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摯友”
唐昀手心還是那把畫了海棠的折扇,扇柄上吊着清羽的劍穗。
“這位爺!這位爺您別生氣,要是這小子——”四人中為首一人擡手就差點碰到他,他擡扇一擋,随後一腳将人踹了出去,指着白秋令怒氣沖天地質問:
“是哪個閻王借了你們幾條命敢動他?”
那人沒有和唐昀“對”過戲本,只從雲蓉那裏得知此人惹不起,此時的反應極為真實,雖然不清楚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還是撲通一聲頭磕在地上求饒保命,他身後的兩個人則幾乎是幾步跌了出去直奔雲蓉的房門。
唐昀對他說了什麽話自然是毫無興趣,一心盤算着怎麽把這戲演活了,餘光瞥見帳中眉清目秀身手了得的俊美劍客面容倦怠,突然又覺于心不忍——是将計就計沒錯,但逃跑少年的那一捧藥着實厲害了些,竟然将人折磨成這幅恹恹的樣子。
他思索着要麽還是換個法子,不多時走廊上便傳來了踏踏的腳步聲。
雲蓉進門前特意把發髻上的兩縷頭發扯亂,“手忙腳亂”地一路小跑過來,踏進房間氣都沒喘勻,一手掀了輕紗作勢就要伸手打白秋令的耳光,手掌揚起來頓了片刻,等到唐昀伸手過來正好攔下。她假意掙動兩下,清了清嗓子道:“跟你說了把客人伺候好了以後有你的好日子!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罵完白秋令她又轉身對唐昀颔首:“真是不好意思,這小子是不是沖撞了您?要是壞了您的興致,雲蓉代他向您賠個不是!”
唐昀輕笑一聲:“他倒沒有沖撞我——”
“哎呀,那是這幾個不長眼的擾了您的好事?我這就讓他們滾——你們幾個,人送到了就識趣兒地走,留這兒作甚!”雲蓉面對着唐昀退了幾步,朝身後幾個手下擺擺手,把人連踢帶踹趕出了房內,又賠笑道:“您繼續,繼續。”
“慢着!”唐昀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俯身将半個身子探進紗帳伸手點了白秋令兩處穴位,和他說話的時候語氣忽然柔和了些,恍惚間白秋令甚至看到他唇角帶了笑帶了幾分溫柔,輕聲地問他:“沒事吧?”
白秋令登時清醒了過來,他眉頭仍舊是皺着,身上的麻繩被唐昀解開,咳嗽兩聲擋開準備将他扶起來的那只手冷冷道:“滾開。”
唐昀悻悻然收回手,一挑眉便收斂了唇角的笑意,起身看着門口立着的人,同樣冷漠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綁了我的摯友脅迫他做這樣的事!”
摯友?
白秋令聽着他誇張的語氣眉頭皺得更深,略蒼白的手從輕紗間探出,食指挑開那紗帳坐了起來。他眼底像是還有一層水汽,斜眼瞧着唐昀,腦海中千回百轉,一時摸不清此人究竟想幹什麽——方才剛看清房中是這人的時候他心下是想将他碎屍萬段的,可眼前這場景看上去這人倒更像是對自己現下的遭遇毫不知情。
他心中疑惑,不知這唐昀又要耍些什麽花樣。
“您可不能亂說啊!我們鎖月樓從不強迫人賣身子!這——他是自願給他相好兒抵債才——”雲蓉冒着生命危險才将這話說了一半,便被白秋令冷眼打斷。他一言不發也沒有任何動作,就是這一眼差點讓雲蓉三魂七魄都驚得四處逃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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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又是唐昀先動作。
他反手将扇子背在背後往前幾步,再用那折扇挑住雲蓉的下巴,冷笑一聲:“相好?抵債?我看你這鎖月樓是不想開了!”
戲本到這裏,雲蓉生怕再演下去那劍客便能一劍将她穿了心,她心虛地輕咳兩聲語氣弱了許多,道:“我鎖月樓開或不開還輪不到別人多嘴——”
白秋令的目光在唐昀和雲蓉身上來回片刻,他定了定神扶着桌子站起來,不料那藥效竟然還沒過,腳下一軟朝那一身白衣跌了過去。
這實在并非他本意。
唐昀就跟背後生了雙眼睛似的,一轉身正好将人接在懷中,一手牢牢抓着他的手臂,另一手摟在他後腰上,嘴角是一閃而過狡黠的笑意,轉瞬又将眉頭皺起來關切道:“沒事吧?”
從唐昀懷裏脫開身站穩了,白秋令感受到了極大的冒犯,他掌心聚了些內力推了一把,将唐昀推得後退半步,繞過他直直朝門邊走。唐昀來不及收斂笑意,連忙對雲蓉使了個眼色,雲蓉立刻擡手攔住了白秋令:“想走?”
白秋令颔首看着面前的女子,并無意與她啰嗦糾纏,打算往邊上一步繞過去,不料雲蓉趕緊又跟了半步,手臂橫在他面前。
“讓開。”
他剛擡腿門口便站了四五個看上去體魄健碩的人,像是平空出現一堵牆徹底攔死了他的去路。
然而他想不到是什麽藥這麽厲害,竟會令他七八個時辰完全失了力氣,勉強能神志清楚地走幾步,方才推唐昀的時候掌心又摻了些內力,此時內息亂竄,從頭到腳像是他說了都不算似的,真要擺脫這些人,恐怕不是易事。
唐昀找準時機又上前一步扶了他一把,更甚湊到他耳邊小聲道:“你身上還帶着藥勁,這個女人能夠将你綁了,應該不是等閑之輩,你撐住,我這就帶你出去。”
白秋令一愣,待他回神過來時唐昀的手已經搭在他腰側,掌心的溫度隔着那薄薄幾層衣料渡過來貼上了他的肌膚,他眼中只看他推扇出去,霸道淩厲的掌風便将堵在他們面前的兩個人掀開。
被唐昀抓着腰一路從三樓奔到樓下廳內,白秋令眼前天旋地轉幾欲嘔吐,他微喘着反手一把抓了唐昀的手腕,低聲道:“清羽。”
唐昀對他點頭,将人摟着極輕巧地腳尖點地輕功躍上三樓取了清羽,一轉身那群人又将二人的去路堵了個嚴實。白秋令并未意識到此時自己半個身子的重量都靠在唐昀身上,他一手拿着清羽一手緊緊抓着唐昀的衣擺,手心滲出的冷汗浸濕了衣料,慢慢暈開成一片,像是開了朵花在那處。
而雲蓉怕破壞力極強的唐昀入了戲,臨時改了戲本,找人攔也是随便意思意思,唐昀順水推舟,半抱着白秋令輕而易舉撞開虛掩的窗戶便一躍而下,落在水面上腳尖輕點輕功飛了出去。
即便是帶着一個人在水面上奔襲,唐昀也輕得不擾夜色,甚至晚風從湖面掠過驚起的漣漪比兩人一路經過的地方還要顯眼。借着清冷的月光,唐昀摟着白秋令踏過的地方只見淺淺一圈波光粼粼,而後迅速歸于平靜。
白秋令再一次感慨于他出神入化的輕功。
他被輕放在淺灘邊亂石堆坐下,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唐昀身上,接着他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像是喉嚨着了涼。在雲隐山的時候他何曾如此虛弱過?這要是讓司言知道了,定要将他罵個狗血淋頭。
他于是搖搖頭盤腿就要打坐運功,眼下是沒空與那人争辯,渾身使不上勁的感覺讓他極為不安, 想要盡快恢複過來。然而他越是着急內息便越是亂竄,稍一運功太陽穴就脹痛,耳畔也是嗡嗡作響。
深夜月影浮沉,暗香湧動,眼前湖面上映着月光,身後樹林中卷出些花香竄進鼻尖,白秋令試了片刻,看着周遭一片靜谧,長嘆一口氣還是放棄了。
如若強行運功調息恐怕要繞到另一條走火入魔的路上去。
從雲隐山上下來他一路順風順水,有人評價他武功高強也就罷了,早些時候沒有席帽遮擋,見了他的人或是肯定或是譏諷,說他擁有世間少有的絕色皮囊,做的事還是衆多武林前輩敢想不敢擺到明面兒上來的事,注定要将平靜了十幾年的武林攪個天翻地覆,多半是個武林之害。
好在他從小受司言的教導,年少成名卻也難得清醒,竭盡所能的低調行事,從未想過要在武林之中攪弄風雲,時間一長關于他的傳聞也就沉了下去。
他盯着湖面出神,對于唐昀這個人以及他這麽些古怪地行為感到困惑。
本來将要想通了,想這人大概只是個性乖張了些,本質上并不壞。
——他本來是這麽想的,而後唐昀在他身邊站了會兒,沉默良久開口一句話便将氣得又要把這些話收回。
唐昀道:“白少俠,你看我又救了你一次。”
白秋令不喜與人争辯,獨來獨往慣了,極少下山也未曾見過衆生群像,除了十惡不赦之人,他往往都能接受不同人有不同的個性。
唐昀除外。
在雲隐山習劍之時司言也教他讀書寫字,生活中只有劍,劍譜,藥,偶爾也有這三種書以外的名家著作。雲隐山所有的書他都看完了也背完了,也算半個飽讀詩書的人,此時卻找不到合适的詞來形容身側這個對着他笑得純粹又溫柔的唐昀。他又抿唇沉思了片刻,終于腦海裏閃過兩個字準确無誤的将唐昀“罩住”。
他動了動嘴唇,冷冷道:“無賴。”
唐昀一聽,既是無賴,是好是歹總歸算個印象,心中反而雀躍起來。他手中扇子打開的時候發出悶響,扇面抖了抖,一朵海棠映着月色,讓人瞧着都像把那月光開成了花瓣,在他手中輕盈的擺動。
唐昀于是偏頭迎上白秋令的視線,眉眼帶笑回應道:“過獎。”
白秋令覺得自己心頭一把利刃就要被磨得鈍了。他抛下了不與人争辯的原則,決定今晚就要“教”會面前這人什麽叫禮義廉恥,忍耐克己。
“唐閣主一直跟着白某,不知道是看上了白某身上哪樣東西?在下初入江湖一無所有,若是什麽地方不小心得罪了閣主,還望閣主明示。”到底是極克制的人,白秋令一番計較後準備破口大罵的情緒又被他忍了回去,換了個柔和的說辭。
唐昀大笑出聲卻并不答話,擡手飛快點了白秋令的穴位将他釘在了原地,教他只能張嘴說話,
白秋令現在的狀态肯定是沖不開唐昀十成力點下的穴,等游走的內力和紊亂的呼吸都歸于平靜,他人已經被放坐在了地上,而唐昀淡定自若地坐在他面前,手中的折扇還輕輕搖着。
唐昀擡手低頭看着掌心,內息緩緩游走在四肢和內髒。他掌心對着白秋令,輕輕搭在了他的心口,将一縷真氣緩緩渡進去。
兩人相對坐着,約摸一個時辰後,白秋令渾身就像水洗一樣,汗水打濕了他額前的頭發,他睜開眼是星辰滿布,眼中映着竄動的火苗給他的雙眼添了些生動,唐昀又一次看得出了神——他喜歡美的事物,這是他從不回避且衆所周知的。
奈何白秋令對此一無所知,長舒一口氣朝着他眨了眨眼睛,把那赤裸炙熱的目光緊緊抓了去。抛開唐昀對他的冒犯和糾纏不談,這人以內力将他體內的餘毒清除幹淨對他來說确實是件好事,這樣一來他感覺神清氣爽,起碼又能順利朝南方趕路了。
他沉默片刻站起來想道謝,然而月色下看着唐昀高深莫測的眼神忽然又覺得自己不應該道謝了,欲言又止把感謝的話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