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滿腹心思
季恪生聞此,心中疑窦暗生。他從未和京中貴胄有過什麽交道,即便略略識得幾人那也是師父替他引薦,季恪生遲疑道:“二殿下……可是含玉宮先皇後的那一位?”
“正是。”薛懷執筆在雪白的奏章上又添幾筆,字跡端正有力,起筆紮實收筆利落仿佛是自雪白宣紙上生出的一株松柏,煞是遒勁,他落筆細細檢查幾番确認無誤後遞給季恪生。
“二殿下自為師入朝做官以來便多有幫襯,廟堂之高多有不易,沒了他的提點為師也定會沖撞了陛下。你師母……若是沒了二殿下借調含玉宮的侍衛挨個宮裏去搜查,真相大白也不會這般快,”薛懷嘆了口氣,“恪生,你是個才華橫溢的好孩子,怎能因為出身就止步不前?二殿下惜才,若是你願意跟着二殿下,也不必擔憂會連累薛府上下,來年寒食節拜祭故人,為師也好同你祖父交代。”
季恪生靜默不語良久,漠漠陽光中,紅塵散成無數斑點,他低頭瞧着手中籠罩在飛塵裏的奏章,陽光下白紙黑字格外分明,只需他點頭便可進入含玉宮成為皇子殿下的謀士,而後大展宏圖。
季恪生合上奏章,閉了閉眼:“師父且讓恪生仔細想一想。”
用完飯薛忖帶着薛錦繡正要去後花園裏消食,見薛沉璧一個人坐在紫檀桌子邊心想丢下她一人也不好,便客套道:“阿璧要不要跟着叔叔去園子裏逛逛?”
薛沉璧正要開口回絕,而薛忖懷中那嬌慣的小姑娘又不依不饒吵鬧起來:“這是我的哥哥,不許你這個外人跟着!”
小孩子不懂事,大人此刻也應站出來說句公道話,然而薛忖無動于衷,耐心哄着氣鼓鼓的薛錦繡,不甚耐煩對薛沉璧道:“如此一來阿璧你還是好好休息罷,我們就先走了……”
薛沉璧托着腮瞧着薛忖漸漸遠去的背影,那背影越是模糊一分,薛沉璧的眼底就越是沉着一分。
吃過小廚房裏熬出來的銀耳蓮子羹,薛沉璧拍拍屁股就回了自己的芳淑閣。
即使是夏天的尾巴,這天氣雖轉涼了不少但白日裏也仍舊悶熱,蟬鳴悠揚聒噪,也擾得人心慌。自從辛蘭去世後,凝露就卷了包袱領着凝香來至薛沉璧的芳淑閣,照顧薛沉璧的日常起居和瑣碎之事。
芳淑閣不大,布置卻極盡精巧華美,是同薛府其他院落迥異的富貴奢侈。平坦的地上鋪着大魏的羊毛毯,畫梁上還栓挂着細密剔透的玉簾,玉簾是由黃豆大小的羊脂玉打磨出的玉珠串成,密密麻麻拴在屋梁上。每至有光束射進來,玉簾就會被燈火陽光照得婆娑,無數顆玉珠投射到地上時那羊毛毯頓時一片波光粼粼,恍若是将泉水引入了小閣。
再次,小閣內四處陳列了價值連城的擺設,随便指出來一個都不是等閑珠玉文玩,薛沉璧幼時屢次被凝露管教勸誡,絲毫不敢伸手摸上一摸,然而長成大姑娘後便膽肥了不少,一次還拿着盆紅珊瑚盆景去含玉宮借花獻佛,蠢得薛沉璧如今都想跺了自己的手。
因薛沉璧年幼身體嬌嫩,故而小閣內長年不曾點什麽香料,盡管如此芳淑閣內仍有奇香缭繞不絕。據說芳淑閣多年前還是先帝愛妃下榻的居所,薛沉璧感慨,這還倒是一個吉利的地方。
屋外熱浪襲襲,凝露擔憂她被熱氣熏傷,忙不疊在芳淑閣外面的樹蔭下支好了碧紗櫥,薛沉璧打着哈欠抱着瓷枕躺進去。凝露在外面擱了塊冰柱,小心翼翼地将冷氣輕輕扇到碧紗櫥裏。
奈何蟬鳴聲經久不絕,薛沉璧入睡未久便被此起彼伏的蟬鳴吵醒,她躺在小塌上神游片刻揉着眼睛問凝露:“露姐姐,如今是什麽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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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露柔柔的聲音飄入碧紗櫥,像撩起的一陣清風,将她吹得清醒了些:“還只是未時三刻,小姐可還想接着睡?”
“不了。”薛沉璧忽然想起來秋試的事還沒解決,立刻坐起來,趿拉着繡鞋問:“恪生哥哥去哪兒了?”
凝露自午時就未見過季恪生,正要回話說不知,一旁的丫鬟青碧接口道:“恪生公子午飯後就被老爺叫去了書房,先前還見他急匆匆跟在茂叔身後,現在恐怕該出來了罷……”
薛沉璧一聽跌跌撞撞就要跑出碧紗櫥,跟紗幔掙脫一番才整理好衣衫出來,凝露扔了手中團扇大驚失色護住她:“小姐你怎麽這樣就出來了,可仔細着摔跤。”
薛沉璧臉不紅心不跳睜着一雙大眼睛胡謅:“将将被蚊子咬了一口,忽的就想起恪生哥哥前些日子許諾過要送我一個驅蚊的香囊,正巧被蚊子叮了,我現在也有個借口去讨一讨。”
凝露一聽她被蚊子叮了,忙不疊要捋起她的袖子瞧上一番,薛沉璧不着痕跡躲開,眉開眼笑一溜煙兒跑開:“露姐姐且等着我回來。”
凝露不料她竟會來這麽一出,追也追不上,只得在後面提點:“小姐你可得小心着點!”
薛沉璧過了長廊便放慢了步子,一路穿過幾個長廊停在一處別苑,她張口正要喊季恪生開門,卻聽見裏面隐隐傳來季恪生的嘆息。
薛沉璧估摸着這時候臨近秋試,阿爹派人來喚他去書房,定是想勸他進京考上一考。阿爹時常誇獎季恪生文采斐然,才華卓絕,若此番能高中也算是不屈才。
而薛沉璧清楚,前世的季恪生寧死也不肯入朝為仕,薛懷好說歹說都沒法說動他點個頭。大周的官場陳腐,這是她上輩子就得出的箴言,陳腐到君臣沆瀣一氣,陳腐到可以不辨是非曲直,此種險惡加諸于正直不阿的季恪生上,未免太過殘忍血腥。
她緩緩垂下頭,季恪生前世就被她辜負,冒着生命危險前來劫獄卻落到了個身死的下場。如今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她不能再毀了他。
薛沉璧恹恹回到芳淑閣,思量着有無別的法子可以阻止薛忖踏入仕途。
薛沉璧百無聊賴叼了塊糕點颦眉細細琢磨,她看着面前晃動的玉簾,思緒漸漸飄散開來。
在薛忖杯子裏下巴豆?不行,別說容易被發現,就薛錦繡那看門狗的尿性,見着她沒把她撕了就算萬幸。
買兇打斷薛忖狗腿?不行不行,她如今是個小娃娃模樣,人家哪裏信她,肯定要将她轟出去。想了半天,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薛沉璧覺得自己很是挫敗。
滿腹心思吃了晚飯後,薛沉璧在一衆丫鬟的跟從下在後院裏散心。
天色已然黑了,僅有天邊還染着些許魚肚白,凝神聽去似乎還有夏蟲的啁啾聲,啁啾聲混着清麗的鳥鳴袅袅繞繞拂過院中花樹,霎時間鳥語花香,夜色靜谧悠然。
冷不丁牆角那處卻響起一聲叫喚,“哎喲”一聲吓得薛沉璧就是一個激靈。凝露抄起袖子蹑手蹑腳攆過去,在花叢裏掏了一陣後竟拖出來一個穿着繡花錦裙的姑娘,腳上的金邊鞋子被她踢掉了一只,另一只顫顫巍巍挂在腳尖上,被凝露大力一扯後那只鞋子也落入花叢裏,驚起一片灰塵蟲子。
姑娘的發髻也淩亂了些,鬓邊滑落幾縷發絲,微胖的手死死捂着臉求饒:“哎,可別抓我,我只是來打個醬油的……”
薛沉璧搖着團扇笑眯眯回敬:“打醬油打到這裏,你眼神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