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雲隐佩
矛盾來得莫名其妙,消失得也算利落。唐昀給白秋令重新包好手,将人帶到了一旁的石凳上坐下,算是“和解”。
燭火搖曳,這屋裏光線實在是不好,唐昀看不清白秋令,幹脆擡手摘了他面上的輕紗,柔聲道:“髒了。”
輕紗攤在唐昀手裏,白秋令垂眸看到幾滴血已暈開在上面,将那質地輕薄的紗布染得厚重不少。自從受了唐昀的“暗示”,他像是習慣了這樣的親昵舉動,權當這是朋友之間的相互照拂,躲都不曾躲了。
“方才清羽為何會那樣?”唐昀站起身順着跳動的火焰走,鐵針挑了挑那些燈芯,原本明明滅滅的火焰立刻将整個房間照得更亮了。
白秋令看他一個接着一個挑了燈芯,重新回到自己身旁坐下,才思索着開口回應他的問話,“聽風清羽自是一對,許是兩把劍有聯系,才會這樣大的反應。”
“像是老友久別重逢?”
“或許是,若是有一天我與閣主分別甚久,再相見時也會如此激動罷。”白秋令說着便颔首笑了笑。
唐昀一愣,原本繞到他後背想要為他整理亂發的手停在半空中,上下嘴唇一張一合後才又笑說:“我肯定不會與秋秋分別這麽長時間。”
白秋令繼續微笑着,不置可否,擡手輕撫聽風劍,又道:“清羽跟了我這麽久,我都未能發現屬于它的特別之處是什麽,想找到聽風解開它身上的秘密,如今到了聽風面前,我又怕了。”
“怕?”
“......閣主,有個問題請教,還請解答一二。”白秋令并未直接回答唐昀,看着聽風那漂亮的劍鞘,思緒像是被拉扯回了雲隐山,回了小時候在雲隐山東面的日子。
彼時他還小,卻被司言教導得沉着穩重,每天自覺看書習劍,就算司言不在也将自己照顧得十分妥帖。
司言不收女徒弟,西面那位師姐便不是師姐,他常與自己這樣說,久而久之,也就不太記得清關于那位師姐的一切了。
唐昀在等他“請教”一二,等了許久。
他的視線落在對面牆兩人跳動的火焰上,終于回過神來,問話的時候目光一直鎖定在聽風劍上。他問唐昀:“閣主,聽風劍主——我是說師姐,是一位怎樣的女子?”
唐昀實屬沒想到他會問自己這麽一個問題,來不及準備回答,腦海中關于唐婉的所有回憶便先湧了上來占據了他所有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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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裏,自己是跟在唐婉身邊長大的,很小的時候爹娘便雙雙離世,唐婉将他托付給爹娘生前的友人後,一意孤行上了雲隐山。
那時唐昀已經顯露出極高的武學天賦,爹娘的友人傾囊相授,悉心教導他三年,最後卻重病離世,唐婉及時出現将他帶回去,才避免他從此流落江湖。
此後四年裏他見證唐婉一手建立了憑樓閣,聽風劍在手竟無人敢欺,姐弟倆在風雨飄搖的武林中慢慢站穩腳跟,唐婉将他縱容得幾乎要無法無天,十五歲闖鳳臺山,十七歲在武林大會上大鬧一場聲名遠播。
然而唐婉卻在這時候突然走火入魔,死在了聽風劍下。
唐昀對這把劍的感情可謂是複雜至極。
他至親至愛的姐姐就這樣被自己一直珍視的寶劍刺穿心口,他恨不得将這劍剁碎了一口一口吃下去,程青懷卻提醒他,若聽風劍真的是“罪魁禍首”,那也必然是唐婉自己動了手,而唐婉又怎麽會丢下自己自行了斷?
那便只有一種可能,唐婉即便是走火入魔,也定然理智殘存,用千萬種手段也要活下來,怎麽會一點掙紮的痕跡都沒有就死在自己手裏——她是被人害的。
唐昀得了結論,立刻風風火火查了月餘,卻始終一無所獲,線索徹底的斷了。直到後來程青懷和他說起與聽風相配的清羽,他這才有了新的想法,關于唐婉的死,關于這把聽風劍。
“尋常人家的姐姐一般,疼愛幼弟,常虧待自己,什麽好的都留給我,可就是我最想要的她一直陪着我,她不肯給我。”唐昀心頭那千絲萬縷的悲傷湧上來,被他攔在舌尖又都抿了下去,苦笑道:“秋秋想說什麽?”
“閣主,斯人已逝,萬望保重。”白秋令用另一只手在唐昀手背上拍了拍,搖頭嘆息之時借着那跳動的火光瞥見了角落裏一個翠綠的物件。
在唐昀這個存放他各處搜集來的有趣小玩意兒的地方,出現那樣一個小物件确實不是什麽奇事,然而當白秋令将那翠綠的東西從角落拾起來拇指揩掉上面的泥土,重新見了那翠綠透亮的光澤,心中疑惑,便問道:“閣主,這也是你的收藏之一?”
唐昀走到他身邊,随手取了牆上一盞燈到面前,照得那只剩半邊的玉佩晶瑩剔透,應道:“這裏只放聽風,沒別的東西,這個我好像——好像在哪裏見過......”
“這玉佩師姐應當有一個,它是雲隐佩,師父那時給了我一個,應該也給了師姐一個。”白秋令說話間将随身攜帶的雲隐佩拿了出來攤在手心,“我們師門人不多,其實我尚未見過師父其他的徒弟,只聽過有師姐這一人。”
唐昀見了白秋令手中那完好雲隐佩,隐隐覺得有個極重要的細節被自己忽略了。
他擡頭看一眼聽風,終于想起此前在何處見過這玉佩,“這不是我姐的玉佩。”
他從白秋令手中将半邊玉佩取過來,對着跳動的火焰仔細辨認了片刻,又道:“那玉佩我存放完好,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可是這雲隐佩,是雲隐山弟子的信物——令姐的玉佩上是否刻了‘婉’字?”白秋令指着自己玉佩上的一個白字,對唐昀道:“雲隐佩每一個都是獨一無二,當年師父給我的時候這玉佩上便有個‘白’。”
唐昀手裏捏着那半邊玉佩,白秋令接過他手裏的燈,他将玉佩翻了個面,遺憾的是半塊玉佩毫無瑕疵光潔翠綠,斷裂的地方只能大概看出是個“元”字,白秋令也只通過那紋路還能辨認出是一枚雲隐佩,別的再看不出什麽。
“秋秋能斷定這确實是雲隐佩?”唐昀問。
白秋令将燈重新挂在牆上,點頭道:“确實是,這雲隐佩我随身帶了十幾年,它是什麽樣我自然是最清楚不過。”
“元...這世上名字中帶有‘元’字的人不勝數,況且還無法确認這便是元字,或許那邊還有個什麽偏旁......”唐昀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玉佩,再和白秋令手中的做了比較,一時間思緒萬千卻找不到個出口,“它出現在這裏絕非偶然,只是這——誰!”
說時遲那時快,他話音未落,白秋令的落雲袖已經先一步飛了出去,撞在那猛然關閉的石門上,打得碎石四濺灰塵紛揚。
程青懷驚險躲過這落雲袖的攻擊,靠在石門後長舒了一口氣,又連忙解釋道:“閣主!是我!”
兩人已警惕地掠至石門後,聽得那熟悉的聲音,唐昀擡手示意,白秋令便放下了手中的劍。
他按下機關,程青懷從門外轉了進來。
應是方才吃了兩口灰嗆着了,程青懷出現在兩人面前的時候還面色通紅,捂着脖子咳嗽了好幾下,白秋令差點傷人,心中也愧疚,先一步表達歉意道:“實在抱歉,我方才不知是——”
“咳、咳咳!白少俠無心之舉,不必道歉。我來是有要事與閣主說。”
程青懷話語間左右看一眼,白秋令立刻識趣抱拳颔首便要離開,唐昀卻道:“你說,秋秋不是外人——是朋友。”還刻意将最後這兩個字拖得又長又重。
程青懷皺眉,唐昀便朝她使了個眼色。白秋令一門心思都在自己要不要避嫌上,自然看不到面前這兩人眉來眼去的是在“商議”什麽,他還是覺得不妥,便先兩人一步從石門出去了。
唐昀在他身後仔細叮囑要他小心外面那些機關,他嗯一聲應下,朝來的方向走了出去。
他實在喜歡桃花澗的景致。
這裏放眼望去十分平坦,和雲隐山不同,他在四面陡峭的地方住了十幾年,見慣了懸崖峭壁,桃花澗這樣的地方見了便覺得新鮮。
唐昀和程青懷說了幾句也出來了,在白秋令身後二十幾步的距離,一前一後低聲說着事。習武之人耳力太好,白秋令不想聽也“被迫”聽了幾句去,約是唐昀在讓程青懷查當年唐婉的死因,他心中有事,聽在耳邊,眼前一直是那折了一半的玉佩。
玉佩肯定是出自司言之手,可司言從未提起還有其他徒弟——許是司言有意相瞞?可這有何相瞞的,若說因為自己說過不收女弟子但是收了唐婉,要隐瞞還情有可原,難不成這枚玉佩的主人也是女子?
他有意不聽身後唐昀和程青懷的談話,注意力不太集中,将玉佩一收擡眼便看見不遠處一道深色的身影一閃而過。
他心想唐昀說這處是憑樓閣禁地,旁人無法出入,回頭看一眼想提醒唐昀。那兩人說着話完全沒注意遠處,倒是他回頭這一瞬,唐昀正好擡頭與他視線相接。
他一怔,随即指了指身後。
唐昀會意,立刻足尖點地,輕功朝前飛了出去,白秋令和程青懷一前一後跟上。
“單長老?”唐昀把那人從灌木叢“揪”出來,哭笑不得問道:“你怎麽鬼鬼祟祟的?”
“原來是相識的人,抱歉,我以為是生人闖了進來。”這是白秋令今日第二次“錯怪”了好人,不免覺得窘迫,連忙又道歉解釋。
唐昀揮揮手,笑道:“無事,單長老脾氣好,瞧你這機靈乖巧的模樣也不會乖你,你放心吧。”
“......單長老海涵。”白秋令向單修明作揖問好,單修明拍拍衣服下擺擡起頭,慈眉善目,看着他的眼神也帶了些柔和慈愛。
“年輕人,多些警惕心總是好的。”單修明向唐昀行個禮,又道:“閣主,今日我來是佟長老說他順道要去吃喜酒,耽誤些時日,告個假。”
“這種小事讓他們傳個信就好。”唐昀道。
單修明颔首應下,也和他身後的程青懷問了聲好,視線落到白秋令身上的時候,他又笑問:“這位少俠氣度不凡,請教尊姓大名?”
“長老言重了,白秋令,方才多有得罪。”白秋令極正式地躬身行禮,單修明忙伸手去攔,唐昀見兩人這問個好都沒完沒了,拍拍白秋令的肩打斷他道:
“好了秋秋,說了單長老不會計較這些,這是我憑樓閣四大長老之一,單修明單長老,那日在永洛攔你那位便是佟長老。”
一經唐昀提醒,白秋令立刻對那位老人有了印象,武功高強,纏着他是不打也不罵,最後被他“識破”吃軟不吃硬,與他喝了一頓酒才得以脫身。
單修明說明了來意,沒別的事便要轉身離開,看見唐昀手中那玉佩之時皺着眉思索片刻又轉了回來,問道:“閣主這枚玉佩,是何處得來?”
“長老可見過?”唐昀将半枚玉佩遞給單修明,待他仔細看了看,又問:“長老若是見過這枚玉佩還請告知,這可能與姐姐的死有關。”
四大長老都是唐婉留給唐昀的人,唐昀一向是信任他們的,許多事除了程青懷,便是交給他們做,尤其是單修明,從唐婉建立憑樓閣開始便跟在她身邊扶持,與他們爹娘還是故交舊識,算得上是信任有加。
單修明把玉佩拿在手裏仔細端詳片刻,道:“這玉佩我見過一次,但——”他擡眼看了看面前三個人,欲言又止将玉佩還給了唐昀,嘆息道:“閣主,當年的事......老夫不敢多言,若真是與這玉佩主人有關,閣主還是......”
唐昀看單修明這分明就是知道些什麽,高聲追問道:“長老有話便直說,我自有分寸!”
程青懷一聲及不可察的嘆息,白秋令偏過頭看她一眼,她便對他搖了搖頭。