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秋秋

許是冷得反應遲鈍了不少,待唐昀為他披上披風人都跟着進屋了,白秋令才“驚醒”,當即橫劍擋在唐昀面前,看了眼肩上雪白柔軟的絨毛,警惕道:“唐閣主半夜前來——”

“好好的你又拿劍幹什麽?”唐昀身上也披了件披風,不同之處在于他的是玄色,為白秋令披上的是月白色,将他整個人襯得愈發清冷。

端起桌上一杯涼茶晃了晃,唐昀又道:“白少俠的心真是捂不熱,我誠心與你交好,你倒好,處處都防着我。”

白秋令其實知道今夜這種超乎尋常的寒冷與唐昀沒關系,此時他“特意”送來禦寒的衣物自己還差點拔劍相向,是有那麽點兒錯怪好人的意思。他遲疑着放下清羽,扯了扯兩肩毛茸茸的領子,平靜道:“多謝唐閣主。”

“要聽你一句多謝可真不容易。”唐昀擡眼看他,挑眉道:“白少俠可有乳名?”

白秋令皺眉搖頭。

唐昀又道:“白秋令......令尊這名字真是起得好,想必白少俠是生于秋天了,那不如——不如我便喚你,‘秋秋’好了。”

白秋令:“......”

“秋秋,聽上去容易親近,又俏皮可愛,怎麽,白少俠不滿意嗎?”

白秋令把剛剛放下去的清羽又拿了起來。

“當做回禮,日後你不必整日叫我唐閣主,這樣未免太生分了,”唐昀将他面上的不悅視若無睹,認真地思索片刻,道:“這樣吧,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出別的合适的稱呼,你便直呼我的全名,我準的。”

旁人聽了這話,還以為白秋令占了唐昀什麽天大的便宜。他一時語塞,卻又生不起氣來,若是為“ 秋秋”二字與唐昀翻臉,那未必也太過小氣,而且這“秋秋”聽上去确實像唐昀說的那樣能讓兩人之間沒那麽生分——為何他二人就不可生分了?

“我與唐閣主怕是也沒有親近到這種程度,要是閣主覺得不方便,也可直接喚我全名,秋秋便不必了。”

看在身上這披風的面上,白秋令有禮有節地表達着自己對那兩個疊字的拒絕态度,他偏頭看了眼透過窗戶鋪進來的月色,又說:“時候不早了,勞煩閣主為我送來這禦寒的衣物,還請早些回去歇息。”

唐昀未置可否,反又問他:“那我若是非要喚你秋秋,你可會殺了我?”

白秋令心下也知道不該與這人講道理,聽他說完那話,往窗邊踱步的動作一頓,嘴角抽搐又握緊了清羽,咬牙切齒從齒縫間擠出幾個違心的字來,“唐閣主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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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說“會”也無用,橫豎唐昀都是要這麽叫的。

唐昀吃準了白秋令不會因這事便拔劍殺人,兩人就算打起來他也沒辦法殺了自己,這才厚着臉皮大大方方将人戲弄一番——只是沒想到将這兩字多說幾遍,還真有那麽些順耳,仔細品一品,就叫他秋秋好像也不錯。

于是他就像故意要激怒白秋令似的,連着喊了好幾聲“秋秋”。

白秋令一忍再忍差點就要反身拔劍,心下一沉一把推開窗戶讓那冷風灌進來。他立刻冷靜了不少,目光落在遠處結冰的河面上,冷冷道:“我聽得到,閣主有事便說。”

“哦,那沒事,我多喊幾遍,習慣習慣。”唐昀站起身将折扇別回腰間,手指繞上清羽劍穗,不知死活又道:“秋秋這劍穗是怎麽制成的?我那西域香也不過數日,這槐花香味——”

“唐閣主,”白秋令突然轉身,目光便落在了颔首淺笑的唐昀身上,随即他看着清羽劍穗纏着的那骨節分明的手指,一時語塞,忘記了轉身這是要說什麽。

“嗯?”唐昀還是笑着,松開手将那劍穗拍了拍,擡手聞了一下自己的食指,忽而伸到白秋令面前,輕輕淺淺地點在他鼻尖上,說:“這味道真是好聞。”

白秋令後退半步,下意識擡起拿劍的手擋了一下,皺眉道:“我用藥制的,取了槐花入香,真正的花香做不到這樣長久。”

唐昀挑眉,收回手後拇指還在那食指上摩了摩,擡眼視線落在白秋令身上,毫不客氣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片刻後笑了笑便也不再說話。

這一來二去白秋令也不冷了,他重新轉過身看着那晶瑩剔透的河面朝窗前又走了兩步,目光所及之處泛着幽幽白光,仔細聽來還有類似銀器碰撞發出的清脆響聲。

他想去一探究竟,可身後還立着個**煩。

他踟蹰着想要直接飛出去,還未及他有什麽動作,唐昀在他身後便搶先開了口:“永洛鎮有個秘密,關于這半夜會結冰的河,秋秋肯定不感興趣。”

白秋令不置可否,收緊了五指緊緊扣着清羽。

“不巧我昨天聽到個傳聞,好像是說,這河水之所以半夜會結冰,是因為有人在這河的上游鑄劍。”

果然,唐昀這“鑄劍”的傳聞只說了個開頭,白秋令已經轉了個身與他面對面。

今晚已經得了很多“便宜”,唐昀跟着白秋令這麽些日子,深谙在他面前見好就收才是長久之計的道理,沒打算賣關子,直言又道:“鑄劍之人也不是那一般人,江南段氏——秋秋如此好劍,肯定不陌生吧?”

除開那別扭的稱呼,唐昀說的每一個字白秋令都覺得很好聽。

他轉過身子看向窗外,點頭道:“江南段氏,鑄劍世家,長女段青霜繼承了段家鑄劍之術,鑄青霜劍,冷若冰霜,所到之處皆寒氣逼人——你是說這鑄劍之人是......”

“沒錯,段青霜早年便已成婚出嫁,不知是何原因幾年前回到了永洛鎮,自她回來之後,這條河便夜半結冰,晨光破曉又恢複如初。”

白秋令抿唇,內力下行至腳掌,欲飛身出去卻被唐昀先一步扣住肩膀攔了下來。他擡手擋開唐昀的手,愠怒道:“閣主這是何意!”

唐昀不疾不徐,上前關了窗戶平和應道:“秋秋切勿沖動行事,以你的劍術,那段青霜自然是不敵你,但青霜劍在她手中——青霜劍可不像橫君那樣好招惹。”

“我自然是知道。”

“你知道?...…那你還去?”唐昀插上木栓把窗戶關牢,屋裏沒有寒風倒灌,立時暖和不少。

兩人僵持在窗邊片刻,遠處便傳來了雞鳴。

“寅時了,閣主打算在此耗一整夜麽?”白秋令本也沒休息好,這會兒犯了困,再下了一次逐客令,說着解下了身上的披風遞給唐昀:“......多謝閣主。”

唐昀接過那月白的披風,等白秋令回到床邊坐下面對他,借着并不明朗的月光又看到他臉上分明的輪廓和漂亮的五官,心中一動,朝他走了幾步。

卻又在幾步之外停下來。

他見過許多人間美色,男人女人都有,他身邊也不乏投懷送抱的美人,各式各樣的都品過嘗過了,這白秋令可真是他見所未見的好看。

眉清目秀說他,太過平凡,卻也準确。

那雙眼睛生得太過完美,見他顧盼神飛,也見他雙瞳剪水,不僅把天上星裝了進去,也把水中月映在眼底。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眉目,可偏偏又讓他見了這樣的眉目。

見過之後便放不了了。

酒樓那次意外的擦肩只讓他覺得這人氣質獨特,林中那次隔着輕紗的初見教他對他有了新的印象,而後他又毫無防備被那一層輕紗無意點綴的神秘感吸引,直到有人誤打誤撞揭了他的席帽,他心下感慨自己“慧眼識人”,更多的卻是瘋狂滋生的想要将那雙眼睛、那個人甚至那出塵的氣質占為己有的念頭。

這世間所有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應該屬于他——偶有他得不到的,輕易也能毀了。

他壞嗎?

唐昀問過程青懷,程青懷說平樓閣沒有正邪,沒有善惡,你也沒有。

我也沒有。唐昀如是想,行事便更加肆無忌憚,乖張暴戾。

他也知道白秋令不會屬于任何一人,他這樣的人怎麽會甘願臣服。長在與世無争的雲隐山,初入江湖一身傲骨,孤傲冷漠卻也善良溫柔,行事果決竟也會拿着懷春少女的心意不知如何處置。

這是何其有趣的人?唐昀心中想着念着,決定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也要将這趣味品到無味,将自己見識過的人間美色再添上點睛一筆。

他在原地停留得太久,白秋令喚了他好幾聲。待他回過神來,開口便是一句不着邊際的話:“我此前不是說了,時刻戴上席帽,你這模樣不能随便給人瞧的。”

白秋令将清羽放在枕邊,問他:“為何?”

“我不想殺那麽多人,像昨日在河邊,那河水都要染得殷紅。”

“......閣主以殺人為樂?”白秋令皺眉,像是已經聞到了撲鼻的血腥味,卻也把這句話的重點徹頭徹尾搞錯了。

唐昀單手解開披風抱在手臂上,忽而颔首笑道:“那倒不是。”

“閣主何須管我戴不戴席帽?這行走江湖有一兩樣僞裝,也實屬正常。”白秋令道。

“卻也正常。”

夏季日頭長,這江南也天亮得早,雞鳴過後兩人說話的一會兒功夫,天光乍破,已然是要天亮了。

白秋令愈發的困倦,他無意與唐昀說這些無意義的話浪費時間,想直接睡下,又覺得把人晾在一邊不妥當。

于是他長嘆一口氣,兩人又相對無言的僵持了片刻,他終于又一次下了逐客令。

“閣主,還請早些回去歇息吧。”

唐昀這會兒倒也幹脆,扇子拿在手裏轉了轉,目光落在床柱上挂着的白秋令的席帽,走過去将那輕紗挑起來看到一道幾不可見的口子,而後又放下手回身朝門走了幾步。一把折扇在他手心輕輕地敲,那劍穗打着旋,又溢出陣陣清香。

他推開門,一腳踏在門外一腳還留在門內,腳下一頓回頭問白秋令:

“該是有很多人說你生得好看。”

白秋令微怔,不置可否。

“白少俠确實生得十分好看。”

待他都走出了門,轉了個身雙手搭在門上,做出關門的動作,又眉眼帶笑地補了一句:

“這麽好看,以後可不能輕易給別人瞧了去。”

于是天蒙蒙亮白秋令才睡下,這一覺來得太不容易,他醒來之時已是日高三丈。

唐昀說話向來是不着邊際,那些冒犯的話他聽了也是左耳進右耳便出了,在房中洗漱好,他将被子都疊放整齊,戴上席帽整理好儀容,才推開門下樓去。

昨晚到了永洛沒怎麽進食,這一覺又睡過了早飯時間,這會兒他确實有些餓了。

這時辰店裏不忙,小二候在木梯邊坐着等客人吩咐,幾乎打起了瞌睡,掌櫃的面前一排鈴铛也寂靜的懸在半空,店裏十分安靜。

白秋令路過小二旁邊,輕紗掃在他臉上将人弄醒了,睡眼朦胧看向他,馬上一激靈站了起來,拍着衣袖慌張道:“客觀您這邊請!”

白秋令當他是睡懵了錯将自己認成別人,擺手道:“無事,你——”

“您這邊請這邊請,飯菜已經備好了,給您熱一熱立馬兒上菜!”說完小二就将人“請”到了窗邊屏風後面,待人坐下後又說:“一早送吃食的時候您那位朋友說您歇得晚了,交代我們不能打擾您休息,我們這才沒有給您送早飯。”

“朋友?”白秋令反問一句,随即反應過來小二說的這位朋友是誰。

除了唐昀,沒別人了。

他坐在軟墊上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聽到有人朝這邊走過來,眼睛都沒擡就多倒了一杯茶放在了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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