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禦書房裏有些沉默,盛和帝拿了楊湛的那本奏折站了起來,一邊踱步一邊翻開來念道:“……榆木見蠹,心生可疑,然為安北周之心,兒臣托病,暗中囑中郎将景昀徹查……”

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咳嗽聲,景昀清晰地聽出了幾分胸腔中的雜音。

他的心一緊,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張了張嘴,卻又将想說的話吞進了肚子裏。

“啪”的一聲,盛和帝将那奏折扔在了桌上,冷笑了一聲:“東宮那些屬官,一個個屍位素餐,正經腦子不動,出起馊主意來倒是一個比一個強!”

景昀愕然,忽然明白過來,只怕東宮和四方館和都安插了盛和帝的人,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東宮的人選,是陛下替太子殿下挑的。”

盛和帝被他噎了一句也不生氣,只是緩緩地道:“就算是同一把寶刀,在俠客的手中是鏟奸除惡的利刃,在農夫手中便是砍柴燒飯的菜刀。”

“太子殿下心性寬仁,出此下策也只是為了在陛下面前得些贊譽,還請陛下寬待些,這些日子他的身子好了起來,多在朝政中磨砺,想必會更果敢決斷些。”景昀斟酌着道。

盛和帝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淡淡地道:“你倒是挺向着他的。”

“陛下定的儲君,臣怎敢不誠心輔佐?”景昀的語聲恭敬。

盛和帝笑了笑,随口道:“那若是我選了別人呢?”

禦書房內悄寂無聲,田公公和內侍們都候在門外,耳邊仿佛有一陣輕微的金屬聲響起,景昀有一瞬間的心悸。

別人。

別人還有誰?

楊皓或者楊彥?

這對景昀來說都不是什麽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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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了片刻道:“君是君臣是臣,陛下身為天子,胸有千壑,無論儲君是誰,陛下必定已經在心中權衡了無數遍,也必定是對大陳的千秋萬代有利的抉擇,微臣豈敢置喙。那人若是用得上微臣的,臣便粉身碎骨以報大陳江山社稷;若是用不上的,臣便和家人一起一介布衣寄情山水,未嘗不是一件快意之事。”

盛和帝看着他,眼中幽深難明,片刻之後他微微一笑,話鋒忽的一轉:“你覺得大理寺審得出來那幕後的主謀嗎?”

景昀搖了搖頭:“此人心思缜密,謀劃已久,只怕難。”

“那你覺得有可能會是誰?”

景昀沉吟了片刻道:“這樁事情,釀成的後果有三,一是有可能太子殿下和定王會不喜于陛下,二是落口實于北周,這三,據聞那魯翼是原本北周嫡皇子之舅,和現在的北周天子并不是一開始就是一路的。只要從這三點着手,主謀便可圈定在小範圍之內。北周人形跡可疑,不得不防。”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擔憂。

若是此事是北周人用的一石二鳥之計,只怕這京城中早就有了北周人的密探和內應。

“北周……”盛和帝的眼神驟然冷厲了起來,大陳和北周一直以來都是宿敵,北周軍彪悍,兩國交戰大陳一直居于弱勢,縱然大陳出過好幾個名将,也只能堪堪将北周軍狙于國門之外而無力更進一步,邊境時常受到北周的劫掠,先帝在時更曾大敗于北周,被迫賠了大筆銀兩這才将北周占去的兩座城池還了回來。

這些年來,盛和帝一直不敢忘記這心腹大患,修生養息、整頓軍備,這些年來已經略有起色,也培養了好些個頗有潛質的将領,然而歷年來軍中的宿疾已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看來是不得不固防西北了,”他沉吟了片刻道,眼中閃過一絲憂慮,“信義侯年紀大了,又有頑疾纏身;趙斌紙上談兵倒是不錯,可惜未曾實戰。”

景昀心中一動,卻又按捺了下來。

“你回去吧,使團那裏你盯得牢一些,別讓他們有了可趁之機。”盛和帝擺了擺手,示意他告退,自己則坐在了桌案旁,眉心深鎖,提起筆來在紙上圈畫了起來,想到凝神處,還不自覺地捂着胸口輕咳了兩聲。

景昀卻沒急着走,只是默默地看了片刻,心中無來由地浮起一股澀意,悄然退了出去。

門外田公公一見他出來便迎了上去,壓低聲音道:“世子,奴才聽着陛下咳嗽了好幾聲,不打緊吧?”

這田公公名叫田豐,是自打小就跟着盛和帝的,一路從一個小太監官至現在的禦前總管,深得盛和帝的信任。景昀看了他一眼,心裏明白,盛和帝的身體怎麽樣,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這是在沒話找話呢。

“陛下為大陳殚精竭慮是我們臣子的福氣,只是明日便是陛下四十壽辰了,畢竟比不得年輕的時候,容易疲乏,還請田公公多勸勸陛下,一張一弛才是文武之道。”景昀明知自己不該多嘴,卻還是沒忍住說了兩句。

田公公怔了一下,眼角的褶子一下子笑成了一朵花:“還是世子有心,奴才日日勸着呢,只不過世子說一句,抵得過奴才百句,世子得空多來見見陛下才好。”

景昀有些尴尬,面上卻依然沒有表情,大步出了禦書房。

田公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檐外,立刻喜滋滋地進了屋內,替盛和帝換了茶,眼看着盛和帝手旁只剩下些殘墨了,便手持墨錠磨了起來:“陛下,世子看着決絕,只怕心裏還是挂念你的。”

盛和帝的手一抖,批着奏折筆尖一頓,頓時留了個墨印在上面。

“奴才瞧着世子對那少夫人是極其好的,”田公公又出主意道,“那少夫人看上去也是蕙質蘭心的,不如讓宮裏的貴人多請少夫人來走走,這樣往來幾次,想必少夫人能多勸勸世子。”

盛和帝擡起眼來,眼中一片悵惘:“是啊,昀兒對她的确愛若珍寶,只是情深不壽,朕卻有些擔心他太過重情了,他這脾性,也是從小沒有生在皇家,要不然只怕也要摧肝裂膽痛上一場。如今他不肯歸宗,說不得對他還倒是件好事。”

田公公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那陛下……這是算了?”

盛和帝輕哼了一聲,那絲悵惘一掃而空:“怎麽能算了?且先讓他逍遙一陣,磨砺磨砺心性。”

田公公恍然大悟:“陛下原來這是欲擒故縱,實在是高明。”

盛和帝瞟了他一眼:“這是閑得沒事了不成?明日壽宴安排得怎麽樣了?外廷的有禮部在,這內宮的你幫扶着梅妃一些。”

“早就安排妥當了,奴才這就再去巡查一遍,可不能出什麽纰漏。”田公公笑着往外退去,還沒退出門呢,便見盛和帝又叫了他一聲,停頓了片刻道:“将昀兒的席位安排得靠前一些,還有,他的夫人不如也叫上吧。”

翌日盛和帝的壽宴設在紫宸殿,紫宸殿重檐殿頂、氣勢巍峨,這一日更是鋪上了描金繡毯、花茵着地,一路上寶器輝煌,從裏到外都透着一股皇家威嚴。

壽宴分為內宴和外宴,外宴席設紫宸殿內,長案鋪地,各路賀使、朝中高官、皇親國戚雲集,而內宴設在一側的偏殿,請的則是藩王的內眷、封有诰命的夫人等等。

寧珞原本沒有想到自己會出席天子的壽宴,滿座都是貴人,像她這樣連個品級都沒有的幾乎沒有幾個,偏生還将她的位置安在了一幫王妃、郡王妃之間,離主位梅皇貴妃只有幾步之遙。

既來之則安之,寧珞出身寧國公府,前世也曾入過瑞王府,外祖家又是江南巨賈,自嫁入定雲侯府後,景昀待她如珠似寶地寵着,這些日子來原本少女的清靈之氣半分未減,眉宇間卻又多了幾分婦人的秾麗,兼之她容貌絕美,膚色柔潤白皙,首飾衣裳高貴卻不豔俗,這一身氣度比起身旁人竟是半點不差。

席間的藩王家眷們并不常來京城,也不知她是誰,小聲地打探着“這位仙女一樣”的女子是誰,聽聞是定雲侯世子夫人,都是大吃一驚,忍不住啧啧贊嘆。

趙黛雲在一旁聽得氣堵,冷眼看了一會兒,便借着勸酒坐到了太子妃陳氏的身旁,這陣子她曲意迎奉,陳氏又是個溫婉柔和的人,年前在東宮的那點不快也早就煙消雲散了。

“皇嫂,她身上又無诰命,那景昀的品級也不夠,怎麽就到了這紫宸殿呢?”趙黛雲朝着身旁示意了一下。

陳氏自聽到那流言後,又在梅皇貴妃那裏瞧見了寧珞,心裏一直有些不太痛快,原本以為寧珞總會過來解釋一二,等了好幾日也沒見到人影,今兒見了便更不舒坦了。不過她素來自持身份,也不善說人惡語,便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誰知道呢?”

趙黛雲含蓄地笑了笑:“皇嫂心地仁善,什麽都往好裏想,前陣子我去宮裏請安的時候,見到梅皇貴妃那裏有一幅字畫,從前我在她閨房裏瞧見過。”

陳氏的臉色一變,擠出一絲笑來:“她倒是個喜愛風雅的。”

趙黛雲也不點破,勸了酒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擡眼便朝隔了兩個座次的寧珞看了過去,只見那個笑語晏晏的女子身穿團花錦衣,象牙白雲紋八幅裙,眉若葉裁、眼若秋水,端得是色如春花,讓人橫生妒意。

就是這樣,只要有寧珞在,她趙黛雲便好似被壓了一頭,永遠都無出頭之日,女子堂裏是這樣,瑞王府裏也是這樣。而現在看似她身份尊貴,卻需得一路殚精竭慮,要不然不知道哪一日便又被寧珞翻了身騎在了頭頂。那楊彥明裏不說,暗裏卻一直惦記着這個女人,連那個只有兩分相似的如夫人都要照應一二,現今居然先懷上了身孕。

想到這裏,她便恨得牙癢癢的。

好似察覺了趙黛雲的目光,寧珞看了過來,四目相對,趙黛雲笑了笑,探身朝她舉了舉手裏的酒盅:“寧妹妹這向可好?”

寧珞的目光清冷,淡然道:“還成,多謝瑞王妃挂牽。”

“我那萱妹妹成日裏記挂你呢,她有了身子,你得空可來瞧瞧她。”

寧珞的心一沉,寧萱居然還沒有去別院休養?

“她前一陣子鬧着要去別院,本來王爺也是應了,可這陛下壽辰,她好歹也是個正經的小輩,府裏忙進忙出的,她這去躲懶可太不合适了,我便做了個惡人沒應,”趙黛雲看着她的臉色,心中一陣快意,“六月六也馬上到了,只怕萱妹妹一時半會走不成了。”

寧珞握着酒盅的指尖略略顫抖,好一會兒才道:“天道輪回,還望王妃娘娘心存善念,為來世積福。”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中秋節,過節喜慶一點,文下所有正分留言的都送紅包一個,謝謝大家收藏、訂閱、點擊、留言,你們的每一個腳印,都是我寫文的動力,耐你們,中秋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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