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五天以前,顧昭雨的生活是完美的。

短短十五天以前,他還是個走在人生上坡路上的二十七歲男青年。他年輕,皮相好,是同行裏的佼佼者。人們提起他的名字,有的會說“啊,是那個童星!他小時候很可愛的。”,也有人會說“我看過他的偶像劇,穿白衣服的那一部”,但最多的,人們還是會說“顧昭雨啊,他是發掘和捧紅了新科影後曲惠的人嘛”。

沒錯,那時候的他春風得意,他的藝人曲惠二十天前剛拿下了國內最有分量的演技大獎,她是最炙手可熱的女明星,而顧昭雨則是那個年紀輕輕就上了神壇的人——造星之神。

然而很不巧,就在十五天前的清晨,風頭無兩的曲惠跳樓自殺了。

藝人自殺了,這對經紀人來說已經是個不小的打擊,但如果你以為只是死了工作夥伴,那就錯了。三天之後屍檢結果公布,曲惠是一屍兩命。

什麽意思?意思就是她當時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女明星身材纖細,她又有意遮擋,所以誰也沒看出來。

大衆嘩然。當紅女演員死了,一屍兩命,很難不讓人想到一些狗血的戲碼。大家尤其關心一件事:父親是誰?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曲惠的死因。

神轉折來了:一篇帖子悄無聲息地攻陷了幾大門戶網站的頭條,帖子的标題是《多角度證據說話,女明星自殺背後的幕後黑手究竟是誰?》作者是個曲惠大粉,帖子裏按照時間線詳細分析了曲惠生命中的幾個男人,從相處時間、機會、和一些照片神态上做出了推測,最後的結果是,只有她的經紀人顧昭雨能有這個機會。

他是她的經紀人,他們倆金童玉女,私底下有不少粉絲暗搓搓地在磕這個西皮,昔日的西皮撒糖,在這篇帖子裏全都成了罪證。

這也太荒謬了,但是大衆不管,大衆需要的是新鮮刺激,男明星轉行經紀人,捧紅了女友又始亂終棄,最後害她跳樓一屍兩命——都特麽夠一篇狗血重生文開頭了!大家紛紛轉發,看得津津有味。這還沒完,接下來一堆人跳了出來,自稱是曲惠的圈外好友、家庭親眷,他們聲淚俱下地控訴,說曲惠一直患有嚴重的神經衰弱和抑郁症,但是顧昭雨不考慮她的身體情況,一味地給她超負荷的工作,過大的壓力壓垮了她。

這簡直一派胡言,曲惠的工作密度确實很大,但在這個圈裏混,誰不辛苦?女明星要保持話題度,要永遠光鮮亮麗,要無懈可擊……所有人都很累,曲惠對這一點一直是認可的。

對于人們的指責顧昭雨百口莫辯,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做錯事。他的名譽遭到重創,他的事業幾乎觸底——他剛從曲惠的葬禮上離開,曲惠的母親在葬禮上痛哭起來,她說她想要顧昭雨給她一個解釋。

顧昭雨說不出話來——他不是那個跟曲惠有染的人,他也不是曲惠跳樓的原因,他和曲惠之間确實有點争執,但這絕對沒達到把人逼跳樓的地步。但他就是說不出話來,他只是一遍一遍在腦海裏回憶和曲惠最後的相處,想要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如果是在十五天以前,他他絕對不會理會那種倒在街邊泥水裏的流浪漢的。

他不是個同情心泛濫的人,看多了社會新聞,對這種衣衫褴褛沿街乞讨的人總有一種天然的警惕心理。

但那天的雨實在太大了,那個人就那麽躺倒在樓下,佝偻着身子,雙手墊在身下,捂在腹部,蜷縮在一身看不出顏色的破布裏,如果不仔細看,會把他當成街邊垃圾一樣的忽略過去。他臉朝下躺倒在路面上,任由雨水在他身上噼裏啪啦的沖刷,仿佛毫無自保之力——這觸動了顧昭雨心中某個說不清的點:

他就和我一樣。他心裏想。

實際上,他本來已經打算走過去了——這雨下得沒來由得大,而他現在的心情也是無處發洩的低落。

這實在不是一個助人為樂的好日子。但鬼使神差的,他還是折了回去,說道:“……喂。”

毫無反應,如果不是他的身體還有着輕微的起伏,顧昭雨肯定會以為這是一具屍體。他猶豫再三,“你還活着嗎?”

對方還是沒什麽反應,仍舊以那種奇怪的姿勢躺在地上。

“……算了,我替你報警吧。讓他們幫你找家人。”顧昭雨感覺自己是在自言自語,他拿出了手機,就在他按亮屏幕的那一瞬間,“屍體”忽然有了反應,猛地抓住了他的西服褲管。

顧昭雨錯愕萬分,被他這一抓吓得後退了一步,差點沒站穩跌坐在濕滑的路面上。他的手機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他盯着手機的背面,感到一陣說不清的火氣——人在疲憊到了極點時的脾氣都不會太好,他幾乎是強忍着對這個流浪漢大喊大叫的念頭擡起頭,然後,他就看到了流浪漢的眼睛。

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黑白分明、清淩淩得像深秋的海平面,你能看到冷漠和洶湧同時在其中蘊含着。在那張滿臉污水、連五官都看不太清的臉上,居然有這麽一雙清澈動人的眼睛,顧昭雨一時愣住了。

如果是在平時,他一定會下意識地職業病發作,并且意識到這是一雙老天爺賞飯吃的眼睛——有着這兒麽一雙眼睛,只要臉上的其他部位長得稍微有點人樣,經過娛樂圈的稍稍包裝,就能大放異彩。可他此刻實在又累又乏,他只是愣住了,腦子裏有好幾種思路在跳躍,卻沒有一種成型的。

“你……”

“……別打。”流浪漢嗫嚅着說,聲音沙啞充血,聽上去出人意料的很年輕,還帶着一些少年特有的清脆質感,他口齒含糊,那雙眼睛中流露出哀求來:“別找……他們。”

顧昭雨和他大眼瞪小眼,就這麽僵持了足足有兩分鐘,他才重新接起自己的大腦線路來:從聲音來判斷,這流浪漢肯定不超過二十歲,一個少年,一個孩子,這麽狼狽地躺在冰冷的路面上,寧願這樣都不願意回家,理由是什麽?

那天的雨真是該死地下得太大了,大得足以使人毫無警惕。

他咬了咬牙,把雨傘換到左手,俯下身去,右手穿過流浪少年的腋下,将他攙了起來。

他就這麽把一個流浪漢帶回了家。

流浪少年不算很乖,但他沒什麽力氣,被顧昭雨半摟半抱地帶回了家,一路上什麽話也沒說,就連哼都沒哼一聲。但他的全身都繃得緊緊的,顧昭雨有時候覺得自己好像抱着一個鐵人模型在走。

踉踉跄跄地進了公寓樓,路過值班前臺時那個守衛的神情實在是很詭異。

顧昭雨沖他勉強笑了笑。

叮!電梯來到十五層,大門自動打開了,顧昭雨連傘都顧不上撿。他們就好像兩個完兩人三足的醉鬼,跌跌撞撞地撲到門口,顧昭雨用密碼開了門,兩個人一起摔了進去。

太喪了。他躺在地板上想。那一刻他什麽都不想做,他想把自己團成一團,就像小時候那樣閉上眼,然後靜靜地等待事情過去。

然而成年人的生活就是這麽喪,他的西裝不會自己送去幹洗,他的地板髒透了不會自己打掃幹淨,他身旁那個安靜坐着的流浪少年也不會自己消失。顧昭雨深吸了口氣,站起身。

“把你身上衣服脫了,扔地上。”他說,男孩子擡起頭看着他,像是在慢慢思索着什麽。顧昭雨不耐煩了:“你身上很髒,快點。”

男孩子開始慢慢脫衣服,他的動作很輕,幅度很小,動作伴随着小心的吸氣聲。他身上穿着一件拉鏈式的兜帽衛衣,下身穿着一條運動褲,是很常見的男孩子的穿着打扮。當他脫下衣服,露出少年人的精瘦的身體時,顧昭雨就明白了他為什麽這麽畏手畏腳的——他身上到處都是青紫的傷口,最重的一塊在肚子上,足足有兩個巴掌大,皮膚下透着駭人的顏色,就像是……

就像是被什麽狠狠地踹了一腳。

他把衣服脫了,扔到一邊,擡起頭看着顧昭雨,眼神警惕。

喲,還是條狼崽子呢。顧昭雨面無表情地想,但他心裏到底是有點軟了的。

“過來。”他說着,又把男孩子攙起來,帶着他去了浴室。他把男孩塞進浴缸裏,自己的外套粗魯地丢在一邊,他卷起襯衫袖子試了試水溫。“我得給你洗幹淨,不然沒法上藥。”他解釋道,見男孩子警惕地縮在浴缸的一角,他意識到自己可能聽上去太兇惡了,又勉強放軟聲音說道:“過來點,我又不吃人……你叫什麽名字?”

很多人都說顧昭雨長得很“甜”,屬于“一看就是好人”那種長相。也許是外貌立功,少年看着他,半晌,吐出兩個字來:“蕭蘅。”

“挺好聽的。”顧昭雨說,“我叫顧昭雨。”他邊軟化着少年的心理防線,邊試着用花灑去沖洗少年的四肢,“你過來點,不然夠不到。”

“……”蕭蘅遲疑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挪動了幾下,湊到了顧昭雨身邊,顧昭雨開始替他清洗。

先是臉和頭發,沖去污漬,順着他身體留下的水都是黑漆漆的,鬼知道這個小孩在雨裏躺了多久,他的頭發挺長,而且染過,是一種髒兮兮的黃色。顧昭雨替他洗頭發的時候摸了幾把,感覺自己在揉一堆雜草。灰色的泡沫流下來,在他的鎖骨形成的小凹裏聚集起來。顧昭雨又沖了幾下,把它們都沖散了。

他不知道自己洗了多久,感覺舉着花灑的胳膊都僵硬了,但這也許是最好的,因為他有事要忙,所以不用去琢磨那場葬禮,死掉的曲惠,還有他岌岌可危的事業。

他什麽也不用想,只要把這個男孩子洗幹淨,就仿佛是一件成功了。

浴缸裏的水流從髒兮兮的灰色漸漸變得幹淨起來,在此期間,蕭蘅一直一動不動,像個美容院裏的小狗狗一樣緊張又聽話。他的身體一開始還繃的緊緊的,漸漸也放松下來,坐在浴缸邊任由顧昭雨清理。

好不容易把他洗幹淨了,顧昭雨用自己的毛巾給他擦幹淨——顧昭雨是典型的單身漢,家裏從來不會留任何客用物品——又從衣櫥裏找了兩件看着合适的衣服。

蕭蘅很瘦,但他長得比顧昭雨還要高,穿上顧昭雨的T恤一點也不顯大,睡褲反而還稍稍短了一點。

顧昭雨:“……”

行叭。他想。他已經累得睜不開眼睛了。蕭蘅站在洗手間裏,他頭上蓋着毛巾,他的眼睛顯得更清澈好看了——睫毛上的髒污被洗掉之後,它們濃密且柔軟的拱衛着他的眼睛,為他增添了一些柔和。蕭蘅站在顧昭雨面前,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

“你自己吹幹吧。”顧昭雨說,指了指吹風機。他打了個哈欠,“我沒有客房,所以只能委屈你睡沙發了,沙發上有毯子,你自便。”

他又打了好幾個哈欠,感覺困得遭不住了,“我要睡了。”

蕭蘅靜靜地站在原地等待着,聽到他的吩咐,露出了有點驚訝的神情。

得多心大的人,才能把一個不認識的人留在家裏,自己去睡覺?

顧昭雨顯然也想到了這個,“拜托了,別打劫我。”他誠懇地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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