上,棋譜落入污穢的水中漸漸稀軟,墨跡在水中緩緩化開,茶盞被姜鳶重重拂落到鐵鏈和鐵牆上,砸成幾瓣,還有幾塊碎片彈到薛沉璧的臉頰上,将她浮腫淤青的臉頰割開一道道口子。
姜鳶的目光落在護衛腰間,素手驟然将佩劍自刀鞘中一把抽出,神色是捏死一只螞蟻般的輕松淡漠,她把玩着手中刀劍揚了嗓音對薛沉璧道:“你活着就只會連累別人替你操心勞神,也連累我整日就顧着想怎麽好好待你,既然如此累贅,不如你今日就以死謝罪罷……”
歲月和姜鳶傷害了薛沉璧一世,卻也教會了她很多。她從姜鳶那裏學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從前在敵人處肆無忌憚露出的軟肋有朝一日終會變成敵人親手□□自己心裏的刀子。
薛沉璧仔細尋思,此時的她年紀尚小,想必薛懷現下還并沒有那個資歷可以擔任丞相一職。越是資歷淺就越是容易被人拿捏到把柄,容庭的父皇容熙生性猜忌多疑、陰狠毒辣,這個性子倒是可以從他上輩子尚未立過太子、暗許姜鳶折磨薛沉璧二事上窺見一斑。容庭的母後紀皇後病逝後,容熙為穩固朝堂各方勢力,便繼立姜太尉之女姜貴妃為後,為了牽制姜家,容熙挑中出生寒門的薛懷作為牽制姜氏最有力的棋子。容熙用人如神,薛懷終掌握摧毀姜家最致命的證據,一舉搗滅姜氏。容熙瞧了罪證後大發雷霆,怒将姜家株連九族。經此一事後,薛懷于官路上平步青雲,在薛沉璧十二歲的這年成為了大周的丞相。
然而替容熙賣命,知曉容熙太多秘密的薛懷漸漸變成容熙朝思暮想都想拔去的骨刺。從前的盛隆恩寵如今都成了容熙将薛懷置于死地的毒劍,薛懷被關押在大周大牢中時,嘆恨長嘯:“我薛懷自成為大周的官員起,未嘗不将大周國運時刻銘記于心。薛懷替陛下殚精竭慮了一生,陛下怎能聽信小人讒言,不念故年之情,不分青紅皂白就将臣處死!”
只有薛沉璧知道,哪裏需要有什麽小人的讒言。容熙要将薛懷置之死地而後快的原因無非就是狡兔死走狗烹這樣淺顯的道理,自己的把柄牢牢卧在位高權重的臣子手中,怎麽想都難以心安。薛懷明白待百姓之道,卻不懂得為臣為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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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薛沉璧記得,大約就是她七八歲的這個時候,姜氏終成為容熙的心頭大患,容熙時時刻刻都想着拉攏薛懷對付姜家。聽左右內侍說薛懷愛妻之心甚篤,而發妻又自小體弱多病,并常常恩準太醫随薛懷回府救治,此事後來亦是佐證薛懷罔顧倫常,目無君主的誅心之論。
薛沉璧倚靠在床頭目不轉睛地看着實已歸心似箭的太醫,她有心想阻礙此事,便道:“太陽已近西沉,太醫操勞一日多有勞累。小女近日因妾身的沉珂憂思甚重,故而昏厥,尋常小病而已,如此再令大人費心實是不妥。”
太醫聽了薛沉璧一言,心中頓時欣慰得就如同喝了蜜糖水,甜的齁人。然而皇命不可違,太醫猶豫不決道:“陛下之命,實在難卻……”
作者有話要說: 渣女渣男渣帝再次登場,這渣渣,看俺老孫不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