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狗皮膏藥
從誤闖臨海山莊比武招親擂臺,到誤打誤撞進了歡場,唐昀都功不可沒,還總是一副“我救了你你得好好謝我”的無賴模樣,全然忘了如果不是因為他也不會生出這麽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出來。
白秋令繞開面前的人往岸邊走,想鞠一捧水洗把臉,剛邁開腿走出去一兩步那人就跟了上來,不屈不撓地跟着他一路走到淺灘邊上。
見白秋令蹲**洗臉,他也跟着蹲下去。等人洗好了站起來,他便也站起來,收了扇子一步一步像是踩着前面人的腳印跟着走似的,就這麽跟出去幾十步,那道身影終于忍不住回頭了。
白秋令轉過身與他面對面站着,盯着他看了半晌,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實在不知如何開口——人是不能殺了,無論如何方才也是他幫忙才能解圍,現在大概只能将人趕走,這一路上才能清淨些。
唐昀看他面露難色,倒是“善解人意”地一收扇子,笑說:“白少俠是否有話要說?”
“你跟着我做什麽?”白秋令于是反問。
“哦?在下可不是要跟着白少俠——敢問少俠此去前往江南所謂何事?”
白秋令席帽上的輕紗在唐昀眼底随風而動,多少讓人有些心猿意馬,他輕咳兩聲朝邊上走兩步,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剛剛他被人擡到自己房中的模樣,也不斷回味着藥物作用下他眼角氤氲着水汽的樣子。
“我前去江南做什麽,這與唐閣主又有什麽關系?”白秋令把剛戴上的席帽又摘了下來拿在手裏,“若是唐閣主一定要我一聲感謝,我說便是,又或者閣主也要南下,提早告訴我一聲,我可以繞路而行,不會擋了閣主的路。”
唐昀現下覺得這人不僅好看,還很有趣,十分合自己的口味。他擡手又攔了人,低頭笑道:“若我一定要跟着你呢?”
白秋令握緊手裏的劍,斜眼瞥他:“那——”
“那你就要對我不客氣了?”唐昀走兩步立在他面前,湊過去用扇子挑開挂在他鼻尖的一縷頭發,又道:“白少俠,你看我都救你多少次了,江湖險惡,你剛行走江湖,還有很多事情你沒經歷過......
“而且你如今招惹了臨海山莊的人,那司徒劍你也見識過了,他可不是好惹的。況且橫君那麽搶手卻被你這麽個毛都沒長齊的少年劍客拿了,你覺得臨海山莊或是其他門派會放過你嗎?”唐昀自認為有理有據了,死死盯着白秋令,看他神色沒什麽變化,終于用上了自己一貫的手段要“逼”着他答應自己同行。
白秋令問他:“唐閣主是何意?”
“意思是,我覺得我們可以交個朋友結伴而行,這樣一來也多個照應,你想想,你要一個人應付那麽多武林高手,多危險?”唐昀笑說。
白秋令沉默半晌,擡頭嘴角帶笑,道:“要論危險,最危險的不正是閣主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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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半月的時間白秋令繼續南下,無論他怎麽走,唐昀就跟狗皮膏藥似的粘着他。偶有幾次他覺得自己甩掉了那人,但沒幾日就又能看到他的身影。
說來也怪,唐昀要和白秋令一道,只是搖着一把扇子惬意地跟在他身後,從來不光明正大的纏在他身邊。他倒也不怕人突然跑了,反正他腿腳快想追便追,想放放了便是。
他就這麽不緊不慢的跟着,反而讓白秋令尋不到一個合适的理由把人攆走。
江南的夏季些許悶熱,整個永洛小鎮像是被放置在籠屜裏,人在裏面走一遭就滿身的汗。
白秋令半路上得了青霜劍的消息,連日奔襲一刻不歇地到了這裏。進鎮的時候天色已晚,他便在路邊随便找了個客棧住下。
前腳剛和掌櫃的定了個房,後腳唐昀就大大方方拍了張銀票在掌櫃面前要他隔壁的房間。
掌櫃面露難色,又舍不得面前那張巨額銀票,遲疑道:“客官,不是不給您那間房,實在是...您看這——”
唐昀挽起袖子又從腰上荷包裏取了一塊碎銀放在掌櫃的算盤上,補充道:“左邊那間。”
後來他是怎麽跟掌櫃說的白秋令便不知情了。
左右反正他都沒心思管,先一步回了房。畢竟一路上他習慣了唐昀這種做法,就算他隔天要在旁邊另建一個客棧都不足為奇。
晚些時候小二送來了熱水,白秋令正要回絕,卻聽小二說:“客官,您還是用熱水吧,我們這兒——”白秋令擦拭着清羽等他下文,等了半晌卻等不到他後半句話,于是問道:
“這兒怎麽了?這麽熱的天,你們都用熱水沐浴?”
小二幹咳兩聲,心虛之下眼神在白秋令身上飄來飄去落不下來,他一邊往木桶裏倒熱水一邊又道:“我們這兒就算是熱得出汗晚上也得用一用熱水,濕氣太重,我還給您備下了炭火,放在桶下面,水涼得慢些。”
待人加完了一桶的熱水,白秋令也沒能想明白為何這麽熱的地方,如此酷暑時節,一定要用熱水“驅寒”。
他開了窗,在屏風後面脫下衣服跨進了浴桶裏。
水本就足夠熱了,桶下還有炭火煨着這水,他這一個澡洗下來确實是比之前還要熱。小二在桶裏放了陳艾,這會兒泡得他滿頭大汗,幹脆真氣游走調息內力,将穴位都走了一遍,等他披了外衣出來往床邊一站,果然是比剛剛涼爽了許多。
永洛鎮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水鄉,河水穿城而過,兩邊是農家,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一道小橋,洗衣做飯取的都是這河水。客棧立在河流上游,地勢高一些,白秋令站在窗邊,将河道兩邊的景色一覽無餘。
今晚不知是鎮上什麽日子,許多少女手裏拿着花燈與對岸的年輕男子隔河相望,卻遲遲沒有将手裏的花燈放進水中。他仔細瞧了瞧,終于看到她們手中不僅抱着花燈,還拿了一個梭子,梭子上系了個香囊。
他覺得有趣,便披了衣服推門出去,臨下樓之前他還特別留心了隔壁唐昀的房間,确認那人在屋裏沐浴之後才放放心心的離開,信步走到了街道上。
他一路走一路看,街道兩邊都是各色的花燈,形狀也有不同的,做成花也做成動物,街上熱鬧非凡。他沒戴席帽出門,站在街道中間清羽握在手中,擡頭看着星辰滿布,心情忽而放松下來。
然而此時人群卻忽然開始往河邊湧,他小心顧着左右,怕傷了人,但左右都避讓不開,幹脆便找了塊兒空地腳尖點地立在了一旁的房頂上。
河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街道上空了些,他又衣袂翻飛落了下來在地上站定,伴随着他落地的還有一道熟悉的聲音——
“白少俠常年深居山中,這樣的場面怕是沒見過吧?”唐昀不知道什麽時候收拾得整整齊齊的站在一邊,就像等着他從房頂上下來一樣,自然而然地與他說起話來。
白秋令明白唐昀只是想與他說說這場活動,見識過這些也沒什麽好炫耀的,但是這話由他嘴裏說出來就變了味兒,聽上去讓人非常不自在。
他瞥他一眼就朝河邊走,唐昀搖搖扇子跟了上去。
街道上的人都到了河邊,這兩岸便更加擁擠。白秋令一退再退,好不容易找到個稍微寬敞點兒的落腳的地方,腳邊便擠過來一雙白的鞋。
唐昀站在他身邊惬意地搖着扇子,偏過頭對上他的目光,笑道:“不好意思白少俠,擠一擠,這兒人多。”
白秋令不怎麽想理會他,就又往邊上站了站。不料他一讓唐昀便跟着貼過去,甚至已經退無可退站在角落了,唐昀還在往他身邊擠,這回連手臂都與他手臂相貼。
“我總叫你白少俠好像顯得我們很生分,不然以後我就喊你名字,當然了,你也可以對我直呼其名——”唐昀收了扇子轉頭看白秋令,他面上帶着笑,說的話卻讓人不怎麽舒服,“雖然我吃虧一點,但交朋友總是要有些代價的。”
“......”
白秋令想着離這人遠一些,他右腳繼續往邊上踏,大概是被唐昀氣暈了腦子不清明,這一腳竟然踏了空,毫無防備就往下跌,眼看要落到那河面上。
他腳下沒有支撐無處發力,沒有太多的時間做別的思考,條件反射只能伸出右手抓住邊上的門柱。而那門柱受潮濕滑,上面一截又像是被蛀空了一大塊,一根木刺順勢紮進他的手心,他倒抽一口涼氣正要撒手,手腕突然一陣溫熱。
——唐昀拽了他一把,止了他下墜的趨勢。
可随即兩人又以一種奇妙的姿勢一同往下跌,周圍此起彼伏不斷響起驚呼和尖叫。
白秋令已然感受到那清涼的水面就在自己身後,唐昀卻一手攬住他的背心把自己和他掉了個面,迎上他的目光還朝他挑挑眉笑了笑,而後他反手一掌,掌風觸到水面借力起身,腳尖在水面上輕點,抱着白秋令飛向岸邊。
踏着水中月,攬着濕潤的晚風,兩道身影在河面輕輕掠過,白秋令的衣擺掃過水面洇濕了一塊,似乎是把衣服上的花紋染成了水色,動靜之間淡淡泛着月光。
剛站穩,唐昀一開口他大概就猜到了那人要說什麽。
無非就是,白少俠,你看我又救了你一次。
這一次分明也是他故意将自己擠落下去的。
白秋令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自己拿身邊這人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随即他站在原地看到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忽而長嘆一口氣,心中像是有了答案。若是一般人,肯定也不會像唐昀這樣難纏,但偏偏這唐昀從內而外就不是個一般人——看着吊兒郎當沒個正行,這要是個市井混混,早就被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有多遠滾多遠了。
起初他覺得唐昀只是想和他切磋切磋,習武之人那點好勝心,他其實也有。他并非吝啬出手,相反,他已經和唐昀過招多次,雖說不是次次勝他,但兩人通常都是勝負難分,亦或者有輸有贏有來有往——再是什麽武癡,連着打了兩個月了,兩人的武功路數也都摸得差不多,唐昀怎麽會一直追着不放呢?
思來想去白秋令都覺得是自己技不如人,如果唐昀完全不是自己的對手,也不會不依不饒地跟着自己如此長時間,從東方一直到北方,再由北方南下,锲而不舍,如果自己是個女子,感動得“以身相許”也不是不可能。
白秋令搖搖頭,腹诽自己受了唐昀的影響,怎麽還想到“以身相許”那一層去了。
唐昀手肘戳了他一下,問:“白少俠可是有話要說?方才我的提議你覺得怎麽樣?你看,我又——”
“唐閣主,你又救了我一次,謝謝。”白秋令指腹在清羽劍鞘上細細摩挲,剎那間腦海裏千回百轉都是怎麽勸說他不要再一路同行。
他性子緩,脾氣好,下山之前司言就提醒他,遇事要果決,江湖險惡,與人交往一定要張弛有度,不可随意結交,當然也不能四處樹敵。
被憑樓閣盯上,實在算不上是一件好事。
白秋令沉默着斟酌片刻,剛一開口,手上就多了一枚梭子。他錯愕擡頭,順着梭子上的彩線往河對岸看過去,線那頭系着一個荷花花燈,被一位少女捧在手心。見他望向自己了,少女不僅沒有怯意,還像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朝他甜甜地笑了笑。
他這才注意,這永洛鎮的“七夕”就在剛才開始了重頭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