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中毒”
等段青霜再醒來的時候,段源已經星夜兼程趕了回來。除了面色憔悴的父親守在床邊,她沒見到段青冥,隐隐擔心自己失去意識之後段青冥出了什麽意外,掀開身上的被子就往床下撲,段源拿她無法,怕她手上傷口裂開也怕她再次真氣亂竄,只得點了穴将她按回床上安撫了一陣,謹慎地從床邊拿過已經入鞘的青霜劍,小心翼翼将劍拔出來,立時手腕都涼得發痛。
他想安慰段青霜,卻在這把差點要了他女兒一條命的青霜寶劍面前失了語,一句“弟弟沒事”剛說出口,後半句話便被那寶劍周身的寒氣斬斷在嘴邊。
沒幾天段洲聞訊也趕了回來,他毫不掩飾對青霜劍的期盼和渴望,進了段府大門直撲鑄劍房,推開石門便看見段青霜坐在冰床上運功,而她面前立着的則是那一把通體白霜的寶劍。
他朝段青霜和青霜劍靠近的步伐都不穩,腳下生風,一不留神絆了腿,狼狽地跌在青霜劍下。
段青霜睜眼便看見一向穩重自持的大伯以臣服的姿勢拜倒在青霜劍面前,眼底閃爍着她從未見過的、令人生畏的貪婪。
未及成年,段青霜便有此驚天之舉,永洛地界不大,早已将她的事跡傳開。段源整日把她挂在嘴邊,友人來訪或是出訪友人,都恨不得将人誇得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劍從段青霜手中出世,名為青霜,外人看來這就是她命定的佩劍——段源也是這樣認為,還有段青冥。
而段青霜本人試過把青霜劍“還給”段洲,但只要青霜劍一離她身就躁動不安,一次甚至重傷段洲,她又只好收了回來。待段洲痊愈,大家也便沒再提這件事。
此後兩年,來永洛向段青霜提親的人幾乎要将段府門檻踏破,段源謹慎仔細地為她擇了條件門當戶對的當年的狀元郎,熱熱鬧鬧風風光光地把人嫁到了千裏之外的天子腳下。
“成親後天高路遠,加之沒多久我就有了身孕,很難回家一次,幾年後,待我終于能有機會回來卻發現——”段青霜攥緊袖口,衣料都被她抓得發皺。她咬着下唇,另一手握成拳又頹然松開。
彼時段氏鑄劍的傳奇還在江湖上口口相傳,段府卻一夕之間黯然落幕。不知何時起,永洛街上再也不見段家小公子可愛張揚的身影,段府中也不見段源大汗淋漓挽袖鑄劍的場景。
段青霜不過幾年未歸家,再回永洛時卻發現段府早已人去樓空。她将永洛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段源和段青冥,也沒打聽到段洲又去了何處游歷的消息。
于是她在段府門口日等夜等,天晴烈日她等,疾風驟雨她也等,一等就是三個多月。她寫了信去京城,告訴丈夫家裏出了事要晚些回去,得了回信諒解,便重新将府中收拾幹淨住了進去。
而她這一住,就是好幾年。
“你若是為青霜劍而來,我勸你早些離開永洛吧。”故事講到這裏,說故事和聽故事的人都有些意難平,段青霜還是沒告訴白秋令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才會讓青霜劍徹底失了控,只能飲她的心頭血才能平靜下來。
窗戶被風吹開,一桌飯菜已經教風吹得涼透了。白秋令看着青霜劍欲言又止,待段青霜人走到了門邊,他再三斟酌之下,出言将她邁出去的步子攔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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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若是再這樣下去,恐怕你還沒找到令尊和令弟,便要沒了性命。”
段青霜聞言颔首苦笑:“我自然是知道。”
“那為何前輩還要放任——我是說青霜劍,前輩為什麽不惜以性命為代價将它養得......”
“養得什麽?”段青霜轉了個身,擡手緩緩從劍鞘撫過,她細細摩挲着那泛白的霜花,又道:“嗜血?暴躁?”
白秋令抿唇不語,未置可否。
倏而他眼底閃過一道白光,眉心寒氣掃過,纏走他肌膚上幾分熱度——段青霜在他面前重新拔劍而出,他擡手擋住眼前,略微偏頭閃躲,手還未放下便聽見段青霜說:
“劍本來只是劍,若是沒有人刻意馴養,它又怎麽懂殺戮到底是正義,還是僅僅只是殺戮!”
白秋令聽清她語氣中的愠怒,也聽明白幾分她話中的意思,不緊不慢淡然道:“前輩所言極是,劍只是劍,因為拿劍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它懂仇恨卻也懂人心——
“晚輩鬥膽,還請前輩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試試能不能治好前輩,也‘治好’青霜劍。”
段青霜手腕一抖握着劍上前一步,忽地擡手,劍鋒掃過白秋令白秋令的鼻梁,劍尖泛着寒光,距離他的咽喉不過半指的距離。
她冷冷問道:“你到底是誰?”
白秋令不動聲色地又将面前的青霜劍仔細打量一遍,看到那劍身同劍鞘一樣開了大朵大朵的霜花,冷靜道:“無名之輩行走江湖,三生有幸遇見這把無雙寶劍,還請晚輩成全。”
段青霜沉默片刻,看着白秋令篤定的眼神,差了一點便要誤會他真的能治好自己,複而自嘲笑說:“我将死之人,你若是真喜愛這把劍,我死後自己來取就是,不用大費周章在我身上花心思。”
“晚輩并非這個意思——”白秋令眉心緊蹙,看着段青霜在他面前收了劍轉身,又上前一步挽留道:“青霜劍是前輩鑄的,想必前輩也不願它落得個兇劍的名聲——”
段青霜偏頭看他,他又道:“正如前輩而言,若前輩真的不治離世,這世間觊觎寶劍的人衆多,它要是落到歹人手中,豈不是要枉造殺戮?不免又是一場江湖浩劫。”
房中窗戶被河風吹得吱呀作響,那風吹進來便卷起白秋令挂在牆上的席帽上的薄紗輕輕掃着窗棱,發出細微的聲響。
又沉默了良久,段青霜站在走廊裏擡頭看着幾縷陽光穿過瓦片的縫隙落在天井中沒了水分泛黃的小灌木上,心頭緊繃的弦忽而像是崩斷了,終究松了口:
“你跟我來。”
白秋令跟随段青霜到了段府鑄劍房,推開石門的時候走道裏回蕩着沉悶的響聲,顯得這裏清幽又寂靜。他下意識四處打量着周圍石壁上的刻字,忍不住擡手從那凹陷的筆畫上撫過。
段青霜站在他背後注視着石壁上一把劍,開口時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是鑄劍譜。”
白秋令手一抖,立刻收回來,指腹捏着衣袖細細摩挲着。他轉過身面對段青霜站着,道:“青霜劍的鑄劍譜?”
段青霜搖頭:“不,是青冥劍。”
唐昀站在石門前花了一炷香的時間還未找到開門的機關,惱怒之下擡手就想一掌打碎這道礙事的石門。
他收起折扇別在腰上,內力彙聚在掌心,真氣流轉丹田,心道皓月掌十成十的力道打下去,這石門不碎也能破個洞容一人通過。
前一天在林子裏目睹白秋令救起那女人他便想了一個“絕佳”的辦法,可平日追他追得勤快的仇家這兩天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
哪怕來個臨海山莊的草包也行。
“英雄救美”的手段他已經使過了,那人對他的态度是稍好了那麽一點兒,但很快又被他自己一手攪和,人直接氣走了。
他一路追到城郊林子裏,看到白秋令救人一幕,才靈光一閃又有了計較——
憑樓閣閣主唐昀被仇家追殺,命懸一線之時幸得少俠相助,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江湖險惡便和少俠一路同行,相互有個照應。
這理由都幫白秋令想好了,可謂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可唐昀等了一晚上也不見有人來追殺他,白秋令又跟着那女人到了這麽一座陰森凄涼的舊宅遲遲不出來,他沒了耐心便想硬闖。
昨晚程青懷得了消息就從臨近的小鎮調派了幾個殺手,火急火燎又去把唐昀幾個仇家重新得罪了一遍,而後飛鴿傳書給他讓他有個準備——結果他準備了一晚上,周遭平靜得風聲也無。
他咒罵爛泥扶不上牆,擡手本來是要打向面前的石門,卻在出手的一瞬間轉了個身,一掌拍向身後準備偷襲的人,随後輕功向一邊掠了出去。
“你們來得也太慢了。”
落地之時他一把折扇已經打開,扇面上是一朵豔麗的紅蓮,動靜之間栩栩如生,似是有風從那花瓣間穿過。
幾個黑衣殺手顯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麽,相互交換了眼神就撲了上去,手裏的刀刃破開夕陽餘晖直沖他面門。
唐昀極敏捷地側身,擡扇擋開反光的刀尖,再輕巧地施力敲在那刀背上,震得持刀之人虎口一麻退了半步。那人訝于唐昀深厚的內力,措手不及又被飛來的一把折扇從肩頭掃過,皮肉都裂開來。
這些年前仆後繼追殺唐昀的人數不勝數,各大門派明面兒上不敢與憑樓閣起沖突,背地裏卻常重金從西域或是東海請來各路殺手追殺,他早已見怪不怪,這會兒面對幾個武功路數陌生的黑衣人,應付起來倒也還算輕松。
他刻意手下留了些餘地,心裏盤算着如何才能拖到白秋令聽見動靜從裏面出來,于是他出手越來越敷衍,故意漏出些破綻讓對面抓,就這麽一直拖着,幾個回合下來幾個殺手都漸漸有了疲态。
他将折扇收回手中,一步落在旁邊立着的榕樹樹杈上,暗道一聲不妙,匆忙說:“你們到底是什麽爛泥扶不上牆?就這都打不過?哪個門派花多少銀子雇的!”
幾個殺手确實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打不過這人不說,氣勢上竟然也占了下風,為首的于是一咬牙,高聲喝道:“擺陣!”
唐昀從樹杈上下來,輕飄飄地落地,灰都不曾帶起一點兒。他眉頭緊皺搖着扇子朝前兩步,質疑道:“你們這......行不行?要不先排演一遍我瞧瞧?”
殺手氣得血氣上湧,不斷變幻着陣型,看上去還真有那麽點兒意思,唐昀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折扇一收估摸着這動靜夠大了,輕咳兩聲便石門望了一眼,又道:“對面付多少錢,我出雙倍——”
“現在才求饒?未免晚了點兒!”為首的殺手道。
唐昀:“我出雙倍,你們堅持久一點,等下別被那個人打死了——來我先讓你砍一刀。”
“......”
“你倒是砍!——你砍不砍?”唐昀別好扇子又朝前走了幾步,指着其中一個殺手催促道:“他不砍你砍,不然等下我要殺人了。”
幾個殺手愣在原地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唐昀耳朵一動聽見石門內愈發清晰的腳步聲,不耐煩地從面前殺手手中奪過短刀照着手臂狠狠劃了一刀,一點兒面子不給自己留。
伴随布料撕裂的聲音,那白色的衣裳立刻染了血,唐昀感覺不到手臂上那道駭人的傷口有多疼,反而肌膚裂開的地方傳來一陣奇異的酥麻。
他低聲咒罵一句,立時急退幾步運功抵抗那迅速游走至全身的劇毒,點穴的同時吃了一粒黑色的藥丸。
外面“打”得難舍難分,裏面白秋令和段青霜終于聽見動靜跑了出來。推開石門的一瞬間,白秋令就眼看着唐昀原地晃悠了幾步,接着直直往後倒。
他覺查出不對勁,輕功掠過去攔腰接住了倒下的那人,看到了他手臂上一道從肩頭到手肘長長的傷口,那傷口正發黑,一雙眼睛迷迷瞪瞪,看上去也不怎麽清醒了。
“解、解藥在...在他......噗!”
唐昀百密一疏,萬萬沒想到這刀刃上淬了毒,雖暫時不知道這毒到底要不要命,不過他想,既然已經吃了憑樓閣的藥丸,那眼下命應該是保得住。
而且他的目的也達到了,現下舒舒服服地靠在白秋令懷裏,擡眼就能将他俊美的五官仔仔細細地瞧上一遍又一遍,若不是确實沒什麽力氣,定要說些話教他臉紅,看看他害羞的模樣。
就連白秋令緊緊皺眉的樣子他也越看越歡喜,暗嘆這樣一張臉恐怕是人間再難尋得。怕被這人察覺異樣,他又忍了唇角的笑意,假裝痛苦萬分緩緩道:“多謝秋...秋......”
白秋令無暇追究唐昀到底是說了什麽,聽他說解藥在面前幾個殺手手裏,眼看他臉色越來越差,也顧不上其他,把人交給段青霜之後提劍便沖了上去。
……
沒一會兒唐昀感覺自己的意識和力氣都在被抽離,呼吸越來越輕,他知道這是那藥丸起了作用,幫他緩了呼吸也盡可能的阻止劇毒蔓延到身上。他費力地偏過頭看到白秋令身形靈巧地避開殺手的攻擊,咳嗽兩聲又吐了些暗黑的血出來——他故意大聲了些,換來那人回頭看一眼。
恍惚間他耳邊響起程青懷的聲音,仿佛又聽見她問自己為什麽就是要跟着白秋令,他這回實在是忍不住彎起嘴角笑了。
他跟程青懷說白秋令長得好看,他就喜歡長得好看的人,以後這人不好看了,或是他看得膩了,也就罷了。
而後他又說了什麽,一時半刻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