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中秋之宴(三)

薛沉璧的嗓音軟糯,還帶了絲鼻音,凝露扶住她的手臂:“方才雨勢太大,風又刮得狠,奴婢還是先送小姐回芳淑閣換了衣服罷。若是晚上還不見好,奴婢便禀明了老爺讓小姐歇在屋裏,就不用去風華堂了。”

薛沉璧應聲後便擡眼朝前面眺望過去,雨後的月桂色澤格外鮮明,有些花骨朵被雨水打落在地上,四周鳥鳴聲清晰,花香草香混着雨水的清冽氣味将濕淋淋的路面掩映得朦胧,容庭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路的盡頭,府中的侍女大多也簇擁着他去了風華堂。

她突然就覺得有些疲憊不堪。

回到芳淑閣的時候,太陽完全從烏雲後露出臉來,湛藍的穹頂上晴空一片,萬裏無雲。

幾個跟從的丫鬟被凝露差去拿帕子和銅盆,薛沉璧推門坐在黃花梨木的梳妝臺前由凝露凝香替她擦洗。

淋了幾滴雨是不打緊的,她身上穿得又暖和,但被夾了雨絲的涼風一吹,丫髻是都是濕漉漉的。凝露取過幹淨的帕子将薛沉璧散開的頭發擦幹,服侍她洗了臉,又從描金的大樟木櫃裏拿出一套幹淨整潔的衣裙替她換上,最後接過丫鬟方煮好的姜湯,等着放涼了一點就趁着熱給她一股腦兒灌下去。

姜湯一時半會還涼不下來,凝露急忙就要趕去風華堂禀了薛懷,她囑咐凝香道:“等熱氣冒得少些就看着小姐喝下去,小姐向來不喜姜湯的味道,你須萬般盯着看她喝下去。”

凝香在一旁恭恭敬敬抱着薛沉璧換下來的衣裙,額發半濕半幹,輕聲應道:“姐姐且放心,香兒是絕不會忘的。”

她這個妹妹向來做事妥當細膩,凝露見此便放寬心地去了風華堂,留下凝香在芳淑閣裏陪着薛沉璧。

薛沉璧看着凝香結着水汽的發梢,又見瓷盅裏姜湯煮了不少,她就舀了一碗遞給凝香,薛沉璧上輩子嬌蠻慣了,旁人想法毫不在意,這輩子到了想改邪歸正的時候卻不知道怎麽和別人示好,她暗暗嘆息,真是作孽。

薛沉璧半是命令半是讨好地将那姜湯推到凝香面前:“香兒,我瞧你也受了涼,這碗湯就給你喝了。”

薛沉璧擔憂凝香以為她是不喜的姜湯的味道才賞給她喝的,一口氣就将瓷盅裏飲盡了。

擦了擦嘴角的姜汁,薛沉璧卻見凝香愣愣看着她,眼中泛着些水汽。薛沉璧受不了她這副肉麻感激的神色,扭過頭看着窗外的月桂催促她趕緊喝完。

天色漸漸暗下來,薛沉璧估摸着是到了晚膳的時候,想必薛忖這個時辰也定是“意外”瞧見那張夾在書卷裏的白紙。她通體舒泰,推開軒窗深深吸了口氣,桂花香袅袅輕旋,枝桠處還滴着晶瑩水珠。

府內的飛檐上挂滿了一色的燃燈,燭火在燈罩裏明明滅滅,搖曳盡一地斑駁光亮。

芳淑閣也不知何時挂上了薛懷送給她的燃燈,燈上的白兔随着光影的搖動仿佛也在蹦蹦跳跳,看起來是個極讨喜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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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漆木門一陣輕緩的悶響,季恪生擡指輕輕叩了叩門扉道:“阿璧,你可感覺好些了?”

薛沉璧正要關了窗戶躲在塌上裝病,季恪生卻瞧見在窗口伸長了頭的她,他目不斜視走到窗戶邊,一只手抵住半開的窗扇,另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額頭觸感溫良細膩,仿佛碰進了一團冰棉裏,季恪生低頭俯視她紅潤的臉頰蹙着眉:“阿璧,莫要胡鬧。”

心思被人一眼看穿,薛沉璧心中雖是喪氣,但并未如同小孩子一般耍起賴,她只是怔怔地問:“必須要去?”

“殿下身份貴重,不是我們可以怠慢的,何況他頗為賞識師父……阿璧,你快要長大了,不能再由着性子胡來了,這大周終歸姓容。”他面上浮現三分笑意,粗糙的手掌一看便是吃了不少苦的,從前被藥鋪裏的惡奴驅逐并流落街頭時,成天受着混混們的欺辱,掌間傷痕累累,可今後他将要在朝堂起起伏伏,也不知眼睛能不能熬到那個時候。

他的手掌輕撫上她的柔軟發頂:“阿璧,這是我第一次和你說這樣的話,”季恪生掌心的溫熱源源不斷沁入她的五識,他壓低了聲音道:“安和縣的薛家絕非善類,那薛忖雖然平日裏并不多話也并不出房門看起來總是一副沉默恭謙的樣子,實則居心叵測。他嫉恨師父,我已多次暗中注意過他的言行,你須得提防他。”

薛沉璧仰頭凝視季恪生,在她一貫的印象中,季恪生是寡言少語的,是不喜同人過于親密的,她第一次見他這樣語重心長告誡他人心的可怖。

若是她從前能有這樣的覺悟,那便不會親眼見着丞相府血流成河卻無能為力,也不會被容庭和姜鳶陷害到一無所有的境地。

說到底,都是她有眼無珠,自不量力。

薛沉璧垂下眼眸:“阿璧知錯了,阿璧這就跟着恪生哥哥去風華堂。”

四周漸漸有些涼意,薛沉璧穿着薄底的繡花鞋抵不住風有加之地上還濕着,一不留神踩進小水窪裏,水從鞋邊的縫隙裏浸入鞋子裏,鞋裏又涼有黏膩,每每邁開一步,羅襪就越濕一寸,薛沉璧頓時恨死自己這個只有十歲的女娃娃身體,走個路連水坑都避不了。

季恪生的步伐忽然停了下來,扭過頭看她一眼,然後一撩衣擺蹲在她面前,言簡意赅說了兩個字:“上來。”

薛沉璧也不忸怩,捋了袖子,踮起腳圈住季恪生的脖子跳了上去,丫髻上的璎珞淺淺掃過他的耳郭,她的氣息噴在他脖頸處,季恪生也并未覺得有什麽不妥,總歸她是他的師妹。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薛沉璧指着天上甚是明亮的圓月道:“從前阿璧小時候,娘親中秋夜裏時時抱着阿璧坐在院子的石桌邊說那上面有座廣寒宮,裏面住了個叫嫦娥的仙子,還有一只兔子。”

季恪生注意着腳下的路應她:“那是玉兔。”

“嗯。”薛沉璧點了點頭,璎珞在季恪生的頸子裏埋得更深,濃密輕軟的穗子一遍遍擦過他頸間的肌膚,令他有了些許癢意。

薛沉璧趴在他寬闊肩頭接着說:“我聽了娘親和我說的,結果就很是喜歡兔子,吵嚷着娘親和阿爹給我尋了只,只是後來那只兔子被狗咬死了……”

她喋喋不休說着,季恪生就聚精會神聽着,時不時回應幾句,須臾就走到了風華堂。

容庭回頭的時候就看見這一番景象。

小姑娘靠在季恪生的背上,兩人挨得極近,季恪生的耳郭通紅,走到牌匾下的時候,薛沉璧被季恪生從背上小心翼翼放下來。待她站定,她仰頭對他道了聲謝,眼中映出屋檐下懸挂的流火,眉梢帶着嬌憨的笑。

容庭瞟了一眼薛沉璧腰間,纖細的腰邊垂懸着一枚玉佩,玉佩尾端絲縧萬縷。

他落下一子,薛懷登時欽佩道:“殿下棋藝精湛,微臣佩服。”

容庭收了棋子淡淡道:“薛大人棋路謹慎,但須知有時若是不狠下心賭一把,便就不會置之死地而後生。”

薛懷想到早朝時舌戰言官,逼得陛下不得已認他無罪的姜丞相,猶如醍醐灌頂:“殿下教訓的是,微臣謹記在心。”

薛懷見時辰已到,便喚仆婦侍女們依次将菜肴呈上來。

容庭避開魚貫而入的薛府下人,走到季恪生和薛沉璧身邊,看着遠處的燈海對季恪生道:“公子家的這個小妹妹倒是有幾分意思,不知本宮上次送的香囊令妹可喜歡?”

薛沉璧心中“咯噔”一下,猛然想起來那香囊被薛錦繡搶走了,因那是容庭送的她也就不願意再要回來,如今他又提起……是想利用這個把柄對薛府秋後算賬麽?

薛沉璧生生逼出了幾滴淚,覺得此時真是一個拉薛錦繡下水的好時機,她惶恐道:“原來那桂花香囊是殿下贈的……阿璧當初就該從小姑姑那裏要回來的……”

她看着容庭眉心似是松動了些便再接再厲:“小姑姑一來府上就想要住在阿璧的芳淑閣,但是芳淑閣是先帝最寶貝的地方,阿璧不敢随意讓了她……小姑姑就時常來讨要我的東西……”

凡事點到為止即可,容庭這樣聰明的人說多了反而适得其反,薛沉璧将事情說了個七八分,已能将他的猜忌之心勾了出來,越是再多言反而越像做戲。

薛錦繡,這個名字熟悉至斯。容庭前世見過薛沉璧兩次最是狼狽的時候,一次是姜鳶莫名成了南陽公主,陷丞相府于不仁不義之地,二是禮部尚書薛忖之妹薛錦繡公然在薛府中羞辱她。

他看着她驚惶欲絕的神情,心中某處狠狠抽痛。前世她受了那樣多的苦,這輩子自己卻依舊讓她傷心欲絕。

正要開口,卻見薛府管家急匆匆闖進風華堂,對薛懷道:“老爺……外面有個臉生的郡主說要上門祝賀……”

薛懷詫異看了滿面焦急的薛茂。心想自己一向潔身自好,宮中的女眷是從來不曾接觸的,哪裏來的郡主還親自找上門了?

薛茂急道:“好像是長公主府的……恭儀郡主,叫什麽來着……姜鳶!對!就是姜鳶!”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朽木妹紙的地雷,麽麽噠,在下會繼續努力的!

小劇場:

很多年後的某一天,容某人和薛某人躺在塌上數羊。

容某人問:“當年季恪生背你之前有沒有說什麽?”

薛某人:“不就是說‘上來’麽……”

容某人躺平:上來,自己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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