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
顧昭雨又從網上買了幾本青少年心理書籍。
那天蕭蘅表現出來的行為問題引起了他的警惕,他覺得自己的育兒知識明顯需要充電了。
買書很容易,找個購物網站,輸入“青少年”“教育”等關鍵字,就會列出上千本商品可供選擇,每一個都看起來很可靠的樣子,閃爍着前人金光閃閃的育兒經驗。
顧昭雨依據網站的排行榜,将前十的書籍全部訂購了一本,送貨速度很快,第二天就到了。
買書容易,在哪看就是個問題。你總不能明晃晃地拿着一本《孩子,我該如何打開你的心扉》,在孩子面前亂晃,這簡直就像是拎着槍在獵物跟前溜達一樣,滿臉寫着“我要來搞你了,你當心”。
那不能夠。
如果換了普通的家長,那很簡單,孩子要上學,要上補習班,要跟同學一起滿世界撒野,就算待在家裏,他們也肯定把自己關在自己房間裏,能不家長見面就不跟家長見面。
——蕭蘅情況不一樣。他本來就很黏顧昭雨,現在更是到了寸步不離的程度,如果發現歐陽博也出現在方圓二十米以內,他就更是連眼睛也不肯挪開。
這孩子很明顯是把他哥當成沒有自保能力的家夥了啊!顧昭雨心裏吐槽,要是換了個人,顧昭雨早就不耐煩了,他會直接炸毛,甚至可能會讓對方滾遠點,好一點的情況下,他可能會千方百計地偷溜。
還是那句話,蕭蘅不一樣。
蕭蘅會用那雙濕漉漉的黑眼睛看着你,明明是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偏偏臉上還帶着一點點稚氣未脫的線條,濃黑的眉頭一皺就讓人為他心酸,不等開口顧昭雨就輸了:他感覺自己要是開口就變成了在公園裏朝小狗扔石頭的壞人,不,變态。
而且蕭蘅現在拍攝狀态比剛進組的時候還要好多了,跟歐陽博之間的沖突完全沒有影響他們之間的對戲,歐陽博是專業演員就算了,蕭蘅居然也這麽争氣!那晚蕭蘅說“不會再給哥惹麻煩了”,也許這也是他“不惹麻煩”的一個方面。
這就很尴尬了,他越争氣,顧昭雨獨處的時間就越少,顧昭雨獨處的時間少,他就沒辦法惡補青少年教育心理學,他沒時間惡補,就越覺得焦慮,仿佛蕭蘅是朵嬌貴的花兒,被他暫時種在鹽堿地裏,本想着馬上就去救回來的,可一天天過去,總是忘記,他幾乎能聽見花兒的根莖被鹽堿地腐蝕的聲音。
心煩意亂。顧昭雨最後找了個好地方——洗手間。
把馬桶蓋一放,專心閱讀。
但也不行,劇組的大家也不知道為什麽特別互相關心,高巍問他:“老顧啊,你怎麽在廁所呆那麽久,怎麽回事,變有痔青年了啊?”
非常尴尬。
這種時候就突出于小瓜的聰慧了,于小瓜給他一個英文單詞,就解決了問題:kindle。
艹,你不早說。
顧昭雨終于實現了多線任務同時進行,碎片時間最大化利用,一邊等蕭蘅下戲,一邊跟人電話會議,一邊看書。
絕了。
顧昭雨本身是個不太愛看書的人,他二十七,除了皮囊長得好看一些,脾氣急躁一些,本質和其他的同齡人沒有不同,都是喜歡上網多過閱讀,喜歡讀微博140字多過讀長篇巨著。他最近一次看完的一本書是一本叫《微風、花瓣和細語》的愛情小說,這本書裏光是女主角的高跟鞋都能描述個五百字,在女高中生當中非常風靡,幾乎人手一本。五個月前要啓動影視化,他準備讓鄭鑫去飾演男一號的。
他真是很久很久沒看過這麽高度理論化的文字了,幾乎每隔幾行,就會出現比如“俄狄浦斯情結”“建構主義”“餓貓取食實驗”等等等等。
而且這些書和書之間,專家學者和專家學者之間,他們的意見也未嘗統一,在同一件事情上,他們的意見經常是互相打架的。比如很多在二次發育這方面,有的人就認為應該主動帶領孩子去探索身體(你到底想怎麽探索啊說清楚),也有的人就認為應該“不問不答”,也就是孩子不提出問題,就不要主動去引起,以免孩子太把這個當一回事。
這些書裏還涉及到很多非常黑深殘的內容,顧昭雨以前都不知道青少年能有這麽多心理問題,自我封閉都是小意思,還有戀母情結,戀父情結、亂倫情結,戀物癖,偷窺狂,受虐傾向,虐待動物……等等等等。而在這些東西上學者們的意見仍舊是不統一的,是該疏導還是該順其自然觀察一陣子,疏導是該怎麽疏導,觀察又怎麽觀察,幾乎每一個分支都有兩個學者互相反對,就這麽節節開花,開成三千世界。
最後顧昭雨已經開始把這些書當成獵奇小說在看了。
他的刻苦閱讀引起了編劇的注意。有一天他正在片場看一本內容非常驚悚的輔導書(《不肯獨睡的孩子》),編劇在他身後站了足足十五分鐘,不僅顧昭雨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整個片場那麽多人來來去去,也沒誰提醒顧昭雨一聲,他們倆就這麽保持着一個坐在椅子上看,一個站着從背後偷看的姿勢。
足足十五分鐘!
顧昭雨發現她之後魂都丢了一半,他媽的,這個劇組太毒了,從最開始宣發到試讀會上導演點名,再到現在編劇偷看,簡直高中生體驗一條龍服務。他吐着魂說:“姐,你幹嘛啊!”
編劇咧嘴一笑:“我就想看看你什麽時候發現。”
“你是高中女生嗎!”顧昭雨說,“還什麽時候發現……”
“你看得太認真了嘛,我就想看看你看得什麽東西。”編劇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好意思,還拉了個馬紮在他身邊坐下了,“怎麽了小顧,在研究育兒啊?”
編劇嗓門不大,但貴在中氣足,傳播的可遠了,在場的女工作人員都開始竊竊私語,關鍵詞:“顧昭雨”和“育兒”。有的群演甚至掏出手機開始狂按,那種癫狂勁兒不亞于雙十一半夜搶購。
顧昭雨:“……姐,姐姐姐,你給我留點面子。”
編劇聽了,知心大姐姐般的了然一笑:“隐婚是吧?我懂我懂。”
“你懂什麽……”顧昭雨有氣撒不出,“你別瞎說。”
“好好,不瞎說了,”編劇說,“你要不要我幫忙?我很有經驗哦。”
顧昭雨一臉懷疑,她又說:“我家小子十九,閨女十六,被我捋得溜溜的。”
編劇家兒子出國讀書,天天ins炫富,今天跑車明天豪宅,顧昭雨覺得很難算是“溜溜”,不過人家确實很陽光,他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理說:“您說說。”
“好,那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您說。”
“蕭蘅是不是你親弟弟?”
顧昭雨:“……”他在心裏迅速地過了一遍顧影後的臉,和她做母親二十七年來的各種光輝事跡。
“是。”他嚴肅地說,“您別說出去。”
“啊。”編劇表情有點複雜,明顯沒料到這麽個答案,“你開玩笑的吧。”
“沒有。”顧昭雨說,“我為什麽開玩笑?”
編劇和他對視了三秒。
編劇:“嚴肅點。”
顧昭雨也不知道為什麽蕭蘅是不是他親弟弟這麽重要,圈裏沾親帶故的人多了去了,很多圈外人都不知道,就算蕭蘅真是他親弟弟,也不用那麽嚴肅吧?
他說:“好好,不是,我逗你的。”
編劇的表情一下子松懈多了,說:“你怎麽這麽……頑皮!”
顧昭雨:“哈……哈?”
他心想,我不就開個玩笑嘛。
編劇又說:“你是不是也覺得,蕭蘅太黏你了?”
除了這個,還有別的。顧昭雨想,但他怎麽也不至于跟別人分享這種事,就點了點頭。
編劇說:“我猜猜啊,蕭蘅他家庭情況是不是比較特殊,比較缺愛?”
顧昭雨服了:“這都能猜到?”
“那當然,姐姐我可是專業的。”編劇說,“這個年紀的孩子啊,缺愛可不好辦啊,将來大了萬一讨好型人格,免不了受苦。”
顧昭雨吓一跳,這麽厲害嗎?
“什麽讨好型人格?”
“讨好型人格就是一種非常習慣把自己放低的性格,因為自卑所以會經常忍不住去讨好別人,生怕別人對自己不滿意。”
顧昭雨:“……”
不會吧。他把蕭蘅平時的表現和編劇的描述對照了一下,蕭蘅會自卑嗎?不像吧,他長得好,而且做事專注度很高,和他印象裏那種典型的自卑性格的人差距很遠。
“不能吧。”顧昭雨說,“他為什麽要自卑啊,他能照鏡子就不能自卑。”
編劇:“顧昭雨,你認識自卑的人嗎?”
顧昭雨張嘴就想說當然,但他仔細一想,他生活圈子裏還真沒有太自卑的人,這一行,明星藝人就不用說了,別管一線還是十八線,個個都覺得自己宇宙中心。至于他的同行,不自信怎麽忽悠品牌方和粉絲?再來就是一些幕後工作者,這些人一般都覺得自己是半個藝術家,也是自信非常。
他想來想去,也沒覺得有誰是自卑的,好像人人都挺自信的。
“那是外表,實際上有權威機構調查表明,社會上有百分之七十多的人都受自卑心理的困擾,只不過有的人會表達得比較明顯,有的人不會表達出來,反而用過度自信來遮掩。”
“而且,”她又一口氣說道,“自卑只是一個心理狀态,很自信的人也會自卑,比如在喜歡的人面前,或者仰慕的偶像英雄人物面前,會覺得自己不夠優秀,感到難以自處,這都是很正常的。”
顧昭雨聽得雲裏霧裏,那種讀心理學書籍的感覺又來了,他感覺跟蕭蘅沒啥關系,純聽個逗樂兒。“然後呢?”
“自卑是正常的,但是如果超出了一定限度,就會促使人做出一些改變處境的舉動,比如有的人會想辦法變優秀,但也有的人會覺得和目标差得太遠了,幹脆放棄。”
“放棄之後呢?”
“放棄之後他的自我評價就會低破表,那麽這種情況下如果一個人在他身邊,各方面都很強勢,我說的強勢不僅是态度上的,還有比如年齡閱歷上的——那自卑的人就會千方百計的試圖獲得這個人的肯定。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顧昭雨把她的話琢磨了兩遍,他也不傻,第一遍覺得莫名其妙,第二遍就有點味道了。
那麽對號入座,蕭蘅就是自卑的人,因為他的家庭原因,而他顧昭雨就是這個“各方面都很強勢”的人咯?
他想到這裏,臉色就有點難看了。倒不是說別的,蕭蘅對他,不是很好,而是特別好,他心思很細,會主動做家務,會悄悄買好姜茶沖給顧昭雨喝,會貼心溫柔的照顧他……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蕭蘅來自單親家庭,所以比較細心會照顧人的緣故。但如果反過來,他搞錯因果了,不是因為擅長照顧人才照顧自己,而是因為……因為害怕顧昭雨,才照顧顧昭雨……
顧昭雨想到這兒,就覺得很不是滋味。
一直以來,蕭蘅是以什麽心情在和自己相處啊?
編劇看他臉色不好,連忙開解道:“不過你也別想多了,孩子年紀那麽小,很多事情都是下意識的,他未必知道自己是在‘讨好’你,也不太可能意識到了自己有問題,所以你注意一下,會好很多。”
“我怎麽注意?”
“多幫他建立自信呗,也要培養他獨立,讓他多和同齡人接觸,他太小了,老跟你混在一起也不合适。”
顧昭雨若有所思,正要應聲,這時蕭蘅下戲了,他跑過來找顧昭雨,真的是一溜小跑着過來的。
“哥,我們走吧。”他說,一笑就是個淺淺的單側酒窩,看起來天真無邪,一片赤誠,顧昭雨看着他,心裏卻在想:這麽好看的孩子,又很聰明,他真的會覺得自己有必要讨好別人嗎?他真的會覺得自卑嗎?
怎麽想都是別人在他面前自卑的份吧?
“今天沒有了嗎?”顧昭雨問。
“嗯,沒有了,問過副導演了。”蕭蘅說,顧昭雨背着背包站起來,他很自然地就伸手去接,他們倆平時一般都用一個包,反正也沒很多東西。顧昭雨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蕭蘅不明所以,“怎麽了。”他說,“我來拿吧,沉。”
“不不不。”顧昭雨說,“我拿,你……你去卸妝吧,對,卸妝,換衣服,然後我帶你吃飯去,我想起有家飯店……”他又停下來,想起自己沒有問蕭蘅的意見就在決定事情了。
他停下,很尴尬地留下一段空白。
蕭蘅就站在他面前,安靜地像一顆樹,等待着顧昭雨發話。他總是這樣的,又乖巧又懂事,顧昭雨說一他不說二,顧昭雨讓他往東絕不往西。
他們倆就這麽互相看着,顧昭雨甚至能在蕭蘅眼睛裏找到一個小小的自己,看着傻不拉幾的。
他手心都緊張出汗了,這時編劇在旁邊打哈哈:“诶,蕭蘅,你怎麽都不喊姐了?”
“啊,姐。”蕭蘅說,“我忘了嘛。”
“你就光顧着看小顧。”編劇說,中年婦女了還要故作嬌嗔,很令人沉默,“姐姐不開心了。”
“別啊,”蕭蘅說,“我現在就看您。”
“好啊那你看,我看你能看多久。”
蕭蘅只看了她不到三秒,就破功了,噗嗤一聲笑起來,還往顧昭雨身邊蹭了兩下,胳膊碰到了顧昭雨的肩膀。他一笑,眼神就轉開了,又回到了顧昭雨身上。
編劇:“……行吧行吧,不跟你倆玩了。”
蕭蘅喊:“那姐你走好。”
編劇:“我是死了嗎我走好!”
蕭蘅這次仍舊是很自然地從顧昭雨肩上把背包拿走了。他笑着看顧昭雨,顧昭雨心如擂鼓,只能跟着笑,蕭蘅說:“想好了嗎,吃什麽?”
合着他以為顧昭雨剛才是選擇恐懼症呢。顧昭雨更迷惑了。
“沒想好。”他說,低下頭躲開蕭蘅的目光。
蕭蘅笑容不變,還是一樣的溫柔又包容:“那我去卸妝,你慢慢想,好不好。”
好不好。這話說得都有些像是在哄女朋友了。
顧昭雨點點頭,“那你去……”
蕭蘅拉他,“你跟我一起啊。”
“為什麽?”
蕭蘅露出不理解的表情:“什麽為什麽?”
在他的理解裏,顧昭雨就是一定要跟他形影不離的。
顧昭雨現在特別痛恨自己沒有在編劇和他搭話的時候直接回絕,可好了,現在除了本來就有的難題,他又要疑神疑鬼地想蕭蘅到底有沒有讨好型人格。
簡直雪上加霜。
他努力了半天才堆起一個笑容。
“我剛想起來,今天晚上有事,不能陪你了。”他說,“你不會怪哥吧?”
蕭蘅的笑容或許比剛才淡了一點,但他點點頭。“嗯。好。”
“那你去卸妝吧,等會兒讓于小瓜陪你回酒店。”他想到一件事,“啊,或者你想去和其他年輕人玩嗎?”
蕭蘅說:“哥你不就是年輕人嘛。”
顧昭雨:“……我的意思是小孩子。”
“啊,”蕭蘅說,“……沒有。”最後兩個字忽然聽着有點冷了。“我要走了。”他說,轉身就走,顧昭雨在他身後喊他:“哎,蕭蘅!”蕭蘅回過頭來,他卻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喊人家。
“……你不問問我有什麽事嗎?”他擠出來一句。
蕭蘅笑了一下,“哥想告訴我的話,剛才就說了。”他想了想,又說:“不想告訴我就不告訴,沒關系的,反正我是小孩。”
啊!這莫名的罪惡感怎麽回事?顧昭雨感覺自己仿佛一個出軌渣男,面對家裏賢妻的信任無地自容。
什麽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