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青霜(二)

從他記事起司言便說過劍的秉性可以是鑄劍者給它的,也可以是它與生俱來,但都和人的關系密切。

有時候它們比人更像人。

它們知春夏秋冬,也知人情冷暖,有些劍忠誠堅定,也有些陰鸷卑鄙。有時劍鋒染血也保有一顆赤子之心,比人心幹淨,也更為單純。也有時劍未出鞘,便是腥風血雨。

白秋令猜想眼前這把青霜劍定然是遭遇過極大的變故,否則怎會在劍主手裏如此失控。他道:“不知是這劍有故事,還是夫人有故事?”

段青霜聞言,咳嗽兩聲傷口有些裂開,又開始往外滲血。

謹慎起見白秋令還是先去為她請了大夫查看她的外傷,再請了個小丫頭來幫她換了衣服整理妥當。待一切都收拾好之後,他又叫客棧備了一桌飯菜。

段青霜喝過藥休息片刻,看上去臉色好多了。她慢慢走到桌邊坐下,往兩個空碗裏添了湯,放下湯匙的同時門外傳來了白秋令的聲音。

“夫人可都收拾妥當了?”

“都好了,你進來吧。”她的聲音溫和了許多,神色也平靜了不少,頭發和衣裳重新整理後她還是那樣溫婉端莊。

白秋令輕輕推開門,有禮有節地向她行了個禮,擡手道:“這間房留給夫人住,我住隔壁。”

“不了,”段青霜微笑打斷他,“我家就在永洛,晚些時候我自己回去便是了。”

白秋令于是笑道:“飯後我送夫人一程。”

段青霜也颔首微笑,複而搖頭又說:“不必麻煩了——還未請教少俠尊姓大名?”

“白秋令。”他後退半步再次抱拳行禮,擡頭目光又落在青霜劍身上,“看上去現在的青霜劍才是它本來的樣子?”

“白少俠也愛劍?”段青霜攏了攏發髻,再将方才盛湯卷起的衣袖放下,溫和道:“少俠如何知道青霜劍?”

白秋令答道:“青霜劍如此不凡,這江湖之中想不知道也難,況且段氏鑄劍聲名遠播——鬥膽問前輩,方才為何會出現那樣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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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少俠雖還年少,但剛剛交手下來,确實身手不凡,在回答少俠的問題之前,我倒是有個問題還望少俠指點。”

“指點說不上,前輩請講。”白秋令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抿了一口茶,看着段青霜。

段青霜眼前又浮現出剛才的一幕幕,若是照青霜劍現在的習性,必定是要“大鬧一場”才肯罷休的,沒想到白秋令不僅沒有為它所傷,反而将它恢複的時間大大縮短,且他本人毫發無損。

她眉心微蹙,欲言又止,幾句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問他出身來歷武功路數又有何用,青霜明明是自己所鑄,也是自己最為了解,方才那不過...便是巧合吧。

見段青霜長嘆一口氣,白秋令斟酌着主動開口:“前輩有話不妨直說,或許晚輩能夠略盡綿力相助?”

“白少俠今日說我傷及心脈,可是也懂醫術——”段青霜挽起衣袖将手探過去,“那便替我診診脈吧。”

“這...晚輩學藝不精,只是讀了些醫書略懂一二,恐怕......”

段青霜笑着打斷他:“一眼便能看出我傷及心脈,現在與我說略懂一二,少俠實在是謙虛了。”她見白秋令有些局促,便又将手往他面前擡了擡,從袖中拿出一張絹絲手帕搭在手腕上,“少俠先為我診脈,待看完診再說其他,也不遲。”

于是白秋令對她點了點頭,将兩個手指輕輕搭了上去。

片刻後白秋令診完脈,收回手輕咳兩聲沒說話,段青霜卻先開了口:“段家是會鑄劍,只不過鑄劍的段家早已經不複存在。”

“前輩何出此言?”白秋令問。

段青霜輕緩地摩挲着青霜劍身,眼神柔和悠遠。她腦海中的記憶又被撕扯成兩半,一半被冰天雪地裏陣陣寒風挾裹,一半落進岩漿翻滾的炙熱深淵,意識又陷入令人不堪回首的過去。

她的聲音突然有些發抖,帶了幾分譏諷自嘲輕嘆道:“若不是因為這兩把劍,段家永遠不可能變成現在這樣。”

若不是因為青霜劍和青冥劍,段青霜此時或許正哄着她幾歲的孩兒讀書習字練劍,她的弟弟也還無憂無慮的四處游歷,好不自在。

段家在永洛紮根得往前追溯百年,從段青霜祖父一代起,段家的鑄劍之術便聲名遠播,鑄出了不少傳奇名劍。到了段青霜父輩,段家長子段洲的鑄劍術更是爐火純青青出于藍,次子段源——也就是段青霜的父親,雖鑄劍的技藝不如其大哥段洲,但他知曉天下名劍,人們戲稱他“劍事通”,因為天底下沒有他不知道、不了解的劍。

段洲不知從何處得了兩本鑄劍譜,就連段源也未曾聽說過這兩把劍,但他仔細研讀了鑄劍譜,立時被兩把劍身上相生相克的特質所吸引,甚至以其中一把劍的名字來為剛出世的長女命名,喚她青霜。

沒幾年次子出生,他又為他起名青冥,“湊”成了一雙寶劍。

段源的兩個孩子一天天長大,段洲卻一直未娶親。一把青霜劍他一鑄便是十年,然而一直不得要領,十年過去都未成功。饒是段源知天下劍,也無法為其解答一二。

“父親那時也希望青霜劍能早日出世,常是把我和弟弟交與管家照看,與大伯四處游歷尋找鑄劍之法,但是後來我病重,父親匆忙回家之後就再也沒有出去過。”段青霜盯着青霜劍出了神,将那劍穗纏在手上一圈又一圈的繞,嘴裏又湧上少時天天當水喝的中藥的苦澀味。

段源與段洲分開走,幾經波折他到了雲隐山下,卻被一封家書臨時召了回去,一回家便看到幾乎奄奄一息病弱的女兒。

段青霜從小身體不好,找好幾個大夫看了都說她體寒,吃了很多藥都沒有明顯改善,常年面上都沒什麽血色,還易感風寒,若不是段源以內力相護,換做尋常人家的孩子早便夭亡了。時間一長,喝藥也沒什麽用,段源沒了別的法子只能讓段青霜與段青冥一同習武,寄希望于武學,哪怕能幫助她強身健體也是好的。

年紀雖小,段青霜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是心如明鏡,她體弱卻異常堅強,花上比段青冥多上兩倍的功夫來習劍,堅持兩年下來竟然有了極大的改善。

段青冥是家中幼子,全家上下無人不寵他。長姐如母,尤其段青霜,雖然平時管得緊,但總是捧在手心寵着的,段源說了都沒用。但是不得不說,因着家裏有了這麽個吵吵鬧鬧的弟弟纏着她這裏玩那裏跑的,段青霜的個性開朗了許多,精神也比小時候好了,面上有了正常的血色,出落得亭亭玉立,溫柔大方。

段青霜心疼段青冥,大事小事都由着他。但到底是教得好,段青冥從不做出格的事,處處拿捏得當,十分讨人喜歡。他十二歲段青霜十五歲之時,便慢慢開始有人來提親了,他知道段青霜不想嫁人,常是把人家提親的人捉弄得“知難而退”。

“最荒唐的一次,也是父親最為惱怒的一次,足足把青冥關了三個月,哪兒都不許去。”段青霜說着便笑,笑得幸福又惬意,仿佛那調皮搗蛋的弟弟又蹦跶着跑到了她跟前。她慢慢斂了笑意,道:“我十八歲了,周圍的女孩兒們都找了門當戶對的男子成了親,父親着急,定要将我許給別人,到了迎親那天,青冥自己穿着大紅衣裳,替我‘嫁’了過去,結果被別人逮了個正着捆着送回來,氣得父親一頓好打。”

聽到這裏白秋令也忍不住噗嗤笑出聲,段青霜眼角帶笑看他一眼,他又覺得失态,趕緊擺手解釋:“前輩莫誤會,晚輩只是覺得令弟着實可愛了些。”

“代嫁”風波後,段青冥被禁足三個月。

親是成不了了,段青霜也被罰思過,她整日坐在段青冥被軟禁的屋外翻閱劍譜,陪他說話聊天,偶爾也去廚房做些小點心偷偷給他送進去。

一日她剛端了一盤桃花糕從廚房出來,迎面就和段源撞上,段源看她一會兒,将人罵了一頓之後松口說再關段青冥七天就把人放出來,她拎了裙角就往偏院跑,喊着段青冥的名字跑了一路。

氣喘籲籲跑到窗戶外面她砰砰幾聲拍門将人叫醒,小心翼翼地将盤子裏的桃花糕一塊一塊遞進去,而後幾天都歡歡喜喜的在屋外與段青冥談論青霜鑄劍譜,數着時辰和日子,終于把人等出來了。

“經過那件事後,我像是突然開了竅,和弟弟找遍了永洛,總算是讓我從西域商人那裏找來了快馬加鞭送來的一枝天山雪蓮。”

白秋令于是問:“前輩早就知道鑄青霜劍需要用至陰至寒之物?”

段青霜将手從袖中伸出,翻開手腕給白秋令看,道:“原是不知道的,後來把雪蓮帶回去我又生了一場大病,那以後才知道的。”

天山雪蓮至陰至寒,怕段源不讓她碰,段青霜把東西帶回去後便藏在了自己房中。她讓段青冥去取段洲鑄劍房的鑰匙,不料讓管家瞧見了被攔了下來。而本來當晚就應該進鑄劍房的天山雪蓮,硬生生讓段青霜抱在懷裏一整夜。

次日段青冥終于擺脫管家的視線拿來了鑰匙,和段青霜偷偷溜進了鑄劍房,将兩人這兩天研讀鑄劍譜的所得一一進行實踐。

段源出了遠門,段府上下除了他和段青霜,沒人能管得住段青冥,段青霜在鑄劍房鑄劍,他便負責按時将吃的或是缺少的材料找來送進去。兩人這麽無間配合到了第三日,段青霜還是堅持不住病倒了。

段青冥聽見動靜推門而入,見她臉色蒼白心裏着急,抱着人就要往外走。他一腳剛踏出石門,身後便傳來了陣陣異響,他懷中的段青霜意識模糊,偏過頭卻看見那朵一直盛放的天山雪蓮慢慢融化在了并未完全開鋒的劍身上,很快劍的周圍開始爬滿白霜,只是那白霜剛在劍身上鋪一層,便又逐漸化開。

就是那轉瞬即逝的白霜點醒了段青霜。

她掙紮着從段青冥懷中撲回鑄劍臺,一手握住劍柄,另一手緩緩在劍身摩挲。然而她實在是太虛弱,連日的操勞再加上天山雪蓮的寒氣入體,她眼前一黑,手臂從劍身滑下去,手腕一陣刺痛跪倒在地。

段青冥反應過來了還未來得及将人扶起來,鑄劍臺上就變故突生,整個石臺瞬間鋪滿了一層白霜,段青霜手腕上還滴着血,她半握着劍柄,那順着她手臂往下走的溫熱血液行到一半便被那劍“吸”走了。

段青霜倒在地上力氣全無,卻堅持不讓段青冥帶她離開鑄劍房——她心底湧起強烈的預感,青霜劍要出世了。

“青霜劍便是您以血喂劍,鑄成的?”白秋令心生疑惑,他即便是知道以血喂劍是鑄劍者慣用的方式,然而像段青霜所說鑄造青霜劍的過程,他仍是聞所未聞。

段青霜笑道:“算是誤打誤撞,我見天山雪蓮化于劍身之中,才知此前大伯所用鑄劍材料都是至陰至寒的,也是那時候才知道青霜劍到底應該是怎麽樣一把劍——

就是那剎那間,我好像喜歡上了這把和我體質相近的劍。”

鑄劍臺上青霜劍發出劍鳴,嗡嗡作響震得段青冥無法靠近。而段青霜深知這鑄劍最後一步險象環生,用盡力氣從地上掙紮着站起來将段青冥一把推開,之後不顧一切抱住了正不斷吸收周圍寒氣的青霜劍。她不知道此時什麽做法才是正确的,但內心深處和青霜劍就像是有超越一切的連接,本能使她咬牙忍下那沁骨的寒意抱着青霜劍不松手。

此刻段青冥震驚于眼前的景象,竟然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保全段青霜。他一靠近,段青霜便循着本能往後退,她手腕上的血還在不斷被懷中的劍吸收,臉色越來越難看,也越來越站不穩。可她始終抱着青霜劍,已然辯不清耳畔段青冥焦急呼喚她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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