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我需要時間考慮。”

他是真的需要時間考慮。

平心而論，他非常想——如紹莫愁所說的——把握這個機會，誰不渴望成為行業內的佼佼者？但這一行就跟木匠差不多，木匠要是沒有好料，也雕不出好作品。一個經紀人想要成功，沒有一個好苗子是不行的。

他手上有過好苗子，曲惠是他見過最有天賦的女演員之一，鄭鑫也是天生的明星。可是鄭鑫的血淚控訴還在耳邊，曲惠雖然從頭到尾什麽也沒說，就連個遺書也沒留下，可顧昭雨卻總覺得，也許就是他對曲惠的關心不夠，導致曲惠走了絕路。

他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資格去掌握一塊好木料了。

而且蕭蘅比當年的曲惠還要年輕，顧昭雨懷疑他可能都還沒成年……他眼前大把其他可能，如果貿然把蕭蘅帶進了這一行，幾年之後蕭蘅變成了第二個曲惠……

那他顧昭雨幹脆也自殺謝罪得了。

他能負這個責嗎？

“我需要跟蕭蘅談談。”顧昭雨無比堅定地說，“我不能……”

他不能随随便便做這個決定。曲惠的決定就是他做的，她當時是配音系的學生，顧昭雨說動了她，把她帶進了圈子裏。那之後他一直很習慣這個“決策者”的身份，而且也一直以一種強調理性的方式領導和指揮着曲惠，去獲得成功。

一開始，曲惠可能也是開心過的。

“行。”紹莫愁說，“三十分鐘夠嗎？咱還能一起吃個午飯。”

顧昭雨：“……”他懶得理紹莫愁，現在一看到她，他就會想起鄭鑫，那也是個定時炸彈……“我要走了。”

“哎，你怎麽慫了啊！”紹莫愁氣得直叫，“顧昭雨你怎麽回事！”

但不管她怎麽激将，顧昭雨都沒回頭，他走過蕭蘅身邊，說了一聲“走了”。蕭蘅愣了一下，立刻跟了上去。

藝術街區裏不好打車，顧昭雨拉着蕭蘅慢慢走出了攝影棚所在的獨棟小樓，來到了院外的街上。他本來以為自己如果能跟蕭蘅溝通一下，會幫助兩人更快的做這個決定，但一旦兩人獨處了，他反倒忽然不知道說什麽了。

顧昭雨對于蕭蘅來說，一天以前還是完全的陌生人，二十個小時以前只是個從他面前經過的路人，十二小時以前是跟他在一個空間裏呼吸着同樣的空氣的安靜室友，四個小時以前，他們才真正意義上第一次認識蕭蘅。而蕭蘅對他，比他對蕭蘅了解的還要少。

他真的有資格站在這兒大言不慚地說出“跟着我混”這種話嗎。這個發展也未免太傳銷了。就在他沉湎與自己的思緒中時，忽然感覺到身上一暖，蕭蘅把外套披在了顧昭雨身上。

顧昭雨心裏跟着一暖，他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麽他和蕭蘅似乎總會落到莫名其妙的資源匮乏的境地裏去，要麽就是只有一個雞蛋，要麽就是只有一件外套。顧昭雨笑了笑，蕭蘅停了下來，安靜地站在那兒，等待着他開口。

“蕭蘅，哥有一件事想征求你意見。”顧昭雨開口了，“說意見也不太對……其實是看你的想法……唉我說什麽呢，這個，其實……”

平日的巧言令色都黯然失效了，他看着蕭蘅那雙純黑的、透亮的眸子，說不出一個字來。

“算了。”他又忽然說，“回家吧。”

如果這個行當不适合他怎麽辦，如果他其實能在別的路子上更出色，活得更好怎麽辦？顧昭雨扭頭就想走，他這輩子也沒覺得這麽難開口過。蕭蘅把他拉住了。

“哥。”他輕聲說，“我都聽見了。”

“你想讓我當藝人。”蕭蘅說。

顧昭雨讪笑了兩聲，“你聽力真好。”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

“不是我想，是紹莫愁想。”顧昭雨說，蕭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讓他産生了莫名其妙的緊張感，他咽了口唾沫，“她想讓你進圈發展。”

“那你呢？”

“我？”

“……你。”

“我……”顧昭雨一片茫然，他想起了自己轉行時的雄心壯志，想起了曲惠，想起了鄭鑫，他想了很多有的沒的，“我覺得你很适合。”他低聲說道，下意識的試圖撇清自己的主觀意見。

“……”蕭蘅一言不發，他盯着顧昭雨看了好一會兒，好像在等他給出更多的意見，但顧昭雨已經說完了。他們倆又無聲地互相對看了一陣，最後，顧昭雨先打破了沉默。

“這行很辛苦的。”他說，這一刻，似乎蕭蘅真的成了他的弟弟，不同于任何一個喊他一聲哥、跟他稱兄道弟的人，這一刻他不想從蕭蘅身上得到任何東西，只想跟他掏心窩子地說話。“你會睡眠不夠，有時候還會接一些你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工作，一旦進組，你就要随時待命，沒日沒夜的拍戲；對了，這行的壞人真是很多，有些人會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就diss你，你可能會受不了……”他試圖把一樁樁一件件都說得清楚明白，但他心底也知道這樣很卑劣——他把一切都說明白了，似乎這樣就能把做決定的重任都推到蕭蘅身上，這樣，等到哪天蕭蘅後悔了，他也許就能說，可不是我逼你的啊，是你自己決定的。

這種自我保護般的本能讓他覺得隐隐作嘔。但他還是一直說下去，滔滔不絕：“你要跟不喜歡的人做出友好的樣子，有些你喜歡的人反而不能明目張膽地去喜歡，要注意飲食，要注意形象，連髒話都不能再說了……”

最可怕的是，他覺得似乎蕭蘅也看穿了他的推卸責任的小把戲，這個少年既沒有開口也沒有阻止他不過大腦的滔滔不絕下去，他就那麽站在那兒，靜靜地等着顧昭雨說完。

直到顧昭雨說得嘴巴都幹了，他感覺演藝行業已經被他貶低得一無是處——其實這個圈子在他眼裏并沒有那麽糟糕，它時尚，光鮮，亮麗，它回報比率巨大，它能滿足和包容你的一切高雅或低俗的渴望。他停了下來，感覺再也說不出更多了。

蕭蘅一直等到他停下，又低頭看了他一會兒，才輕聲問：“但你會跟我在一起——所有那些不好的東西發生的時候，你會跟我一起，對嗎？”

這個問題有點詭異。顧昭雨想。他直覺自己的這個回答直接關系到蕭蘅的決定，他楞了一下，下意識地說：“嗯，當然。”經紀人當然會和藝人一起了，他們是一個組合，是搭檔。

“那我願意。”蕭蘅說，幹脆得都沒給顧昭雨反應的餘地，他就已經轉身繼續往前走了。顧昭雨站在他身後愣了會兒神，才追上去。

這一次，他沒有再說什麽演藝圈的壞話，他只是追了上去，用胳膊環住蕭蘅的後背，輕聲說：“蕭蘅——我……我會好好對你。”

聽起來還挺不對勁兒的，蕭蘅聞言側過臉看了他一眼，顧昭雨臉上發燙，不敢去跟他對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裏暗暗發了個誓：

這一次，這一次會好好對待蕭蘅。他會關心他，會照顧他……

這一次，要做對。

“我想跟你談談。”

歐陽博擡起眼看了他一眼。他坐在化妝室裏，造型師下筆如有神，正在勾勒他的眉形。

“你那小孩兒呢？”

“外面等呢。”顧昭雨一旦下定決心，他動作就是雷厲風行——各種造星計劃在他腦子裏一字排開，他都沒費勁兒就做了決定，當即拉着蕭蘅返回攝影棚。

歐陽博看起來很冷漠，“哦。你找我什麽事？”

“今天是你的幸運日了，”顧昭雨說，“你搶了鄭鑫資源，可能會被鄭鑫粉絲撕到挂，但我可以幫忙壓下去，工作室可以出一個聲明，說鄭鑫身體不适，無法配合拍攝。你看怎麽樣？”

歐陽博和他認識快十年了，聽了這話不為所動，反而輕輕一笑。

“你想怎麽樣？”

“我的要求也不多，我想往你下部戲裏塞個人，好不好？”

歐陽博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說《亂世奇緣》是吧。”

“是，”顧昭雨說，這劇配置非常好，業內都特別看好，大男主戲，劇本厚重有內涵，明年開年進組，搭配的都是收視能扛的大神，顧昭雨本來想過要幫鄭鑫撕的，但制片方試鏡第一輪就沒過。

顧昭雨的算盤打得響，但最重要的還是看歐陽博答應不答應，這片子有歐陽博的工作室的投資，歐陽博在選角上确實有點話語權，何況他要的也不多，就是個戲份不多的男八號而已。

歐陽博表情變幻莫測。

顧昭雨等得不耐煩了，“到底行不行，你說句話。”不行他就找別人了。

他話說得挺厲害，沒想到紹莫愁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他身後聽他說話，趁人不備在顧昭雨肋骨上就是一下猛捅。

顧昭雨疼得五官亂竄，紹莫愁趁機插嘴道：“你怎麽回事顧昭雨，這是求人的态度嗎？”她轉向歐陽博，歐陽影帝看到顧昭雨疼得龇牙咧嘴的樣子，難得屈尊降貴地露齒笑了起來，紹莫愁話鋒一轉，也把他一頓數落：“你也是，顧昭雨這人倔得狗一樣，你逗他沒意思，以後大家還得互相幫襯，幹脆點兒。”

不愧是時尚圈的大姐頭，把影帝和金牌經紀人都訓得跟小學生似的，兩人都是演戲出身，馬上迅速地表情管理，歐陽博微笑着說：“你想捧他，怎麽不撕個好點的戲份重的角色？”

他和顏悅色，顧昭雨也跟着風和日麗，“他又沒演過戲，上來就主演不遭惡感？”

兩個人相談甚歡，歐陽博想了想，“你想要哪個角色，我可以跟制片方提一句——不保證。”

他這麽好說話，顧昭雨都吃驚了，可能是他臉上的驚愕太明顯，紹莫愁又給了他一下。

顧昭雨趕緊又作表情管理，露出燦爛得吓人的微笑。

“就那個草原來的小王子的角色。”顧昭雨說，“戲份不重的。”

歐陽博沒有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顧昭雨看了一會兒。

“那個角色跟我的對手戲很多。”他說。

“那太好了，跟影帝多學習，值了。”顧昭雨說，“三生三世換不來影帝身邊對戲一遭，我……”

紹莫愁又給了他一下，顧昭雨差點當場喊冤。歐陽博看得心情大好，笑容都自然了很多：“你是他經紀人，你會到片場嗎？”

曲惠剛入行的時候，顧昭雨這個經紀人是全程陪同的。顧昭雨楞了一下，想到歐陽博可能也是不想看到自己，馬上說：“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出現在你面前的。”

片場那麽大，還找不着躲着走的地兒了？

歐陽影帝笑容晃了一晃。

“哦。”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的神情又恢複到了職業假笑的範疇內。“行吧。”他悶悶地說了一句，就又不開口了。

目的達到，顧昭雨也不多留，他轉身就要走。經過紹莫愁身邊，還把她也拽走了。

“姐，我要好好謝謝你，”顧昭雨特別真誠地跟她說，“要不是你，我們蕭蘅美玉蒙塵！我錯失良機！”他說得痛心疾首，紹莫愁聽得十分開心，“所以姐，你看看，你能不能幫人幫到底……”

紹莫愁都無語了：“我就知道你不會平白來吹我，什麽事？”

管朋友要資源的時候顧昭雨可一點都不會磕巴，“你看給我們蕭蘅安排個特別刊封面怎麽樣？”

這家夥，剛才還一臉憂郁地說“我要考慮”呢，一個小時不到又是拉角色又是上封面的，好事都占盡了。

紹莫愁點了一下他的鼻子，“顧昭雨，你真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