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中秋之宴(二)

她有一剎那的恍惚,置身于被瓢潑雨水環繞的亭臺中,飛檐上流瀉下來的水簾砸到地上蜿蜒交錯成溪流,水流如注,其聲汨汨,只需伸出手便能觸到那有些發涼的雨滴。

她仿佛回到前世,以他未過門的二皇子妃身份屢次三番去含玉宮自取其辱的日子。

那一日她陪他赴了容熙的壽宴,回來時他意外提出要從最偏僻的小路走到含玉宮。

也是這樣的日子,他們二人走到一半,霎時間一陣飛沙走石,随即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宮裏她還尚未熟悉,只得跟着容庭轉轉悠悠去了一處荒廢已久的角亭避雨。

直到鑽入了屋檐下,她才發覺只有她全身都被雨滴打濕。

容庭那晚一反常态地對她尤其親昵,見她渾身都濕透,凍得瑟瑟發抖,嘴唇也青白了,便脫下自己的外袍給她嚴嚴實實披上。

他的外袍長年被含玉宮佛龛裏的檀香熏染,時時都有一種安神的香氣。

外袍上還留有他身體的餘溫,薛沉璧發燙的指尖緊緊攥住他的外袍,寒意漸漸消散,周身都盈滿了他清冽泠然的氣息。

他的語氣比平日裏和煦了許多,還隐隐攜了絲清若泓泉的笑意:“方才宴上可吃飽了?”

如今看着他故技重施,為了引誘利用她端着皇族架子穿了身騷氣盈天的衣衫不算,竟還挑了把只有皇室貴胄才能用得的四十九骨朱色油紙傘來。

傘面上的花開得濃豔,花影重重,幽幽籠住她的身形。對這種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做法,薛沉璧只想回他兩個字:呵呵。

見小姑娘直勾勾盯着他不放,容庭還以為是自己魯莽吓着了她。将傘收了交給侍從,他極有禮節地向薛沉璧道:“小姑娘,你可知風華堂怎麽走?”

容庭這輩子加上上輩子,除了她之外,也并沒有同其他女子多說過幾句話,故而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同姑娘家相處。

這一點煩憂尤其是在再次面對自己的心上人時,就越發凸顯出來。

他從前沒有好好護住她,如今有了第二次可以站到她跟前替她擋下一切危機的機會時,他萬分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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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的姑娘太小,他從前在這個時候尚且不知她的脾性如何,也不知要怎麽哄得她開心。

自聽說薛夫人病逝,他便茶飯不思,如今真真切切見着了幼年的薛沉璧時卻又不知曉怎麽開口。

只是他極為靈敏地覺察到,她似乎并不太喜歡他。

薛沉璧實在是不想同他再有什麽糾纏,她忍住将容庭立刻趕出府的沖動,皮笑肉不笑道:“不知大人尋家父所為何事”

容庭身後的侍從看起來是個教養好的,連忙抱拳向她行禮:“我家主子受邀來薛府裏做客,卻不料忽降大雨,也沒人替我們指路,還望小姐海涵……”

終歸容庭是個正經來府上做客的貴客,且又是身份高貴不容怠慢的皇子,在旁人眼裏他們算是從未謀面,沒理由她與他糾纏。

薛沉璧心中雖對他恨的咬牙切齒,卻也明白此時由不得她任性,她想快些抽身,見他帶了傘便說:“如今外面雨還在下,大人帶了傘可先行一步,出了這條路再右拐便會有人在那裏守着引大人去的。”

容庭狹長的眼底折出點點溫潤水光,眸子慢慢将她打量了一番。薛沉璧還未長開,個頭嬌小玲珑,他暗暗比了比,如今才到他的腰腹處。

他輕聲道:“原來你是薛大人之女,我瞧着你也未帶傘,不如同我一起。”

他沒有自稱“本宮”,而是一反常态地用“我”這個字代替。

久居高位者素來不喜纡尊降貴,姜鳶家道中落時她的母親嫁給了薛沉璧的父親薛懷,那時的姜鳶知曉她性格跋扈并不敢反抗什麽,可當姜鳶被查出是南安侯的獨女南陽公主後,報複之勢如風雨欲來,從此卯足了勁裝得儀态萬千,再不提及自己不堪的那幾年。

薛沉璧不知容庭的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也不知他如今又有什麽企圖。只明白他心思深沉難測,一心都為了利用薛府成就帝王霸業,她不和他有什麽瓜葛自然就是最好。

薛沉璧眼光暗了暗,客氣疏離将他拒之一旁:“多謝大人好意,只是雨勢太大,家父估摸還在等着大人,阿璧便不耽誤大人了。”

“無妨。”他嗓音謙和有禮,退後一步向身後披着軟甲的侍從低聲囑咐了句,薛沉璧就見那侍從撐開傘向雨幕裏沖進去,厚實的足靴踩開數個小水窪,傘骨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容庭斂了斂衣袖,拂開袖上水珠道:“你同你丫鬟待在這裏,若到了晚上還是沒人來尋那便多有不便,我遣了護衛去通禀薛大人,現在就在此陪着你。”

薛沉璧:“……”

她面上不露分毫,眼裏甚至有些怯意。薛沉璧微不可察地退了一步:“大人實在折煞阿璧……”

“沒什麽,”容庭尋個幹淨的地方坐下來,從腕子裏勾出一根嶄新的紅繩,紅繩纏繞在他修長指間顯得赤紅如血,她被那肖似鮮血的顏色晃得心頭有些發堵,他卻招手問她:“小姑娘,你會玩翻花繩麽?”

薛沉璧當下覺得這情景十分詭異。

她還能跟着前世的渣男在這麽一個淅淅瀝瀝下着雨的中秋之日,虛與委蛇不着邊際寒暄已是萬分難得,但要與他和和氣氣玩在一處薛沉璧實在不願。

她猜測過他們再次相遇的場景,劍拔弩張的有,冷若冰霜的也有,但都不及這渣男現下邀她玩姑娘家的玩意兒來得震撼。

這輩子他提前五年同她相見,那個一向眼高于頂,心狠手辣的翩翩皇子此時姿态閑适輕松,握了根紅繩笑盈盈地望着她。

有些過往并不是刻意忽略就可以假裝它不存在,他不知曉從前發生的那些事,可她卻記得深刻。

她笑不露齒,眉梢是辜負了貴客後的歉意:“阿璧未曾玩過,讓大人失望了。”

候在她身後的凝香疑惑薛沉璧前幾日還在後院裏跟她玩這紅繩,正要開口詢問卻被薛沉璧暗暗扯住了袖子讓她不要多言。

容庭置若罔聞,兀自将紅繩纏了兩圈在腕上,中指挑開一圈紅線,勾出個交錯花樣道:“這不難,我來教你。”

薛沉璧猶如五雷轟頂,腦子被這一幕劈得外焦裏嫩。今兒個雨下得太大,這男的腦子都下得進水了吧?

……

凝露臂彎裏搭着披風領着府內一衆侍女撐着傘趕到路口時,亭中隐隐傳來她們小姐不甚滿意的聲音,語氣半是責備半是淡漠:“這繩子可不是這麽勾的……你看……應該這麽……勾住兩邊的線,然後……再一撐……”

凝露提快了步伐,甫一進去就見薛沉璧半趴在石桌上垂首專注地擺弄手中紅繩,而對面側坐了一個紫衣男子。

薛沉璧嘴角下撇看向手心紅繩時,那一襲華貴衣袍的男子就揚了眼角靜靜瞧着她,眼底缱绻柔和,偶爾還伸手将薛沉璧滑落的鬓發別到耳後,凝香則侍候在一旁,眼珠牢牢定在薛沉璧手裏的花樣上。

只疑惑了一瞬,凝露便認出曾在宮宴上有過一面之緣還替他們引路的二皇子容庭。

容庭的護衛上前喚了句“殿下”,一衆侍女聞此立刻伏地行禮,薛沉璧方才被容庭央着玩早已沒了耐心,她扔了手中紅繩雙膝一彎,擠出個愣怔的神情看着容庭。

容庭背着諸人暗暗将她扶起來,拍淨她膝彎處沾上的灰塵,望向身後烏壓壓的侍女時,面上又恢複了往常那抹冷漠矜貴的神色。

他的聲調也不如方才柔和醇厚,清冷泠然似在雨中飄搖的月桂,凝着寒涼入骨的水珠,疏間生分道:“不必多禮。”若即若離的分寸拿捏妥當,一如薛沉璧記憶裏最深惡痛絕的模樣。

容庭揚眉接過凝露遞來的竹傘,二十四骨竹傘很是尋常,也沒有什麽花紋繪飾,全然比不得宮中之物。

然而他看見油亮褪色的傘柄,想到從前她也曾撐過這樣一把傘,在紛紛雨點裏徐步行過,心中就驀地泛起一絲蜜意。

容庭撐開傘,蹙着的眉心漸漸散開,他先行一步跨入雨幕裏,隔着檐下水簾瞧了她一眼,小姑娘跟着她身邊的侍女說着話,紅潤的唇折出狡黠的光。

他收回了眼,暗自叮囑自己萬事不可操之過急,遂跟着引路的侍女提步就去了薛府的風華堂。

薛沉璧披上披風,又任凝露将領口處的束帶紮緊,卻見雨勢減小,天色逐漸放晴。

雨後的薛府,涼風習習,芳草未歇。

薛沉璧深深吐出一口氣,想到容庭那張讓她厭倦的臉,扶額吸着鼻子對凝露道:“我有些受涼,覺得頭重腳輕的,恐怕晚膳是咽不下去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的個性也漸漸浮出水面了╮(╯▽╰)╭在下保證他絕對不渣,相信萌萌噠的窩,絕對不會寫渣男賤女的╭(╯ε╰)╮包袱會一點點抖出來噠╭(╯ε╰)╮

咻、咻、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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