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風雪之三

雖然身上套着繁複的單衣,然而在凜冬風雪中吹了一會兒,源冬柿就覺得那股寒意透過層層衣料與血肉,絲絲滲進骨中,寒意順骨侵襲入腦補,眼前那些随着風亂舞的雪也變得模糊起來,大天狗黑色的翅膀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又在那些紛紛揚揚的雪花中顯出形來。

她将脖子縮進了衣領之中,袖中的手掌攥成了拳頭,用指甲狠狠地刺進進手掌小魚際,以免在這風雪交加的夜晚失去知覺。

盡管如此,她被風卷至黑夜山時,神智已經很模糊了。

只依稀記得眼前忽然多了幾點朦胧的光,如同隔着窗紗窺見屋內暖融融的燈光,她緩緩地伸出手去,想要夠住那點亮光,被指甲掐出血痕的手卻只抓到冷冷的空氣。

盡管腦中一片模糊,她還是想到了賣火柴的小女孩。

啧,有點慘。

她垂下手,緩緩閉上眼睛,右手小指處卻感覺到了一股微弱的暖意,她小指輕輕動了動,那股暖意便順着小指又蔓延到了整只手掌,最後順着經絡,如同縱橫交錯在陸地上的支流,流淌至全身,最後彙成一股,流入她心跳變得有些遲緩的胸腔。

她呼出一口氣,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鼻間隐隐傳來一陣熟悉的香味,她此時腦中還有些遲鈍,一時想不起來,正要睜眼時,忽然聽到一個溫柔而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側響起:“啊,這位就是冬柿小姐啊。”

源冬柿剛恢複知覺的手猛地一動。

這聲音,是晴明的。

鼻間萦繞的這股清香,也是晴明慣用的芥子香。

但是她又很快否決了,雖然音色一樣,但語氣帶了幾分傲慢與輕蔑,像是一個看着弱者垂死掙紮的上位者,晴明性格雖然算不上謙遜有加,卻也極為知禮,說話行動張弛有度,盡管嘴裏說着能噎死人的話,可語氣儀态無可挑剔,讓人氣個半死卻也說不出半句不是。

她緩緩睜開眼,只見之前眼中那朦胧的光亮前多了一個身影,他逆光而立,在她眼中投下了一片陰影,她眯了眯眼睛,只能看清他身上黑色的狩衣,以及百入茶色直貫,整個人似乎染上了濃濃夜色,自無邊的黑暗中走來,就算沐了光,也只能感受到徹骨的寒意。

她的視線上移,正要看清這人的面孔時,一雙冰涼的手卻已經覆蓋在了她的眼簾上。

那冰涼又傲慢的聲音帶着未入心的笑意道:“冬柿小姐一路勞頓,辛苦了,請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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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冬柿勉力擡起手,一把握住那人冰涼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拿開,出乎意料的是,此人并沒有用力,她輕輕松松便将這只手移到一邊,再看過去,他逆着光,面孔看不真切,只能看見一雙眼角微微上翹的眼睛,與居高臨下俯視着她的金色瞳孔。

“你是……”她皺着眉,青行燈回憶中妖化晴明的金色瞳孔在她腦中一閃而過。

然而方才被她移開的那只手又覆蓋在她的眼部,冰涼的觸感使得她忍不住一哆嗦,然而便聽見那聲音又道:“我是安倍晴明。”

那只手如同着風雪天一般寒冷,幾乎從她眼眶滲入腦中,然而她卻奇異般地感到了困倦,眼皮似乎是灌了鉛一般,越來越沉,腦中一片混沌,一切猜想都變得模糊起來。

她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然後聽見耳邊傳來一個輕柔又略帶悲傷的聲音:“童子丸,母親走了,若是想母親了,可以來黑夜山下的信太森林,但是母親再也不能見你了。”

“不要怪母親,只有這樣,你才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源冬柿垂在身邊的手微微一抖,攥緊了手邊的袖口,她微微睜開眼,卻見眼前已經不再是一片帶着朦胧光亮的漆黑,而是沐浴在星光下的密林,天空被樹冠割得支離破碎,從茂密的樹葉間還可見點點異色繁星,遠處林間隐隐紅光,也不知道是哪裏的光。

她用手肘撐起上半身,慢慢坐了起來。

耳邊是此起彼伏的蟬鳴,偶有暖風吹過,帶着樹葉娑娑作響,星光微弱,然而每一樹每一葉,在她眼中又格外清晰。

這裏是……

源冬柿睜大了眼睛,環顧着四周:“信太森林。”

她低頭,攤開了右手,只見右手小魚際處還有她之前用指甲掐出來的痕跡,創口已經結痂,手背上還有幾抹血痕。

“是夢嗎?”她自顧自地說,然後用手撐着地面,緩緩站起身來,只剛朝前走了幾步,忽然嗅到了什麽東西被燒焦的味道。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提着衣角朝泛着紅光的那處奔跑過去,越靠近,便越能感受到熱騰騰的氣浪,火焰舔舐枝葉的噼啪聲也在耳邊越來越清晰。

這是二十年前信太森林的那場大火!

她在林中奔跑着,厚重繁複的單衣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索性将最外層的單衣脫下,挂在了一棵低矮的樹枝上,又将腳上的木屐扔掉,赤着腳踩在滿地殘枝樹葉的地上,她跑得太急,也來不及看腳下,直接被老樹伸出地面的樹根絆倒,從斜坡上滾了下去。

她咬着牙,任地上的殘枝與碎石刮破她身上的單衣和汗衫,在她皮膚上留下道道血痕。

待滾落的勢頭換下來,她又撐着身體站了起來,此時她離火場已經很近了,眼前是一片幾乎染紅天際的火焰,熾熱的火浪撲向她的面頰,她的鬓發幾乎被熱浪烤焦。

她伸手用殘破的衣袖擦了擦額頭上因熱浪滲出的汗,然後雙手攏在嘴邊,大喊了一聲:“晴明!”

火勢越來越烈,燃燒的聲音幾乎将她的呼喊蓋了下去。

她一邊喊着晴明的名字,一邊在火場中穿行,赤裸的腳踩在剛被大火灼燒過的地面,只感到陣陣難耐的灼痛,腳底的皮膚都被餘熱燙出了點點焦痕,她咬着衣袖,将布料撕了下來,将雙腳馬馬虎虎地包紮起來,然後又從火牆中找出一點縫隙,鑽了進去,深入了火場。

此時,源冬柿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嫌棄前幾日平安京的風雪夜了,她身處火場,最近距離感受着火焰的高溫,發燒被熱浪根根烤焦,身上全是熱浪逼出的汗液,汗水從眼睫上滴到眼中,只覺得一陣酸澀,她用手肘擦了擦眼睛,然後晃了晃腦袋,試圖保持清醒。

她朝前又走了幾步,看見不遠處一棵正在被火焰舔舐的榕樹,她愣了愣,然後飛快往那邊跑去。

此時她綁在腳上的布料已經從腳上脫落,餘燼包裹着她的腳背,那灼痛卻被她抛到腦後,直到看見榕樹下一個小小的身影,她再也忍不住,哭着喊了一聲:“晴明!”

那個身影似乎動了動,朝她看了過來,她用手背擦去從眼眶中冒出的淚花,朝那邊跑了過去。

站在榕樹下的人,确實是那個年幼的晴明。

他身處火場之中,身後的那棵曾經蜷縮于樹根的大榕樹已經被火焰所包裹,火光滔天,将周圍映得一片通明,火焰包圍在他身周,層層逼近,似乎再過一段時間,便能将他像那棵榕樹一般吞噬。

然而他閉着眼,立于火中,仿佛無知無覺。

源冬柿咬着牙,将身上那件滿是劃痕的殘破的衣服蓋在頭頂,包裹住全身,閉着雙眼,朝前沖去,在經過火牆時,那從未感受過的灼熱忽地在她身邊席卷而來,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跑了幾步,将那件已沾上火苗的單衣扔到一邊,然後跑到了晴明身邊。

晴明仍舊閉着眼,只是眉頭皺得很緊,像是在做噩夢一般。

源冬柿雙手握住他的肩膀,使勁晃了晃,嘴裏喊着他的名字,見他仍無反應,便将他抱了起來,而這時火牆之外忽然傳來了人的驚呼。

“信太森林大火!禁制有危險!”

她扭過頭去,火牆之外似乎有人。

“有人!”

“火裏還有人!”

“快救人!”

源冬柿呼出一口氣,還好有人。

她将晴明抱在懷中,卻忽然發現眼前晃過一絲黑氣,那黑氣糾結成人形,漂浮在她眼前,她連忙低頭,果然見晴明身上正滲出絲絲黑氣。

“你是誰?”

她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問她,帶着冰冷的傲慢。

她擡頭,卻見那人形黑氣中出現了一雙金色的眼睛,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你是誰?你為什麽會救我?”

那個聲音繼續問道。

源冬柿皺着眉,道:“我想救的不是你。”

那雙金色眼睛眯了眯:“我就他,他就是我。”

“不是。”源冬柿道,“你不是他,所以快滾出他的身體。”

黑氣更加濃郁,帶着迫人的氣勢,而此時火牆之外的人聲更加嘈雜起來,還有人喊着“忠行大人帶着陰陽寮的人來了”,聽到賀茂忠行來了,源冬柿松了一口氣,那金色眼睛再看了源冬柿一眼,便從火焰之上飛了出去,融入被火染紅的天際之中。

而此時,火已經将源冬柿包圍了起來,她看了看身周,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此時只剩下一件薄薄的汗衫,無論如何,是不能抵擋火焰,也不能包裹住兩個人的。

也來不及多想,她彎下腰,将晴明籠在懷中,便向火牆沖了過去。

再次經過火牆時,那些火焰毫無阻擋地灼上了她的皮膚,帶着火的藤蔓從榕樹上砸下,她抱着晴明朝一邊讓了過去,腳尖卻被砸了個正着,一時間那股灼痛使得她幾乎叫出聲來,火舌竄上了她的頭發,吞噬了她的衣角。

而這時,她聽見了一個稚嫩的聲音:

“你是誰?”

她低下頭,看見那雙黑色眸子,從那雙清亮的黑眸裏,她還能看見沾着火焰的自己。

她感覺到一滴溫熱的液體從她眼眶中滑下,砸在了晴明的臉頰上。

她眯着眼睛笑了笑,看見晴明眼中的自己笑得像一只狐貍。

“我是源冬柿。”

陰陽師們帶着式神穿梭火焰而來,她将晴明抛向趕過來的陰陽師,火飛速地竄遍了她的全身,遮蓋了她的視野。

原來,二十年前,他們就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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