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蕭蘅坐在房間的角落裏,沒開燈。

冬天天黑得早,屋子裏黑漆漆的,有遙遠的燈輝投進窗戶,只有一線。

顧昭雨打開門時,他在陰影中動了動。

“我回來了。”顧昭雨說,“蕭蘅?”

蕭蘅藏身在角落裏,顧昭雨只能聽見他細微且急促的呼吸聲。

他嘆了口氣,走到角落裏,蕭蘅坐在牆角,看起來比往日還要小一點。顧昭雨在他對面盤腿坐下,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顧昭雨又長出了一口氣。

“怎麽你剛才不是很厲害嗎?”他說,其實他是有一點生氣的,但作為經紀人向着自己的藝人天經地義,比起生氣,擔心的情緒才更占上風。

蕭蘅在黑暗中又難捱地動了一下。

“哥,”他的聲音裏帶着濃濃的歉疚,“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給你惹麻煩了。”

“這不是麻不麻煩的事。”顧昭雨說,“你知不知你這樣做是不對的?”

蕭蘅停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因為他……”蕭蘅聲音很低,青春期末期的少年,聲音沒有兒童時期那麽清脆,也不像成年男人低沉,有種磨砂金屬的質感。“他弄得你不舒服了。”

“……”顧昭雨一時失語,這世上有很多人為他說過話、出過頭,有人搶他資源了,有人批評他了,有人打壓、諷刺、造謠……他的朋友、過去的經紀人,還有粉絲都替他出過頭,個個比他還積極,比他還好戰。但這世上還從沒有人就因為“他弄得你不舒服了”這種簡單的原因,就發了瘋要讓對方也同樣不好受的。

他有一種感覺,在蕭蘅漂亮的皮囊之下,有一顆信奉叢林原則的野獸的心。

這樣是不對的。或者說,這樣是不好的。

在這個圈子裏混,哪怕是為了自己出頭,都要掂量掂量,為了別人——尤其還是經紀人——這麽沖動,這是非常不合适的。

可要怎麽說呢?蕭蘅身上很熱,即使在這種冬夜裏,屋裏也沒有另外開空調暖風,他身上的熱度還是源源不斷地發散着,絲絲縷縷地萦繞着。

蕭蘅是滾燙的,他的心也是燙的,顧昭雨不知道該說什麽,去潑涼那一顆滾燙的、無條件向着自己的心。

他沉默了一會兒,蕭蘅把這種沉默解讀為了失望和憤怒。他輕聲說道:“哥,我會負責的。”

“你拿什麽負責?”顧昭雨說,“如果他告你故意傷害,你準備好名譽掃地了嗎?”

蕭蘅沒有動,他整個人都仿佛變成了石頭雕塑一樣。他還太年輕了,顧昭雨相信他的勇氣,只可惜,他只是少年。

蕭蘅不說話,顧昭雨也感覺很難受,他覺得自己這樣做很殘忍,他在毀滅一些很寶貴的東西。

“……反正不會牽扯到哥的。”蕭蘅低聲說,“我……”

“可你已經牽扯到我了,”顧昭雨說,“你還不明白嗎,你是我的藝人,你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你的失敗就是我的失敗,你做出的這個決定,就是我的決定。”他深吸了一口氣,尾音顫抖,“現在你的責任,就是我的責任。”

不,應該說,蕭蘅是沒有責任的,他還小,并沒有人來告訴過他成人世界的萬般無奈。責任是顧昭雨的,是他過早的把蕭蘅拖了進來,又沒有好好帶他、引導他。

蕭蘅又不說話了。

顧昭雨想,他現在可能難受得快要死掉了。他相信蕭蘅說要負責任,不肯牽連他是真心的,但世事就這麽讨厭,這樣的真心只可能屬于無能為力的少年人。

“不過他沒什麽事。”顧昭雨說,“我也已經跟他說過了,這次他不會追究。”

蕭蘅猛地擡起了低垂的頭,他眼裏敏銳的光像刀鋒的反光那麽冷,“哥,”他聲音都變了調,“不要答應他。”

“你說什麽呢。”

蕭蘅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整個人都幾乎撲到了顧昭雨身上,他現在是真的驚慌失措了。

“不管什麽!”他不顧一切地說,“不要答應他!”

他急得快哭了,離得近了,顧昭雨能看到他濕漉漉的眼睛,依舊美得驚心動魄,“求你。”

顧昭雨失笑。這孩子,你該說他傻呢,還是聰明呢……他傻得連後果都不考慮,就因為歐陽博讓顧昭雨不舒服了,就敢揮拳頭;可他也真是聰明,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裏,他就知道,如果沒有什麽代價,歐陽博是不會就那麽算了的。

他渾身都在顫抖,睫毛簌簌,“求你。”他哀求道。

顧昭雨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伸出手,去擋住他的眼睛。蕭蘅的眼睛太深了,深得像要把他吸進去。他不敢多看,再多看一眼那雙眼睛裏的哀求、自責和痛苦,他自己也要崩潰了。

“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他一捂住蕭蘅的眼睛,蕭蘅的睫毛輕輕在他掌心騷動了兩下,然後,蕭蘅就無聲地哭了。

這個教訓到現在可能是真的已經夠了,顧昭雨都不忍心了——其實顧昭雨只是想讓他知道行為會有後果,叫他以後別那麽沖動,現在可倒好,把孩子氣哭了。

“好了好了,”顧昭雨說,“不哭了不哭了——沒事沒事……蕭蘅!”他把蕭蘅抱住,邊拍他的背邊說:“你想什麽亂七八糟的呢,他身上連個輕傷都不算,能怎麽樣啊?我答應了他幾個生意上的項目而已,都是小事,好了你還哭!”

蕭蘅緊緊抱着他,眼淚無聲地沾濕了他肩膀上的一大塊。

“別哭了,你這什麽樣子,蕭蘅!”顧昭雨無可奈何,他最怕別人哭了,哭了又哄不好,鬧心,“蕭蘅!你聽不聽話了!”

蕭蘅哭起來也是很安靜的,不像很多人會抽搐,或者會大喘氣,他只是默默地流眼淚。過了好一會兒,顧昭雨想着應該好了吧?他松開蕭蘅一看,好家夥,蕭蘅眼裏全是淚,他忍着不讓它們落下,忍得全身輕輕顫抖。

真是可憐又可愛。顧昭雨都被氣笑了,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

“停下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象!”他說,“我是不想知道你腦子裏在想什麽,不過我可以告訴你肯定不是那麽回事!”

他非常堅定,任是誰也沒法質疑他。蕭蘅看了他一會兒,小聲說:“真的?”

“真的。”

“那他要什麽?”

顧昭雨無奈:“你還真要聽啊?”

蕭蘅點頭:“要聽。”

“好吧。”顧昭雨說,“不過很無聊的哦。”

他說着,開始給蕭蘅講幾個合作項目,未來的規劃可能已經延續到2025年。

這種東西他都是張口就來,大多都是一直在他腦子裏的,随時準備蘇醒,其中一小部分是他信口胡說的,但他也有信心,胡說也能說得夠唬人。

他說得口都幹了,終于把蕭蘅糊弄住了,孩子老老實實地跪坐在自己腿上,委委屈屈的樣子。

顧昭雨問他:“現在放心了嗎?”

蕭蘅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盯着顧昭雨看,看得他都心虛了,他才說:“哥,你不要騙我。”

“你騙我,我早晚會知道的。”顧昭雨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說:“如果那樣的話,我也不知道我會怎麽樣。”

他說得很嚴肅,眼裏一點笑意都沒有。顧昭雨知道他是認真的。

也許,蕭蘅身上的獸性,是他自己都沒辦法的東西。

育兒手冊第八條:孩子自己是不知道控制惡念的,家長的作用就是做他的枷鎖和缰繩。

“你不要這樣說。”顧昭雨說,“蕭蘅,我們要好好談談——你今天這樣做,是不對的,你知道嗎?”

蕭蘅點點頭。

“那你自己說哪裏不對。”

“給哥惹麻煩了。”蕭蘅低聲說,“以後不會了。”

“這不是惹不惹麻煩的問題……”顧昭雨說,“就算不惹麻煩也不可以,有什麽不爽就拿拳頭解決,你一直都是這麽解決問題的?”

他說完又有點後悔,蕭蘅那種家庭,他的監護人又是那種德行,可能真的已經給他留下了“暴力能解決一切”的潛意識印象。

蕭蘅張了張口,最終又閉上。他看起來真的不像是能威吓比他更高大的成年人的樣子。

“我……”他小聲說,“哥,我……”

“好了,你以前怎麽樣不重要。”顧昭雨打斷了他,“反正你現在不可以那樣了,尤其在這個圈!你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矚目,人們對你的道德水平會有更高的要求。”顧昭雨苦笑了一聲,“是,我知道這很荒謬,但這就是實情。明星是大衆心理的投射,承載着大衆對美好事物的期許……他們對你的要求,正是他們自己也達不到的東西。所以你的作為,除了給別人人身傷害,對你自己的反彈傷害也是成倍上漲的。”

蕭蘅點點頭。他那麽乖巧,顧昭雨心早就軟了,“那你自己現在說說,為什麽不可以再打架?”

“因為會傷害我自己,”蕭蘅說,“傷害我,就是傷害哥。”

好像哪裏不對啊,顧昭雨想。

“難道不傷害我,你就無所謂了嗎?”顧昭雨問,“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帶你了……”

蕭蘅忽然擡起頭,看了他一眼。那眼中的受傷讓顧昭雨沒再說下去。

兩人面對面沉默了一會,蕭蘅才說:“嗯。”

“嗯什麽?”顧昭雨真怕他說,不傷害哥,就無所謂。

但蕭蘅只說:“哥,不會有下一次。”

他都這麽說了,也已經難過得不得了的樣子,顧昭雨還能繼續說下去,那就不是人了。他摸摸蕭蘅的頭頂,笑道:“好了,沒事了,別難過了。”蕭蘅把他的手拉下來,握在手裏,“還疼不疼?”

他說得是歐陽博捏的地方,“早就沒事了。”顧昭雨說,“你呢,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不可能有不舒服的地方吧,剛才兩方局勢根本沒懸念的,蕭蘅的戰鬥力可以說是吊打歐陽博三百個來回,但顧昭雨就是有點莫名擔心。

這真是,自家孩子打了別人,還擔心他的拳頭疼不疼。顧昭雨自嘲。

蕭蘅搖頭,想了一下又說:“胸口有點悶。”

“那是你剛才哭的。”顧昭雨說,“保持狀态吧,以後演戲用得上。”

他把蕭蘅從地上拉起來,蕭蘅身上那麽熱,但他的手卻是冰涼的,顧昭雨把他塞進浴室裏洗了個熱水澡,然後又不顧他抗議,硬把他塞進了被窩裏。

“好了小孩哭完就該睡覺了。”顧昭雨說,蕭蘅想把手伸出來,被他不由分說地塞回去,“不要動!躺好,會感冒的。姜茶被你放哪了?”

他去套間外廳找了姜茶給蕭蘅泡了,再端進來的時候,蕭蘅已經睡着了。

畢竟是小孩嘛。顧昭雨想。他把姜茶放下,也回房間去了。

回到房間的第一件事,他掏出手機,屏幕上有一條信息,是歐陽博發來的。

“不要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顧昭雨臉瞬間就陰了。

“忘不了。”他回複,幾秒之後,歐陽博的回複又來了。

——一個紅色愛心的表情。

顧昭雨看得一陣火大,把手機扔到一邊不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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